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十年,就像一個荒唐的舞臺,各種各樣的人物,都在這個舞臺上作了盡情的表演,而所扮演的角色,不是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而是以其人的靈魂做導演。
至于我是扮演的什么角色,不大好說。常言道:旁觀者清,還是留給讀者去評判吧。
“牛棚”“三句半”
大約是1967年,江青的“三一五”講話之后,我被打成“三老會的辦公室主任”,被關進了“牛棚”。此時“運動”已經進行到了“中期”,對批斗之類的事情大家都習以為常,懂得了苦中尋樂,所以日子過得也還悠閑。每天最重要的儀式,是“早請示,晚匯報”。早上大家到人來人往的食堂,在毛主席像前站成一排,低著頭齊聲朗誦:“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最最敬愛的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我們最最敬愛的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到了晚上,也得到食堂去站成一排,一個一個地對毛主席像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我也跑不了!”聲音小了不行,念錯了更不行。可是,越是不行越是要出錯。一次一個“牛鬼蛇神”居然把“我也跑不了”念成了“毛主席也跑不了”,被當成“現行反革命”狂批濫斗,最后被罰掃廁所。
“牛棚”里每天的活動安排,是上午勞動,下午學習,晚上一般為自由活動。其中勞動是我們最向往的時光,勞動的內容,通常是在機關大院里打掃衛生。其間,大家有說有笑的,時間過得飛快。下午學習,事實上也是休息。“指導員”一來,大家鴉雀無聲,低著頭看“紅寶書”;指導員不來,大家就擺龍門陣,說些笑話。后來笑話說多了,惹得我詩興大發,便為每個“棚友”都寫了首“三句半”,拿當時時髦的話來說,算是“給牛鬼蛇神畫像”。
有個“棚友”名叫田福良,抗日戰爭時期在敵占區當了個“兩面政權”的村長——相當于《地雷戰》里的那個表面上為日本人辦事、暗地里卻為八路軍辦事的村長。村子里有個漢奸的老婆,怕男人的惡行得罪了八路軍,將來沒好下場,就暗地里向他獻殷勤,送了幾件花衣服給田福良的女人。此事被造反派查出來,就把他當成“日偽漢奸”來批斗,氣得他在“牛棚”里整天悶著頭抽紙煙,從不發言。我寫了首“三句半”送給他:
日偽漢奸田福良,偷了幾件花衣裳,每天只是把煙抽,不開腔。
又有個“棚友”叫王國新,是個研究鍋爐的專家,是從鍋爐房里被抓出來直接送進“牛棚”的。造反派為了方便批斗,把他的名字倒過來,叫他“新國王”。我為他寫的“三句半”是:
王國新來新國王,膽大包天當皇上,懸賞尋找窩藏地,鍋爐房。
又如總工程師吳錫贏,是我們四川電力部門的高級工程師,工資高卻又省吃儉用,攢下大筆存款,算是一個大“財主”。運動一來,到處都抄家,他嚇得把金條藏在地板下,后來被挖出來,自己也進了“牛棚”。我給他寫的是:
吳錫贏呀吳老總,電力部門一富翁,金條藏在地板下,一場空。
……
這些“三句半”很快在群眾中廣泛流傳,“文革”后我們一見面,總要念上一遍,回憶起“牛棚”里那些荒唐的事情,大家都哈哈一笑。
形形色色的大字報
“文革”中,我很熱衷于寫大字報,一來“炫耀”自己的文筆,二來借此一吐胸中塊壘,寫起來也很痛快。我的大字報就是自己寫的檢查,洋洋灑灑一寫就是十幾張,把整個宣傳欄變成了我的“檢查專欄”。造反派要我檢查“為什么要翻‘右派’的案”,我就先說當年事實上是怎么一回事情,可是結果又成了怎么一回事情,因此自己是如何如何的不服氣,如何如何覺得很冤枉。然后就狠狠進行“革命大批判”:這種態度不好嘛!身為共產黨員,這是經不起考驗嘛!因為是真是假組織上最終會弄清楚的,自己怎么能去“翻案”呢?這不是成心破壞組織的威信,違背組織原則嗎?
