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個人當上了居委會主任,就成了搞政治的人物,一定會使當今的人笑掉大牙。但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種事就尋常得很。當年我老家所在的院子里,就有一位領導我們十多年的張主任。
老家以一條彎曲小巷為中心,巷道兩邊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八家獨立小院,皆是青磚小瓦平房,各有矮墻圍住。這里的住戶大都是舊時代過來的人,有小職員、小商販,有開織布作坊、開汽車跑運輸的,甚至還有曾在國民黨軍隊里做過事的下級軍人。八戶人家老幼幾十口人,都是典型的城市平民,但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用當時人們的眼光看來,這里沒有一戶是“根正苗紅”成分好的。大概是20世紀50年代后期,張玉英一家搬進楊家小院租賃房屋做了房客,她就鶴立雞群地成了無產階級的代表人物。張玉英三十多歲,圓臉上一對細細的眼睛炯炯有神,身邊拖著三個半大孩子,洗衣煮飯侍候丈夫,倒也是尋常人家婦女的樣子,大家都叫她張姨。張姨搬來沒多久,很快就被任命為居委會主任,所轄之民,包括我們大院在內,有百十人之多。院里的人這才知道,因她出身貧苦成分好,丈夫也是工人,所以上面信任她并委以重任,于是以后大家就恭稱她為張主任。我當時年紀小,不通世故,每每在院里遇見,仍稱她張姨。她就臉色難看地偏過頭,一雙細眼冷光一閃,鼻子里“唔”一聲算是回應我。
我的外婆早年在國民政府舊官僚家當過塾師,老來靠母親供養,做家務之余仍手不釋卷,讀書自娛。她對詩詞歌賦、野史筆記雖然熟悉得很,但對社會政治卻是十分無知。外婆生性膽小,最怕人知道她曾在官僚家做過事的經歷,因此見到街道干部常常無端地行禮如儀,在張主任面前更是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然而,在張主任眼中看來,一個一年四季穿著干凈長袍、梳著光潔發髻的居民老婆婆有文化,又整天閉門讀書,這一點就讓她極不舒服。
1958年開展“滅四害”衛生運動,地段上連連召開聲勢浩大的動員會,全城的人在某一時段統一行動“吆麻雀”。行動時,人人手拿金屬盆缽、缸罐,一邊用一根棍棒使勁敲打,一邊對空中嗷嗷亂吼,據說這就能把麻雀嚇死、累死。不知道外婆那次因為什么原因未參加動員會,全城吆麻雀那天她又缺勤。事隔一天,張主任親自找上門來,圓臉拉成了長臉,目光如劍,盯住外婆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吆麻雀是政治任務,全國一盤棋,你不參加,你要考慮考慮后果!”外婆不敢辯解,只是說:“我補上,一定補上。”說罷轉身進屋拿出一只黃銅洗臉盆扣在院壩中間,右手執搟面杖,一邊敲打盆底,一邊還學著頭天別人的樣子,兩眼望天,嘴里發出“哦—哦—哦”的喊叫聲。
小院的上空,靜靜地飄著一朵形狀奇特的白云,墻角一棵高大的枇杷樹枝繁葉茂,在輕風和光影中擺動,一只麻雀的影子也看不見。院子里回蕩著“砰、砰、砰”敲打盆底的聲音,和著外婆綿長弱細嘶澀的嗓音,古怪而難聽極了。我和鄰居小孩忍不住笑起來,甚至連張主任的臉上都被牽動了一下笑神經。事后,外婆還自嘲,說這是“登東皋而舒嘯”。
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中國社會的政治運動就未間斷過。地段居民每周都要政治學習。凡未在單位正式參加工作、呆在家里的各色閑雜人員,每到學習時間,自端一小凳到某個寬敞一點的院壩,東一堆西一堆坐下,或學習政策文件,或聽上面的報告。這種時候,張主任容光煥發,一臉原則,端坐在會場中央不知是誰家獻出來的一張長條破桌前,叫另一識得字的積極分子手拿簿子開始點名。點到一人,下面應一聲,張主任就抬起下巴揚臉朝那個方向瞄一眼核對一下。如無人應答,張主任就不客氣地大聲呵斥:“不來學習要落后。這些人無組織無紀律,我們要清查,這是對運動態度端正不端正的大問題!”下面的群眾就惴惴不安,慶幸自己未被劃在“不端正”之列,并不計較代人受過和張主任那嚇人的臉色與口氣。此時的張主任,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法官的威嚴與領導人物的氣質混合的魅力。看得出來,她能充分意識到自己一舉手一投足在此場景中的地位和作用。事隔幾十年,她那張圓胖臉上凜如冰雪的神情,說話時一字一頓,如磁片劃在玻璃上剛脆的音質,依然歷歷浮現在我耳目之間。英國文學名著《簡·愛》一書中,曾有貴族羅切斯特發問平民女子簡·愛的一句話:“你哪里來的這種鎮定自若的神情?”聯想起我們的張主任,我至今也弄不懂,一字不識的張主任,又是從哪里來的這種威風凜凜、冷漠凌厲的神情?
