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歷史的生動再現

也許是受到矯枉過正的影響，也許是受到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很長一段時間內，對于新民主主義革命斗爭歷史的表現似乎成了文藝反映的真空，鮮有成功的文學創作。文學藝術中沒有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跡，沒有了令人難以忘懷的藝術形象，沒有了蕩氣回腸的偉大氣概，也就沒有了骨氣，患上了嚴重的軟骨病。固然，機械地表現它不對，但漠視它當然也不可取。如何面對這段歷史，并藝術地再現這段歷史，的確是小說家們無法回避的一個重要課題。軍旅作家徐貴祥近年創作的長篇小說《歷史的天空》，做了可貴的嘗試，并以此獲得了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歷史的天空》是一部主題鮮明、意蘊豐富的長篇小說，它以農民幫工姜大牙成長為將軍姜必達的光輝歷程為線索，以眾多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的命運變遷為內容，以麒麟山區幾十年的風云變幻為基調，藝術地再現了新民主主義革命斗爭和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崢嶸歲月，高揚了一曲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贊歌，彌補了近年來描寫革命斗爭題材的長篇小說創作的嚴重不足。

對于任何一部以敘事為主的長篇小說來說，塑造出能夠站得住腳的人物形象是最關鍵的。在這方面，《歷史的天空》顯然做到了。《歷史的天空》是一部典型的現實主義小說，其典型之處不僅在于歷史地、真實地反映了歷史，而且在于塑造出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在《歷史的天空》中，作者緊扣人物生存的社會歷史環境，把人物緊緊捆綁在時代進步的鏈條上，將人的自然個性和社會共性和諧地統一在一起，細致入微地展現了人物成長的每一步，從而塑造出了一批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為當代文學人物畫廊，增添了幾多光彩奪目的藝術典型。每一個人物既是個性鮮明的獨立個體，閃耀著奪目的人性光彩，同時又是某一政治共同體中的一員，散發著濃郁的時代與政治氣息。人作為生產關系的總和，在作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反映。其中，姜大牙、朱一刀、陳墨涵、韓春云是最為出彩的幾個人物形象。姜大牙原本只是藍橋埠富商朱三爺的干兒子，以看家護院兼收米買米為生，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實為一個潑皮無賴。由于長著一顆奇丑無比的大牙，因此遠近聞名。國難家難當頭之際，為了解決生計，他原本想投奔國軍，因為國軍有吃有喝有餉，但沒料想走錯了路，稀里糊涂地闖進了八路軍的營地。由于實在太疲乏了，就打算稍作停留，騙吃騙喝一頓后再走人。然而，沒想到八路軍里竟然有他早就仰慕已久的抗日英雄楊庭輝，而且還有年輕貌美的女戰士東方聞音，他羨慕這一切，便毅然決然地留了下來。沒承想，這一留，便留出了一個日后威震敵膽的抗日英雄。說實在的，姜大牙參加革命的動機并不純正，也不美好。固然楊庭輝的傳奇給他留有深刻的印象是一個理由，但他為了東方聞音而留下來，又的確是個不爭的事實。由于受水蛇腰的蠱惑而養成的對女人的神秘感，更由于韓春云的拼死抗婚，使他對年輕貌美的東方聞音從一開始就有了好感。從此，在八路軍這個大熔爐里，在抗日烽火的戰場上，他開始了如火如荼的人生征程。他與敵人進行殊死的斗爭，他與黨內和軍隊內部的各種錯誤思想行為進行斗爭，與自己的靈魂、感情進行斗爭，在經受住一系列嚴峻的考驗后，逐漸蛻去了個人主義草莽英雄的印痕，成長為一名是非觀念鮮明而智勇雙全的人民軍隊的高級將領。當他改名為姜必達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完成了思想與性格多方面的脫胎換骨。對姜大牙的刻畫，作者還運用了許多恰如其分的細節描寫，很好地挖掘了他剛強但不武斷、堅持原則又不失靈活的性格特征。比如為了追求愛情，他毫不猶豫地撬掉了他那威震敵膽的大牙；為了除掉漢奸姚葫蘆，他裝扮成商人住進窯子，打了一場漂亮的襲擊戰；因為東方聞音的犧牲，他一時喪失理智，對陳墨涵及其起義投誠的79團，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為了防備敵人正面突擊，他不惜冒著被別人誤解而犧牲79團的做法，堅持自己的作戰方針；甚至為了軍隊建設，他在身體尚好而又有能力建設好軍隊的情況下，未雨綢繆，著眼未來，毅然決然地提出退出領導崗位。這一系列獨到的細節描寫，更使他打上了豐富的人性內涵。總之，在姜大牙身上，人性與理想的光輝交相輝映，格外光彩奪目。朱一刀作為姜大牙兒時的伙伴，參加革命后又是另外一種情況。他身上既帶有姜大牙的影子，同時又更多地帶有農民小康即富的典型思想，其參加革命帶有明顯的投機性，并且，這一投機性貫穿他的一生，從而使他的形象蒙上了一層灰色。革命戰爭年代，他跟隨著姜大牙，轉戰南北，雖然作戰勇敢，有點小聰明，但時不時流露出的總想露一手、壓一壓姜大牙的念頭，以及他背著眾人偷偷和岳秀英相好的事情，就很好地表現出了他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一面。建國初期，他頭腦發熱，差點成為現代“陳世美”；“文革”時期，又拋開立場原則、同志情誼，接受中央某領導的指示，搖身一變成為K軍代軍長，其言其行，更說明他性格中的確存在著某些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但不管怎么說，是戰爭給朱一刀帶來了命運轉機，況且在戰爭年代他的確又有諸多英雄舉動，因此，他仍算作是一個革命英雄，只不過是個思想與性格都有著嚴重瑕疵的革命英雄。

