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醉人何必酒

中國人勸酒的習俗，所來自遠。南朝梁時沈約《別范安成》“勿言一尊酒，明日難重持”，寫的就是勸酒場面。這種場面在唐人筆下更為常見，如王維名篇《送元二使安西》結尾二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勸君更盡”云云，可見是酒過數巡了，殷勤的詩人還要敬對方最后一尊酒。在通常情況下，對方不免稱醉，餞宴上會出現辭請再三的場面。于是敬酒者不得不尋找一個勸酒的借口，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使對方不得不非常高興地飲下這杯酒，而“西出陽關無故人”正是這樣一個叫人推諉不得的理由。幾十年后白居易寫《對酒》，還說“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亦借王維詩句作勸酒之辭。

我不善飲酒。不是素不善飲——下鄉當知青時，原是能對付幾杯的。后來腸胃不爭氣，喝酒引發腸炎，遂不復飲。近年于席間，常常遇到人“扯酒筋”——說文雅點就是執著勸酒，勸酒者的“言子”很多，如“友情深，一口悶；友情淺，舔一舔”之類，令人感到盛情難卻。最為可氣的是，有一條理由是專門對付像我這種人的：“搞古代文學的人怎么可以不喝酒，你看人家李白怎么說來？”好像不喝酒，搞古代文學的資格就成了問題。我遇到最不講理的一次勸酒就是，主人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說：“你看著辦吧！”我只得照樣把杯干了，然后說：“下不為例，容我以茶代酒。”

雖然清代吳喬也曾以酒喻詩，“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形質盡變。啖飯則飽，可以養生，可以盡年，為人事正道；飲酒則醉，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答萬季野詩問》）但那畢竟是一個比喻，并非把創作和飲酒混為一談。魏晉之際，詩人阮籍嗜酒如命，但他作《詠懷詩》82首，僅有一首言酒，而且說“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陶淵明性亦嗜酒，作《飲酒》20首，名篇如“結廬在人境”，通篇無飲酒字面，結尾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無論是對酒不言，還是對酒忘言，都表明他們是飲酒歸飲酒，作詩歸作詩。換言之，飲酒是阮、陶等人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他們的創作方式。

到了李白，一切都不同了。李白作詩堪稱捷才，且酒后敏捷尤甚。當時杜甫就給他做了一個廣告：“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酒中八仙歌》）晚唐皮日休也說他“醉中草樂府，十幅筆一息”（《七愛詩》）。這明明是說，若沒有醇酒助興，就沒有狂放飄逸的李白詩歌，近人稱之為醉態詩學思維。就像“酒中八仙”中的另一位高人焦遂一樣，只在酒后才是雄辯家，而滴酒不沾時則期期艾艾，簡直說不成話。在唐代，世人既稱李白為詩仙，又稱李白為酒仙。本來此事在李白則可，在我輩未必可，偏偏中國又有一句大話道“人皆可以為堯舜”，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嘛。詩酒不分的觀念，基本上就是這種心理造成的。

然而詩酒不分，并不是國際慣例。黑格爾說香檳產生不了靈感，似乎就是專門駁斥持詩酒不分之觀念的中國人的。所以，我在酒席上所遇到的尷尬，李白是有一定責任的。雖然我很佩服李白的天才，而且為《唐詩鑒賞辭典》撰寫過一篇關于《將進酒》的得意文章，后被錄入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語文教學參考書》，然而，很久以來，我都感到有必要寫一篇《反將進酒》，來和李白唱一唱對臺戲，——不過，我得找到一個替代品。2004年春，當我登上茶文化發源地之一的蒙頂山時，于茶莊看到一幅“茶能醉人何必酒”的聯語時，《將進茶》這個題目就搞定了。

葉君健曾說：“中國美好的東西太多，茶是其中突出的一種，既高雅，又大眾化。”茶葉在中國誕生雖早，但古無“茶”字。《神農本草》上說：“神農嘗百草療疾，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而陸羽《茶經》謂“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據說“荼”就是“茶”的古字，唐人把“荼”字減去一筆，才造了這個“茶”字。后來有人以“茶”為字謎，謎面為“人在草木中”——從會意的角度看，這個字是很有環保意味的。相對于酒而言，更是如此。

吾蜀辭賦家王褒作《僮約》有“武陽買茶”、“成都賣茶”之說，可見西漢時代已有茶葉的貿易了。但那時飲茶，不是今天這樣的“吃”法，而是要另加佐料的。到唐代，茶才成為純的飲品。其時文人品茗論水、著書立說，也漸成風氣，陸羽《茶經》就是最重要的成果。宋元而下，綿延千年，發展而為茶藝；同時，茶又是民眾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體。宋人吳自牧《夢粱錄》云“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鹽醬醋酒茶”，初稱“八件事”。元人作《玉壺春》、《百茶亭》、《度柳翠》等雜劇，則將此語刪定為“早晨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平心而論，從“八件事”到“七件事”，原列第七的“酒”被舍掉了，而原列末位的“茶”得以保留，實與七言句容量及詩韻安排有關——“茶”沾了平聲的光，“酒”倒了仄聲的霉。然一經傳播，遂不能改。我寫《將進茶》，即要遵題，本來是不宜為酒辯解的，只好就此打住，把話又說回來。

