最近,我兒子家買了一套新房,在遷入新居時,取下了掛在老屋墻上那幾張泛黃的老相片,準備燒掉。我接過一看,原來是“文革”初我們全家五口的合影照片。那是我自拍、自放的“杰作”。我說:“不能燒,那是歷史的見證。”由此,勾起了我一段心酸的回憶。
1968年5月,全國學習《北京新華印刷廠軍管會發動群眾開展對敵斗爭經驗》時,我預感到將有一場大的政治風暴刮起,災難將要發生,我趕快拍了一張全家合影照片留個紀念。不久,我縣成立了“無產階級專政指揮部”,開展了“清理階級隊伍”的“斗、批、改”運動,矛頭已明顯地指向了許多群眾。我是個摘了帽子的“右派”,眼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便作好了挨整的準備。不出所料,運動一開頭我就被打入了“牛鬼蛇神”行列。于是,我這只“死虎”又被當成“活虎”打了。從那時起,我家五口人無一幸免,父親、岳母二位老人被冤枉至死,兩歲兒子當“陪斗”,被打得鼻血長流,愛人受株連被打得遍體鱗傷、鼻青臉腫,我更是“當之無愧”地成了主斗對象而受盡凌辱。
在1968年5月底的一個夜晚,我們這個僅有幾萬人口的小城鎮一夜之間便揪出了7000多名“階級敵人”。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下,許多無辜群眾被罰在各自單位大門口或站或跪,美其名曰“曬太陽”。然后全縣召開“誓師大會”,再將這支龐大的“階級敵人”隊伍,經過一番化裝打扮,抹花臉、戴高帽、掛黑牌,或披麻,或戴孝,呼著口號、喊著順口溜游街示眾。
我自然是本單位頭一個被揪出來的“階級敵人”。“造反派”給我掛的是一塊“右派分子”的大木板黑牌。我爭辯說:“我是摘了帽子的,怎么還是右派分子?”“造反派”說:“有啥子稀奇?摘了帽子也還是個摘帽右派嘛,何況帽子還可以隨時重新給你戴上呀,你膽敢不服?”我瞠目結舌,敢怒不敢言,只能聽任“造反派”處置。“造反派”們苦思冥想、別出心裁地將我打扮起來,叫我左手拿一個爛盆子,右手拿一把錘子,要有節奏地一邊敲打、一邊喊:“無產階級專政好,無產階級專政好,牛鬼蛇神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也跑不了。誰要跑脫了,也要遭逮倒。”
第二天,我愛人也受到株連。她單位的“造反派”是“最最最革命的先鋒”,也給她掛了一塊“右派分子臭老婆”的黑牌子,也要弄她去游街示眾,我愛人奮力反抗,指出這是“把矛頭指向群眾,是挑動群眾斗群眾的錯誤行為”。“造反派”說:“這是北京軍管會的經驗,你敢說清理階級隊伍是錯誤行為?這還了得!”“造反派”人多勢眾,她一人難辯眾口,結果遭“造反派”一頓暴打,鮮血染紅了被撕破的衣衫。當時我兒子才兩歲,因為生病,他媽媽背著他參加體力勞動。年幼的孩子不識時務,見媽媽挨打,便在背上一個勁嚎哭“我媽媽無罪”。誰知這句話竟惹怒了“造反派”,罵了他一聲:“他媽的,老子叫你狗崽子再說聲無罪?你敢哭!”抬起手便是一耳光,打得我兒子鼻血長流。我愛人見孩子遭到如此暴打,氣憤極了,便撲向那個打人的“造反派”咬了他一口。這一下捅了馬蜂窩,“造反派”一擁而上,一把揪住我愛人的頭發,叫她跪下磕頭,并將我愛人左手橈骨扭斷了。“造反派”們仍不解氣,推的推,拖的拖,又將我愛人畫上花臉游街示眾,我愛人鞋子拖掉了、襪子磨穿了,光著雙腳,衣衫撕爛,披頭散發,一身鮮血淋淋的。圍觀群眾實在看不下去便自發地攔住游街隊伍,不怕事的人站出來打抱不平,公開責罵這伙人是“政治流氓、強盜行為”。正當“造反派”要伸手抓人的時候,恰巧被縣革委副主任碰見,因她出面阻止,這場極不人道的揪斗才告結束。
我和愛人被游斗時,正好被我父親和岳母看見,他們十分氣憤,當街說了一句“暴行,慘無人道”。事后被人檢舉,說他們辱罵“造反派”。
我父親解放前是中共地下黨員,解放后擔任歷屆縣政協委員。抗日戰爭期間,曾擔當過軍事科長,歷史早已有定論。可這一下“造反派”饒不了他,說他歷史不清楚,再加上攻擊辱罵“造反派”,于是揪斗他,百般凌辱。父親剛直不阿,不甘屈辱,一氣之下,懸梁自盡。1978年縣委、政協給父親平反昭雪,補開了隆重的追悼會。
我岳母是一個普通居民,“造反派”也不放過。他們勾結街道干部中的少數壞頭頭,蠻不講理地從家中將她抓去揪斗,一陣拳打腳踢,又罰她向毛主席像請罪,跪了半夜,受盡侮辱。岳母是位剛烈婦女,無辜被辱,最后含恨服毒身亡。
