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把命都看得非常金貴。年頭歲尾,單位上還要組織職工去醫院體檢。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起小學時那次刻骨銘心的體檢。
1973年,我在鄉中心小學上三年級。這一天,我們簡陋的教室里來了幾個身穿白大褂的人。老師介紹說,這是縣上派下來的醫生,是來這里給大家檢查身體的。同學們一聽是醫生,馬上就聯想到打針錐屁股,一個個害怕得心里直打鼓。教室里靜得可怕,有幾個膽小的女生當時就嚇得嚶嚶哭起來。
教室是低矮的瓦房,里面陰暗而潮濕,醫生叫大家一個接一個到教室門口接受檢查。可是醫生反復動員了半天,大家都穩坐著不動。醫生沒辦法,親自到座位上去請,沒想到坐前排的幾個同學雙手死死地抓住課桌就是不放,做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醫生們哪里知道,去年也是一批醫生到學校里種牛痘,雖然只是用針在大家手臂上劃了個十字,但有好幾個同學感染發炎,手臂流膿流血腫起老粗,那種恐懼感,不要說是孩童時代,就是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心有余悸。老師覺得很掃面子,嚴厲地批評了大家幾句,叫大家在座位上呆著別動,挨個兒接受醫生的檢查。
然而大家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醫生沒有往大家屁股上扎針,也沒有在大家的手臂上劃十字,走到座位前逐一摸了摸每個人,又叫同學站起來走幾步,然后發了一種吃在嘴里清涼無比的糖丸。
醫生走到我跟前,也是摸了摸我的額頭,捋了捋我的頭發,和藹地對我說:“你出來,門口光線好些,我再好好給你看看!”先前的幾分敵意已經被那清涼無比的糖丸化解了,眾目睽睽之下,我和醫生到了教室門口。我那時候營養不良,頭發黃黃的,用我伯娘的話說,就像幾根耗子毛;腦袋又圓又大,無力地放在細細的脖子上,跟電影里的小蘿卜頭差不多。醫生搬了兩條凳子出來,和我面對面坐著。醫生給我捏了捏手腕(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號脈),看了我伸出的舌頭,翻看了我的眼皮,又用聽診器聽了半天,才讓我回教室去,什么也沒對我說。可是,醫生的這番好意,卻差點毀了我的一生。
第二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樣慢慢吃了飯,等著伯伯家的哥哥來叫我去讀書。盡管媽媽和伯娘妯娌間為一些生活瑣事常有一些口角,但絲毫也沒有影響我和哥哥之間的感情。哥哥比我大兩歲,我們同在一個班,每天都是他順路來叫我一起上學,蹦蹦跳跳走完15里山路。可是這天太陽都升起老高了,還不見哥哥過來。我去他家一問,伯娘說:“你自己去吧,你哥早就走了!”我一路小跑到學校,果然他早就到了。放了學,哥哥又是一晃,不知什么時候悄悄走了,害得我找了他半天。
這還不算,更讓我感到蹊蹺的事還在后面。
那時家家孩子一大群,下午大人做晚工掙工分去了,孩子們無人管束,房前屋后,樹上樹下,河邊地坎,撈魚摸蝦,捉蟲捕鳥,玩迷藏,扔沙包、跳大馬……到處都是孩子們的樂園。可是,這幾天每每小伙伴正和我玩得高興,過不了多久就會鉆出大人來,擰的擰耳朵,提的提胳膊,在小伙伴們高聲哭叫的抗議中,被他們的爹娘老子莫名其妙地攆回去了。
又過了幾天,小伙伴們一見我就叫:“癩子!癩子!”隨后一哄而散,丟下我一個在那兒生悶氣。
做事無誠信,耍賴的人在我們當地才被別人罵作癩子,可是我還沒和他們玩,怎么會耍賴?幾天時間過去,周圍的小伙伴都不和我玩了,就是大人見了我,也指指點點議論我的頭發和眉毛,躲得遠遠的。接下來,我的同桌也莫名其妙地輟學說不讀書了,班上又接二連三有好幾個同學也不來上學了。
這一天,外婆到我家來了。外婆一進門就緊緊把我摟在懷里,眼里的淚水順著她干癟的腮上流下來:“幺兒……幺兒啊,你咋會得這種背時的病呀!”