“寫詩的人怎么可以不喝酒呢？”勸酒者振振有辭，殊不知這也是經不起推敲的。遠在戰國時代，屈原不就是一個以“清醒”著稱的詩人么！屈原流放江潭，面對“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其釃”的質問，曾自我標榜道：“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他后來投了江。要是沉湎于酒，或可免之。北宋文宗歐陽修雖自號“醉翁”，卻又自己破解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其實，醉翁之意也不全在山水之間，而尤在乎與民同樂，這是題外的話。看來“詩有別材，非關酒也；酒有別趣，非關愁也”——這里學的是南宋嚴羽的腔調，嚴先生曾說：“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

吾蜀文豪蘇東坡頗善養生，嗜茶過于嗜酒。在蘇詩中，詠茶的名句比詠酒的名句來得更多，如“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等，極是佳句。詩人儼然已是品茶的行家了，恰如杭州藕香居茶室聯語所云：“欲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茗似佳人。”這個聯語不錯，上句直引蘇詩，正是本地風光。

北京衙門多，上海洋行多，廣州店鋪多，成都茶館多。成都人好閑適，喜歡泡茶館。沏茶時先注滾水少許發開茶葉，稱第一開，將水潷掉，另滲滾水為第二開，是時水色極佳，茶香溢出，始宜飲用。正是“為愛清香頻入座，欣同知己細談心”。前些年，有一位舊日學生與人合資，在成都神仙樹南路紫荊名苑開茶樓，請我為他題寫樓名。此樓鋪面既寬，口岸又好，茶座在二樓上，當街路面甚寬，便于停車。想起李白“九天開出一成都”之語，我就給他題了四個字：“九天一都”。以后，我邀友人喝茶，就去“九天一都”。

中國產茶之地不少，茶葉品牌極多。上初中時，我就聽說過西湖“龍井”；上地理課時，又聽見多識廣的蔡真如老師提到過“寧紅”、“婺綠”，為紅茶、綠茶中之名品。紅茶與綠茶之區分，全在發酵與否。紅茶是發酵茶，鮮葉中的化學成分變化較大，香氣物質比鮮葉明顯增加。綠茶是不發酵茶，較多保留了鮮葉的天然物質。“寧紅”與“婺綠”文字自成對仗，給人印象極深。我自己比較喜歡的是四川本地的“竹葉青”。此茶以細小嫩葉制成，泡開后狀如竹葉，茶水也綠得可愛。與竹葉青媲美的茶葉是“雀舌”，這個茶名也起得形象貼切。“青山綠水”這個茶名也起得不錯。

茶具的講究，是茶文化的一項重要內容。在茶壺中，以紫砂壺最為名貴。從宋代開始，就有專家收藏，追求出自名工巧匠的名壺，蔚然成風。《紅樓夢》四十一回曾提到一個茶杯“綠玉斗”，可以與“紫砂壺”作成對子。書中說，妙玉給黛玉、寶釵兩人古董的茶杯，而將自己常日吃茶的綠玉斗遞與寶玉。寶玉不識好歹，說小話道：“常言世法平等，她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在同一回中，妙玉還大講茶道，說什么“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說得黛玉、寶釵、寶玉都笑了。《紅樓夢》中妙玉對寶玉的態度比較微妙，神色時見局促，而寶玉對妙玉卻很坦蕩，曾戲稱之為“妙公”，見原書八十七回，這是題外的話。

據專家說，茶道之要義在于平和樂觀、通達灑脫、珍惜生命的生活態度的塑造。世間有因酗酒而導致家庭暴力的事，而因飲茶而導致夫婦反目的事，誰聽說過呢？《世說新語·任誕》記載了一個故事，說劉伶酗酒成癮，經常逼著老婆要酒喝。他那老婆也不大好惹，氣來時一邊哭一邊砸瓶子，數落他道：“你娃這樣貪杯，還要命不！”劉伶只得賠話道：“老婆說得對，但我自控力差，那就當著鬼神發誓戒斷，——請準備好祭神的酒肉吧！”老婆將信將疑，備了酒肉，供于神前，請他發誓。劉伶跪下來，喃喃咒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誓畢，又喝了個酩酊大醉。這個人實在是不可救藥。

因作《將進茶》如下：

世事總無常，吾人須識趣。空持煩與惱，不如吃茶去。世人對酒如對仇，莫能席間得自由。不信能詩不能酒，予懷耿耿骨在喉。我亦請君側耳聽，愿為諸公一放謳：詩有別材非關酒，酒有別趣非關愁。靈均獨醒能行吟，醉翁意在與民游。茶亦醉人不亂性，體己同上九天樓。寧紅婺綠紫砂壺，龍井雀舌綠玉斗。紫砂壺內天地寬，綠玉斗非君家有。佳境恰如初吻余，清香定在二開后。遙想坡仙漫思茶，渴來得句趣味佳。妙公垂手明似玉，宣得茶道人如花。如花之人真可喜，劉伶何不憐妻子。我生自是草木人，古稱開門七件事。諸公休恃無盡藏，珍重青山共綠水。

彭州管遺瑞先生點評道：此詩就《將進酒》翻出新題，詩中揚茶抑酒，后幅將蘇軾與《紅樓夢》中妙玉并論，語未了，復順手批評劉伶，落到“開門七件事”，充分表達了飲茶的佳致。

（責編志 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