造反派說我這是“假檢查真翻案”,可是群眾很歡迎,說我的大字報“有內容,有嚼頭”,又長又好看,是個“檢查專家”。為此,我曾經宣布,要去大街上擺攤掛牌,專門代人寫檢查,而且保質保量,不過關不收錢。
“文革”中互相揭發的大字報雖多,內容卻多是些道聽途說、似是而非的東西,又沒人來追究責任,到后來誰也不把它當真,隨便胡說造謠都沒關系。有一天,機關里的老石給我貼了一張大字報,標題是《大右派林向北吃湯圓不給錢》。說一次我在春熙路碰到他,請他去吃“賴湯圓”,我吃了三碗,他只吃了一碗,付錢時我才發現自己忘了帶錢,只好由他付了兩元錢。他由此很生氣,以至于后來我要還錢,他都沒要。文中寫的時間、地點和天晴下雨,樣樣都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后來我問他:你的大字報寫得那么生動具體,可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啊?看不出來,你編故事的本領很強嘛。老石笑著說:他們知道我與你關系很好,不寫過不了關啊。胡亂編點小事情,應付一下了事,我交了差,你上不了綱,大家看著有興趣,一舉多得嘛。
老石是工人出身的干部,20世紀50年代我們在獅子灘修水電站的時候,他就與我的愛人廖寧君同在工會工作,到成都的機關后我們又是同事,關系處得不錯。后來他夫婦因意外事故相繼去世,合葬在他的老家長壽,三年前我有機會去長壽,特意去他們的墓前祭掃,以示懷念。
“地 下 航 線”
以往的電影里一演到國民黨審訊共產黨,總有一些套話。比如“國民黨”對“共產黨”說:“實話對你說了吧,這些事情你的上級(或者是下級)都已經招了,你被自己的同志出賣啦!還為他們保密做什么?我看你還是說了吧!”“共產黨”則昂起頭,大義凜然地回答:“你們既然都已經知道了,還來問我干什么?”
沒想到這些蹩腳的伎倆,被造反派學到了。
他們分別把我和我愛人廖寧君關起來,先去對寧君說:“你們做的很多壞事,林向北都交代了。他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你不說不但保不住黨籍,還要受行政處分。你還為他瞞什么?”
轉過來又對我說:“廖寧君寫了很多檢舉材料,揭發你在外面伙同那些右派翻案,你還不爭取主動,坦白交代,到時候她倒是立了功、贖了罪,我看你怎么辦!”
他們忘了一點:不但我和寧君,連我們的父輩也是“地下黨”出身的,對各種各樣的“秘密技巧”都已經爛熟于胸,更何況他們的這些招數比起當年的國民黨來,簡直差得天遠地遠,哪里是我們的對手。其實我們對于外面的大形勢,造反派內部的動態,我們互相的“交代”內容和造反派“審查”的情況,都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我們有條“地下航線”,“航船”就是我的幾個女兒。有時候二女兒林波來送衣服,把字條夾在衣服的袖子里,造反派要檢查,她提起袖子抖了又抖,一看什么都沒有,造反派一揮手讓她進來,結果字條在她手里捏著呢。有時候大女兒抗美把飯做好,帶著三歲的平兒來送飯,平兒一見我便高高舉起飯盒:“爸爸今天吃干飯!”那字條就在飯里埋著。直到今天,我還要為此事感謝老石,他把造反派對我們的態度、打算,在紙條上都寫得明明白白,讓我們心中有數,應付自如。
想當年我們打天下,滿以為從此結束了在白色恐怖下的“地下斗爭”,過上揚眉吐氣的日子。沒想到解放十幾年后,還得讓孩子們接著干,真不知道對孩子們的機智應該是高興,還是應該為她們而悲哀。
“楊白勞”耍大牌
“文革”中成立了很多“專案組”,為了收集整人的資料,在全國開展了大規模的“外調”,說白了就是拿公家的錢,出去游山玩水,公費旅游。這門差事大家都爭著干,那些掌了權的造反派頭頭自己耍得厭煩了,就讓兄弟伙們也出去逛逛,所以“外調”的人員多得不得了。