相比起姜大牙和朱一刀，陳墨涵和韓春云參加革命的歷程更為多桀，也更富內涵。他倆在走出藍橋埠之前，都曾經接受過進步的思想教育，出于對共產黨和八路軍的熱愛，原本想投奔八路軍，但陰差陽錯，被裹進了潰退的國民黨的軍隊，身不由己地當了國軍。如果說，陳默涵從一開始還根本瞧不起國軍的話，但自從耳聞目睹了79團的將士英勇抗敵的行為，便默默地愛上了這支部隊，盡管心中仍然有著濃重的共產黨、八路軍情結。因為他正直、頑強、堅韌、富有理想，具有別人不能企及的軍事天才，所以很快得到了79團官兵的充分信任，在經歷了肉體和靈魂前所未有的殘酷磨練后，終于成長為79團團長。國民黨內部的傾軋傷透了他的心，國民黨發動的內戰更與他一心追求的和平安定、富國強民的理想格格不入，于是，在大戰來臨之際，他毅然響應共產黨的召喚，率部起義，完成了心中渴望已久的回歸。陳默涵的回歸，與其說是一種基于理想、信仰的個人行為，毋庸說是一種不可阻擋的時代浪潮，因為國民黨軍隊中有許多良心未泯的人是不愿意打內戰的。后來，副師長文澤遠的投誠，進一步說明了這點。陳默涵加入人民解放軍后，很快完成了思想與性格的裂變，成長為一名名副其實的高級將領。在小說中，作者有意設計了許多姜大牙和陳默涵因為性格和志向不同而發生的小摩擦，讓作品平添了許多輕松與趣味。與陳默涵不同，韓春云從一開始就非常厭惡國軍，總是想方設法地盡快離開它。后來，在一次戰斗中，她開了小差，跑到了八路軍的屬地，加入了八路軍，從此走上了革命道路。抗戰時期，她被派入敵占區搞情報工作，出生入死，勝利后，才重新歸隊。作品對于韓春云的刻畫，主要是從她與姜大牙的愛情糾葛上來表現的。她一開始是看不上姜大牙的，認為他潑皮無賴，因此，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排的娶親路上，演出了一幕以死抗婚的鬧劇。但鬧歸鬧，如果不是因為日寇的到來，她很難逃脫命運的安排，早已成為姜大牙的老婆。但命運就是這樣，當你有所準備的時候，什么事也不會發生，但當你沒有準備的時候，機會也許就會不期而至。韓春云的無情與東方聞音的出現，使姜大牙重新審視了自己的愛情，他發現，失去韓春云比起得到東方聞音，歡樂遠遠大于痛苦，于是，他從此移情別戀，將全部的愛都傾注到了東方聞音身上，把東方聞音看作是自己的偶像，以至于在東方聞音不幸犧牲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久久不能忘懷。韓春云親眼目睹了姜大牙的蛻變過程，更從東方聞音犧牲后姜大牙難以自制的痛苦中，體會到了男人深沉博大的愛，于是才真正地愛上了他。但好事多磨，直到解放后他們才喜結良緣。然而，在她和姜大牙之間，始終隔著一個早已犧牲的東方聞音。她對東方聞音的嫉妒，表現了一個女人在愛情上特有的心理。