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文革”期間,張主任在階級斗爭政治風云中鍛煉得更加成熟干練。她雖是文盲,但黠慧善講,悟性極高。不管是平時管地段事務還是開會學習,黨的政策或“兩報一刊”社論中的政治術語都隨時掛在嘴上。她能把在街道辦事處或派出所的張三李四那里聽政治報告學來的幾個名詞串聯起來,在會上活學活用。比如,關于“反帝反修”,張主任就先罵一通美國兵強奸中國婦女啦,又譴責資本家把牛奶倒進大海,幾十萬勞動人民餓死了等等。至于修正主義,也難不倒她,在會上她這樣引導我們:南斯拉夫出了一個鐵坨坨(鐵托),你們說這名字怪不怪?他干了一件丑事,把馬克思列寧的外衣搶來自己披起,大家說這是不是不要臉!我們不要信鐵坨坨,要信馬克思、毛主席的。又比如講“評法批儒”,張主任臨場自由發揮:法家?是不是法國?一會兒大家可以討論一下。但是,儒家就是孔老二,老二一般都很壞,是敗家子!老大就是共產黨,所以要打倒孔老二!她的講演,雖然是以其昏昏,使人更昏,但由于她自己充滿了自信、真誠與激情,輔以咄咄的聲調和手揮目送的姿勢,對下面的“子民”倒真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威懾力和感染力。
住我家隔壁的羅伯伯,曾是舊時代的一下級軍官,1949年以后生活窘迫,在一磚瓦廠當工人。其妻在外地謀生,三個兒女全被弄下鄉當知青,羅家住房蛛網布結,成了一間堆滿破家具的空房子。羅伯伯周末回來,也不生火,只在我家燒一壺開水泡茶。他坐在門前小凳上,一個人裹煙葉,心中悲苦,寂寥無言。偶爾,當知青的老大或老二從外地回家,羅伯伯心中高興,就會燒火舉炊弄幾樣小菜,同兒女們圍著桌子痛快吃一頓。但羅家兒女住家時間稍長,張主任就會上門訓話:“羅某某,你家的知青應該走得路咯!現在大家都在抓革命,促生產,廣闊天地,大有可為嘛……”像這樣的口頭催促,張主任三天兩頭來一次,如羅家兄妹再賴著不走,那么她就使另一招了。記得那年冬天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北風吹得窗欞簌簌直響,我正蜷縮在被窩里睡得迷糊,突然被一陣“砰砰砰”的拳頭擂門聲驚醒,好像還聽到又有誰在使勁推拉木門,發出重重的“嘎嘎”之聲。這聲音在靜夜里使人驚懼膽戰,心跳不止!接著便聽見張主任尖脆的女聲,合著派出所戶警粗重的男人聲音:“查戶口!查戶口!起來,都起來……”原來是羅家被查,我暗自慶幸沒有我的事。安靜下來后想重新入睡,卻輾轉反側,睡意全無。靜夜里聽見隔壁羅伯伯不停的咳嗽聲,還有夾雜其間細如游絲一般的嘆息聲。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杜甫的那一句“夜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詩來。第二天吃晚飯時,羅家房門掛著一把鎖,好長一段時間空無一人……
時光荏苒,星移物換,那老家大院早已凋敝不堪,院中男女老幼幾十號人也星云流散。20世紀90年代初,我意外路遇張主任。她已七十多歲的年紀,佝腰駝背,步履蹣跚,衰老不堪的臉上那雙眼睛,依稀還有當年風貌的影子。她見到我居然很親熱,問長問短于我的家人。又絮絮叨叨說到她自己的事,丈夫早就死了,兒女情況不好;她經濟又貧困,一身是病,無錢上醫院看病,只好上寺廟求菩薩保佑,還說她現在信佛。我這才注意到她身背一杏黃布袋,里面裝一些香蠟,是準備到寺廟上香的。我對她說,我佛慈悲,菩薩是保佑眾生的。
后來,聽別人說,她很快就去世了。
(責編楊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