據單位造反派的頭頭說:來找我寫“外調材料”的,比全局的人加起來還要多。那些外調人員住在招待所,每天早早的就有十個八個到外調辦公室來排班站隊。有些態度好點的,說得我高興,當天就能取貨;有些“比著框框”來“買鴨蛋”的,或者是想搞點“逼供信”的,我就對不起,在辦公室里大吵大鬧,鬧完了讓他等上個三天五天也休想得到我一個字,理由很簡單:生病了,不能寫。要不就是事情隔得太久,要想一想,至于多久才能想起來,不大好說。有的等不及了,就找“頭頭”來求情。“頭頭”放下架子來找我,說:“老林你看,我們這個外調辦公室都變成了‘林辦’,專門為你服務,希望抓緊時間寫出來,也讓我們減輕一點壓力。”我拿起架子,說:“你倒是應該告訴那些外調人員,讓他們把態度放好點。”“頭頭”說:“對對對,我們早給他們打招呼了,說你是服軟不服硬,不要硬逼。”
有一次,重慶市黨校有個女的外調人員,來調查我妹妹林梅俠的情況,看樣子想給梅俠找點岔子。我心里老大不高興,三天后才給她寫了材料。她看了我的親筆材料,說這不行,還得蓋手印。我當時火起,嚓嚓把寫好的材料撕了個粉碎,在上面“啪”地一巴掌:“我又不是楊白勞!”說完后就徑直回到“牛棚”。“頭頭”來說了很多好話,我第二天才又寫了一份,讓她拿走了,還是沒蓋手印。
解放后,我經歷了大大小小的運動,這類事情見得多了,原先還指望摘掉“右派”帽子重新做人,誰知道摘了“右派”的帽子后,又落個“摘帽右派”,和原來沒什么區別。我成了“死豬不怕開水燙”,說我態度不好,頂多再多給我一頂小帽子,無所謂。
火炭落到自己的腳背上
“文革”中有的人為了“入黨做官”,表現自己“立場堅定覺悟高”,必定要與“牛鬼”劃清界限,狠斗猛批。
機關里有個W女士,在斗爭我的大會上說:“解放前我父親受地主的壓迫,現在這些‘牛鬼蛇神’又要來壓迫我們,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我聽著她說的這些話,覺得有些蹊蹺,斗爭會完了悶著頭往前走,路過廁所正想進去小便,卻被后面跟著的W女士一把拉住,高聲大罵:“你這個右派、流氓,跑到女廁所來干嗎!”說著就圍過來一群人,不由分說將我痛打了一頓。
不久就有更想表現積極的人揭發:W女士的父親之所以“受地主的壓迫”,是因為給地主當狗腿子;而W女士本人,解放前曾經嫁給國民黨軍官當太太,是解放后“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這條鋼鞭一出來,W女士便沒有了出路,最后終于在“清理階級隊伍”時被“清理”了出去,火炭終于落到了自己的腳背上。
還有一個想入黨的“積極分子”,專門看管我們這群“牛鬼蛇神”,一天早晨見我在院內做早操,很不高興:“你還安逸呢,優哉游哉地做起早操來了。好!給你一個鍛煉身體的好機會:圍著院子跑20圈,跑不完不許休息!”
跑一圈大概是200米,開始我滿不在乎,以為不過增加一點運動量而已,反正成天坐在“牛棚”里悶得慌,借此多活動一下筋骨也好。誰知那時候營養跟不上,不能再和年輕的時候相比,結果只跑了15圈就暈倒在地。
“頭頭”們知道了,急了,指著那“積極分子”的鼻子說:“要是真的出了人命,就不是你入黨不入黨的問題了,而是你脫不脫得了手的問題!”于是他趕緊把我抬到醫務室,打了一劑強心針,我睡了兩個鐘頭才漸漸醒過來。從此他們再不敢體罰我了。
我要夸個軍代表
“文革”中的軍代表,一般都會在單位里支持一派,壓制一派,對被支持者任其所為,讓他們飛揚跋扈;對于被壓制的總是百般刁難,讓他們抬不起頭,因此軍代表受歡迎的還真不多。可是我們單位的軍代表,我對他確有好感。
這位軍代表姓高,聽說是某軍區的副司令員。他到我們單位之后,同寧君作了一次談話,然后就把她從“牛棚”里放了出來,理由是家里的五個孩子無人照顧。為什么高副司令對寧君如此“沒有原則”?原來有造反派向他匯報,說關押我們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為《紅巖》里的“雙槍老太婆”整理了一部回憶錄,題目叫做《華鎣風暴》,那是一本大毒草,違背了江青同志的“三一五指示”,目的是為華鎣山游擊隊翻案。這位軍代表為了弄明真相,就從造反派手中把《華鎣風暴》借去閱讀,越讀越有興趣,一連讀了四個晚上才讀完。然后他對寧君說:這本書太動人了!誰說是毒草?這是一本很好的革命教科書嘛!不要怕,我替你做主。