“什么?我沒有病呀,不信你瞧瞧!”我像電影里的英雄一樣把胸脯拍得咚咚響,蹲下馬步往下做了一個劈掌動作。我的滑稽動作不僅沒有把外婆逗樂,反而讓她捂著臉嗚嗚哭起來。這一晚上,母親和外婆長吁短嘆,整整哭了一夜。從母親和外婆的談話中,我知道自己得了一種讓人震驚萬分的病:麻風病。
我驚呆了!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盡管我當時只有10歲,但從老一輩人的言談中,“麻風”這個詞早已爛熟于心,對這種病的恐懼早就深深植根于我的腦海中了。麻風病在我們老家烏地吉木那一帶叫“癩子”,過去得了這種傳染病的人只有死路一條。如果“癩子”本人配合,大家就好酒好肉讓他大吃一頓,然后乘他酒醉之機,把他活埋或燒死。要是“癩子”不配合,只要敢回到村里來,鋤頭棍棒,一陣亂打,結果性命了事。總之,是萬萬不能讓“癩子”留在村中繼續禍害人的。我們村子背后就有一座癩子山,是過去專門燒“癩子”、埋“癩子”的地方。村里的老輩人每每講起活活把“癩子”弄死的慘景時,搖頭嘆氣那副神態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現在災難降臨到我的頭上,我居然得了這種病,母親和外婆怎么不氣?那時候縣上已經成立了一個麻風院,我們村就有一個人被送在那兒醫治去了。外婆和母親商量了一個晚上,準備借錢先把我送進麻風院再說。在她們看來,諱疾忌醫總不是辦法,早一天送進麻風院去,說不定還有治愈的希望。
那時,我的父親在另外一個鄉的村小當民辦教師,順便給生產大隊當會計,在那抓革命促生產戰天斗地的歲月里,幾個月難得回來一次。如今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他一點都不知道。母親哭哭啼啼找到父親,父親說什么也不相信:“娃兒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得麻風病了?”母親淚水止不住往下流,嗯嗯咽咽地說:“縣上派醫生下來體檢,人家當場就查出來了……”父親畢竟受過些教育,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說:“你先別哭,我們先去問問娃兒的老師,如果真是那么回事再送也不遲!”父親破例放下手邊的事,向大隊請了幾天假,和母親一道去找我們的老師。
可是,當我的父母把來意向老師一說,老師卻哭笑不得:“哪有這回事喲!人家那天是來檢查小兒麻痹癥的,怎么會扯到麻風病上去?”
父母把當地的各種傳聞和孩子們對我的態度一說,老師馬上聯想起其他孩子不讀書的事,說:“人言可畏啊,要是你們不說,班上學生跑完了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哩!”
大家感嘆了一陣,母親說:“老師,那天醫生怎么把我兒子單獨叫出去檢查呢,他……會不會真的有啥毛病?”
“人家醫生見你家娃兒腦袋大,頭發黃,擔心發育不良,特意給他看了看,我問了醫生的,沒得啥毛病!”老師反反復復把那天的情況說了好幾遍,才讓壓在父母心上的大石頭落了地。
原來,那天哥哥回去就跟伯娘嚷開了:“媽,縣上的醫生來學校里檢查小兒麻痹病!阿弟不知道是怎么了,醫生把他一個人喊出去瞧了半天……”伯娘是一個疑神疑鬼的人,大字不識一個,把那“小兒麻痹病”聽成了“小兒麻風病”,當即就嚇了一大跳:老天,麻風病會傳染的,小哥倆天天在一起要傳染上這病怎么得了?伯娘立即采取措施,除堅決不讓哥哥跟我來往不說,還在當天下午做晚工的時候把這龍門陣擺出去了。那時候精神生活匱乏,趣事軼聞、流言蜚語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得比什么都快。這話馬上由圓的變成了方的,又由方的變成了楞的,傳去傳來完全變了形。
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母親不干,非要去找這造謠生事的伯娘,讓她把這惡毒的話收回去不可,但讓父親把她拉住了。父親說:只要娃兒沒病就好了,大家一天做工苦死苦活,不找些龍門陣來嚼牙巴,這日子怎么消磨得下去?
母親雖然沒去和伯娘吵架,但暗中和伯娘鬧別扭,一年多也懶得和伯娘搭句腔。
(責編 楊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