面對二位老人含恨屈死,愛人、兒子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慘景,我痛不欲生,含著熱淚掩埋了二位老人。我萬念俱灰,覺得生不如死。于是買了鼠藥放入酒杯,想一死了之。幸虧我愛人高度警覺,一下打碎酒杯,還給了我一耳光,傷心痛哭地罵了我一頓:“你好混賬!你死了我當寡婦,還有你那狗崽兒子,你就忍心不管了?難道你爸、我媽死了還不夠?你也一齊死了,這三條性命就能阻止、結束這場災難嗎?”她怕失去了丈夫,一把抱著我,悲傷地哀求說:“你不能死,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我們還年輕,要繼續活下去。這荒唐日子一定會結束!歷史是一面明鏡,功過是非,自有后人評說。你聽明白沒有?清醒沒有?”她含著眼淚又在我心口上推了幾下。我被她的肺腑之言打動了,終于完全清醒過來,強忍悲痛艱難地活下去。
我兒子三歲了,可我從來沒陪他玩過一天,我是個很不稱職的爸爸,沒盡好當父親的義務,我欠他們母子的情太多了,只怕下輩子也還不清。因為我是“罪人”,“造反派”勒令我要“立功補過”,規定每天清早五點出門,掃街,然后到單位打掃環境衛生,晚上打掃會議室,深夜十二點才能回家。清早出門時,兒子還沒醒,深夜回家,兒子已睡著了,整個白天不見面,長此下去,只怕兒子都不認識他爸爸了。
1968年12月,我在做苦力搬遷東西時,左腳骨折移位,由醫院證明工傷事故、被批準在家療傷三天。這是個非常難得的機遇。
我很想補償兒子一下,盡一點當父親的義務,也體貼一下我愛人多年來的辛苦,讓她們母子倆得到一點溫暖。我坐在家中養傷,看著兒子獨自一人,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室內跑來跑去,我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淚。兒子跑過來抱著我,用他的小手巾給我擦眼淚說:“爸爸,別傷心,媽媽快下班回來了。”我親吻了一下兒子的小臉蛋說:“乖乖,爸爸真對不起你和媽媽呀,是爸爸不好。來,狠狠打爸爸一個,爸爸好受些。”可兒子懂事,他把小手縮回去了,緊緊地抱著我,在臉上親吻了我。“刷”的一下,我的熱淚奪眶而出。
我想趁這三天休假,好好地陪陪兒子,兒子懂得我的心意,也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旁。中午12點,我愛人下班回家來了,她見兒子親熱地依偎著我,玩得開心,便高高興興去煮飯,把飯菜做好后叫了一聲:“小頑童、老頑童,吃飯了。”我見她今天心情好,便在飯桌上說:“兒子三歲了,還沒一張放大的照片,我想給他放幾張大照片,也把我們全家合影放一張作紀念。”愛人同意了,她知道我愛好攝影,喜歡在業余時間放照片。下午,她到文化門市買了幾張放相紙回來,準備晚上讓我陪兒子放相片。
晚上7點鐘,妻子到單位學習去了。我和兒子開始放相片。我先把照明的燈關了,只開暗箱的紅、綠燈,我先演示給兒子看怎樣放,教他數一二三掌握曝光時間,然后再把感過光的相紙放入顯影液,稍后再放入定影液。哪知這紅燈一開一關,“一二三”一數,卻招惹了大禍。
鄰居中的“造反派”如同發現了“新大陸”,忙著“立新功”,馬上糾集一伙“革命群眾”。“砰”的一聲,他們一腳踢開了我家大門,沖了進來,高叫一聲:“不許動!把剛才數一二三,開紅燈的收發報機交出來。”又叫了一聲“搜”!他們好像馬上就要抓住“現行反革命”一樣,不容我分說就將我家抄了個底朝天。可他們什么也沒有抄到,只是我的照相紙全被他們曝光報廢了。我忍無可忍地說:“太魯莽了,別那么草木皆兵的,想看放像嗎?打個招呼嘛,可惜我的放相紙被你們全廢了。”這伙人卻不以為然地說:“你重放不就行了。”還告誡我說:“把暗箱上的紅燈取了,不能用紅燈,你知道不?紅燈是危險信號,綠燈才安全。”這話真叫人哭笑不得,我說:“你們說的是交通規則,與放像無關。”最后他們自討沒趣地走了。
我愛人回家見屋子里亂七八糟的,兒子搶先向他媽媽說了剛才的事,她嘆了口氣說:“一群不學無術的烏合之眾,鬧得家無寧日。我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第二天我愛人又重新買了幾張放相紙。當晚我們三人一起放,終于成功了。那些照片也就是現在從墻上取下的這幾張發黃了的放大照片。
兒子、媳婦、孫子聽完這段讓人心酸的歷史往事后,久久不語。最后我孫子說:“照片上又少了一人,是最心痛我的奶奶,她去年與世長辭了,我只有在照片上才能與奶奶相見了。”
(責編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