有這樣的革命父親和母親(“雙槍老太婆”是廖寧君之母),是你的驕傲,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隨后他問寧君有什么要求。寧君說現在身體很糟糕,原來體重是110斤,現在骨瘦如柴,只有70多斤了,想請假同兒子一道去南京治病。高副司令當即一口答應,不但準了假,還同意出外治病的費用可以報銷。寧君又乘機提出要轉組織關系,這樣在外面旅行治病都要方便些。這個要求遇到了點麻煩:因為當時寧君的黨籍還沒有被恢復。造反派頭頭聽了高副司令的指示,跑來對寧君說:只要你承認自己是“替父母翻案”,然后寫個檢查,就可以給你恢復組織關系,開接轉組織關系的介紹信。寧君犟起一股筋,堅決不同意,事情就這樣僵持下來,最后還是高副司令下了硬命令,事情才解決。
寧君去南京治病,修養了近一年才回來。
敢把“右派”叫同志
我們單位上有個副局長叫李克。此人是個老革命,政策水平高,好幾次開會時他都拍著身邊的座位高聲武氣招呼說:“請向北同志坐過來!”并對其他同志說,“你們不要瞧不起老林,要不是五七年出了點問題,他今天是不會與我們坐在一起的。”
“文革”一開始,李克就為這事挨了不少大字報,說他劃不清界線,包庇我這個“右派分子”。我私下向他表示歉意,他卻不當一回事,說:“老林你放心,這件事情上我沒有錯,是他們錯了,你的問題遲早會解決的。”
還有一次,也是開我的批判會,一個革命同志站起來發言:“向北同志,請你把問題講清楚,我們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主持會議的造反派們馬上掉轉矛頭,把對我的斗爭會轉變為對他的批判會,說他立場不穩,膽敢把“右派”稱同志,會后立馬把他關進“牛棚”,于是我們成了很要好的“棚友”。
廢品站里的“內線”
“文革”后期,我們多少有點自由,可以回家了。因為長期被扣發工資,生活上很困難,寧君和幾個孩子都生病,真是雪上加霜。
已經是初冬了,女兒們還是穿著單鞋,手上腳上都長了凍瘡,潰爛不止。就在這個時候,小董來到我家,看到孩子們沒有鞋穿,很大氣地說:“沒關系,董叔叔那里有的是,你們來選就是了。”
小董也是地下黨,后來也被打成“右派”,與我是難友加戰友,無話不談。此時他在東大街一個廢品收購站掌秤,每天收到的舊貨用籮筐裝,其中就有不少的鞋。我在里面選了兩雙幾成新的高幫皮鞋,又花上角把錢買盒鞋油把鞋擦得亮光光的,得意洋洋地穿回來。寧君見了,很不以為然:到破爛堆里去揀來穿,羞死先人!可是孩子們卻不管這些,第二天都去了廢品站揀鞋子。一次小董來說,剛剛從部隊回收了一大批戰士們換下來的破膠鞋,雖然鞋面都破了一個個的洞,可是鞋底是好的,而且便宜啊,幾分錢一雙。正在農村插隊的抗美和林波立馬去選了一大堆,拿回家來洗干凈,然后又一針針地把破洞織上,帶回鄉下去,穿了好幾年。
可是我們的生活中缺的不僅僅是鞋呀。小董又心生一計,對孩子們如此這般籌劃了一番,于是孩子們就趁著天黑去撕街上的大字報,當成廢紙拿到廢品站去賣。小董假裝和孩子們不認識,把那些東西放到磅秤上過秤。要是“上司”在場,他就只多報幾斤,孩子們把廢紙扔進廢品堆,然后到柜上去支錢。要是他一個人守門市,本來只有兩斤重的廢紙,他可以寫成20斤或30斤,這樣我們一次就可以多得兩三元錢,夠好些天的伙食費了。不過廢紙的價錢很低,記得只有8分錢一斤,而廢銅爛鐵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廢銅,當時的價格好像是5角錢一兩,在那個蘿卜3分錢1斤、萵筍5分錢1斤的時代,夠我們好幾天的菜錢了。一次孩子們揀了些破銅鐵廢品去賣,老董又謊報賬目,居然多出了五六塊錢,孩子們回來樂得直蹦跶。
“文革”后,小董平了反,變成了老董,面貌煥然一新,當上了某雜志的主編。因其長相很像某位國家領導人,還被導演找去試過鏡頭。對當年“謊報賬目”的事情,老董至今“供認不諱”,還以我家的“恩人”自居,說這就叫特殊時期以特殊形式表現出來的“階級友愛”。
(責編楊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