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對主要人物形象的精雕細描是成功的，對次要人物形象的粗線條勾勒也是成功的。張普景、竇玉泉、江古碑、李文斌、東方聞音、楊廷輝、王蘭田、劉漢英、高秋江、石云彪等形象，都刻畫得非常富有人性光輝與歷史內涵。張普景是人民軍隊中鍛造出來的優秀的政工干部，盡管有些固執、不講情理，執行政策過死過僵，但不失血性和正派，即便是犯錯誤，也犯得光明磊落。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了我黨我軍歷史上的一些政治工作者原則有余而靈活不足的優缺點。竇玉泉同樣是一個優秀的軍人，但由于早年受到過“左”傾路線的迫害，便從此謹小慎微，半睜著眼睛生活。然而在關鍵時刻，他總能挺身而出，表現出軍人應有的風采。江古碑是一個政治投機者，最大化地攫取利益是他的處世原則。因此，在工作中，他總是假公濟私，千方百計地利用黨和組織工作中出現的紕漏，瘋狂地撈取資財。“文革”中，他搖身一變成為“造反派”司令，便是最好的證明。李文彬是一個叛徒，他的叛變不僅說明人性有時是十分丑陋的，更說明要真正地認清一個人是多么的不易。他平時開口閉口不離“馬列”，唯“馬列”是尊，好像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有黨性，但一旦落到敵人手里，什么黨性、原則、尊嚴，便立馬跑到“爪哇國”去了。東方聞音聰慧美麗，楊廷輝仁厚豁達，王蘭田儒雅達觀，這是三個比較透明的人物形象，通過他們，我們看到了共產黨和人民軍隊的主流形象。劉漢英是國民黨高級將領，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了國民黨的腐敗、奸詐與無能。抗戰時期，他雖然擁有重兵，但面對日軍卻節節敗退。在抗日戰場上無所作為，但在內部傾軋方面，卻是高手。他三番五次對非嫡系部隊79團進行瘋狂絞殺，便是一例。這樣描寫，不是丑化，而是依據了歷史本相。國民黨的腐敗與無能，最終導致他們勢必退出歷史舞臺。石云彪是國民黨軍隊中有正義感、民族感的一個人物，他在大敵當前時能夠不計前嫌，奮勇殺敵，血灑疆場，表現出了強烈的“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但他時不時流露出的愚忠思想，卻又表現了他世界觀、人生觀方面的嚴重局限。對高秋江的描寫，主要是從人性角度進行的，表現了中國婦女對愛情的堅貞與執著。當然，她在抗戰時期的英勇表現，也表現了中國婦女不畏強敵、敢于反抗的堅強品格。

對歷史進行實事求是的藝術觀照，是《歷史的天空》又一個成功的地方。人是歷史的主宰者、創造者，是歷史的主角，離開了人，歷史便抽象化了。而歷史是人類活動的載體，是人類行為的紀錄，離開了歷史，人也便沒有了生命。對歷史來說，人類及其活動，是它的主要內涵。在《歷史的天空》中，我們不僅看到 了一個個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也同時看到了鮮活的歷史。戰爭時期的麒麟山區，可以說是當時整個中國的一個縮影。在方圓幾百公里的土地上，上演著戰爭年代所發生的一切。這里面，有因為侵略和反侵略引發的民族間的劍拔弩張，有因為政治信仰不同引發的黨派之爭，有統一陣營之間因為利益不同引發的內部紛爭，有兄弟姐妹之爭，有情感之爭，總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時而聯合，時而斗爭，歷史的煙云挾裹著各種人物粉墨登場，各種情愫此起彼伏，匯成一條歷史的長河滾滾向前。在這條長河中，我們看到了慘烈的抗日戰爭，看到了嚴峻的政黨之爭，還看到了殘酷的政治斗爭。就是在這樣一種錯綜復雜的歷史背景下，姜大牙、陳墨涵、朱一刀、韓春云等熱血青年成長起來，成為時代的佼佼者。《歷史的天空》所具有的濃郁的歷史感，使人們在進行藝術欣賞的同時重溫了歷史，感悟了歷史，解讀了歷史，學習了歷史。“以人為鑒，可知得失”，“以史為鑒，可知興衰”。歷史中有許多可以使人受益的東西，這些東西能夠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人們的思想，改變人們的觀念，影響人們的行為，豐富人們的人生。文學藝術工作者就應該把歷史這種觀念性的東西，通過自己的創造性勞動，變成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讓人們從中吮吸到歷史本真的瓊漿玉液。在這方面，《歷史的天空》闡釋得比較到位。

《歷史的天空》在藝術上的表現方面也很成功。這部作品延續了新時期以來長篇小說創作中對宏大敘事的追求，以傳統的現實主義筆法，立體地再現了近半個世紀的歷史風云，頭緒繁多但不亂，內容龐大而不臃，表現出了較高的藝術技巧。作品的敘述語言簡潔、明快、流暢，人物對話符合性格特征，這一切，都使作品渾然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整體。當然，如果在講述人物故事時少一些偶然性，巧合描寫，作品將會更出色。

徐貴祥是近年來涌現出來的一位軍旅作家，默默耕耘，不尚空談，在現代革命歷史這塊風水寶地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文學成就，除《歷史的天空》外，還寫出了《八月桂花遍地開》等優秀作品。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同時也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為了更好地紀念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的這一壯舉，弘揚民族精神，塑造民族性格，讓我們把藝術焦點對準新民主主義革命斗爭史吧!不是革命斗爭史沒的寫，而是我們用心不夠，認識上存在誤區。只要打破認識上的屏障，功夫到家了，就一定能夠從中挖掘到豐富的寶藏，寫出像《歷史的天空》這樣優秀的文學作品。

（王恒升，山東省濰坊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