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19日,北京市西城區法院對指揮家石叔揮訴音樂評論家杜亞雄及音樂周報社名譽侵權一案作出了一審判決,認為被告侵害了原告的名譽權,判決被告在《音樂周報》上刊登向原告石叔揮致歉的聲明,并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3000元。
作為國內首例因音樂評論而引發的官司,此案引起了廣泛關注。這起官司的大致案情是:石指揮家在杭州指揮了一場音樂會,杜評論家認為他的指揮有失水準,在《音樂周刊》上撰寫批評文章,稱石的指揮“破綻百出”,是“假指揮”、“演雙簧”。指揮家遂向法院控告評論家侵犯了自己的名譽權。法院的一審判決結果如上文所述。在此案的審理過程中,各方爭論的焦點是:該文是正當的學術領域的論爭,還是誹謗?
且不論此案的是非曲直(被告不服判決已經上訴),這一案例把一個新聞學界和法學界爭論已久的話題又擺上了前臺,那就是:評論是否可以構成名譽侵權?
報道事實和發表評論,是新聞媒體兩項最基本的職責。在新聞報道中陳述虛假事實可以構成名譽侵權人所共知;然而,新聞媒體發表“不當評論”(評論有無“當”與“不當”之分還有待界定)是否構成名譽侵權卻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本文就此問題談一點自己的看法。
何謂評論?簡而言之,就是根據事實發表的意見。對于評論是否能夠構成名譽侵權,歷來有兩種看法。有的學者將名譽侵權界定為傳播事實或者發表不當評論致人名譽受損的侵權行為,即事實和評論均可以構成名譽侵權。①而有的學者并沒有將不當評論列為名譽侵權的一種形式,認為名譽侵權僅僅是指傳播虛偽事實。②那么,在我國現行的法律中,對此問題又是如何規定的呢?
關于評論是否涉及名譽侵權,我國現行的法律法規中現今能夠找到的只有一條司法解釋,即1998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中若干問題的解釋》第9項:
“問:對產品質量、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引起的名譽權糾紛,如何認定是否構成侵權?
答:消費者對生產者、經營者、銷售者的產品質量或者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不應當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但借機誹謗、詆毀、損害其名譽的,應當認定為侵害名譽權。
新聞單位對生產者、經營者、銷售者的產品質量或者服務質量進行批評、評論,內容基本屬實,沒有誹謗內容的,不應當認定為侵害其名譽權;主要內容失實,損害其名譽的,應當認定為新聞侵權?!?/p>
此條司法解釋只限于規定消費者及新聞單位對產品質量或服務質量進行的評論是否涉及名譽侵權,對除此之外的其他評論問題沒有規定。而且僅就產品質量或服務質量的批評言論而言,此條司法解釋也只是把評論當作事實問題來處理,判定評論侵權的標準還是事實失實。
那么,單純的評論,即基于事實發表的意見,能否侵犯被評論者的名譽權呢?筆者認為,如果該評論依據的事實屬實、沒有侮辱性言辭,即使評論措辭激烈、尖刻,甚至有失偏頗,也不應該被認定為侵犯了被評論者的名譽權。
這個原則的實質是:公民或新聞媒體擁有根據已有事實發表意見的自由,評論觀點的是與非不應當由法律來裁決,而應當通過“意見的自由市場”來求得真知。
其實在國際誹謗法中,對這個問題早已經形成了一套“公正評論抗辯”的司法理論及司法實踐。所謂“公正評論抗辯”(fair comment)是指,當媒體被訴誹謗時,只要能證明自己的言論是一種評論(即自己是發表意見而非陳述事實),并且該評論是根據一定事實而發的評論,評論者是為了公眾利益無主觀惡意,就可以為自己開脫罪責。
“公正評論抗辯”原則首次被提出是在美國著名的格茨訴韋爾奇公司案(1974)中,鮑威爾大法官在判決時發表了一段著名的論述:“根據憲法第一修正案的原則,不存在諸如虛假思想這樣的東西。無論一個觀點看起來多么有害,要糾正它并不依賴法官或者陪審團的良心,而是依靠其他觀念與它競爭。但是,關于事實的虛假陳述卻毫無憲法價值。無論是故意撒謊還是疏忽過失都無法促進社會‘無拘無束、健康和完全公開’地辯論公共問題。”也就是說,只有虛假的事實,并沒有不當的評論。
公正評論抗辯是關于誹謗的憲法理論的一部分,其重要性日益顯現,在英國、美國等國家的審判實踐中都已得到確立,被認為是新聞媒體對誹謗指控抗辯的三大支柱。歐洲人權法庭也在判例中多次強調要把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區分開來,事實需要證實,價值判斷則不需要,只要價值判斷賴以為依據的事實正確,就不應當予以干預。③
在適用“公正評論抗辯”原則時,辯明涉訴言論是事實的陳述還是意見的表達是最困難的,因為事實和意見并非總是涇渭分明,一目了然。美國的倫奎斯特大法官曾做過這樣一個比喻:“‘我認為邁耶·瓊斯是個騙子’和‘我認為邁耶·瓊斯接受馬克思和列寧的教導,實在是愚蠢至極’這兩種表述是不同的,前者不可以被起訴。”也就是說前者是發表意見,而后者是陳述事實。
在誹謗法比較完善的美國,1984年的“奧爾曼訴伊文思案”中,法庭對于如何區分事實陳述與意見表達提供了一個判斷方法:1.通常的用法。被訴的語言在通常的使用中是有精確含義的,還是其含義通常不確定有雙義性。2.可驗證性。該語言是否可以被客觀地判斷其真偽。這里的前提設定是,事實陳述是可以判斷其真偽的,而對于意見表達,人們只能說它公平或不公平。3.背景與環境。被訴的言論出現在什么地方?是在專欄文章中呢,還是在新聞報道中?其上下文的語言是什么樣的?聽眾將會如何看待這些言論?4.警示性言論。作者或出版者是否用了比喻、夸張或其他手法來提示讀者該言論屬于意見的表達。④
在我國,歷史上公正評論抗辯雖然沒有見諸法律條文,但其法律精神在俗語中可見一斑,即所謂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自近代報紙發端以來,曾在報刊上發生過不少著名的論戰,唇槍舌劍,蔚為壯觀。這些論戰為推動近代中國思想解放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在這些曾經發生過的論戰中,我們還沒有聽說過論辯的某一方借助法庭來判定觀點孰是孰非。
而在新聞官司層出不窮的新時期,把發表評論者告上法庭的案例屢見不鮮。這是因為,在我國現行的名譽侵權法律法規中,并沒有“公正評論抗辯”的法律條文,也就是說,當新聞媒體遇到此類訴訟時,不能用公正評論來為自己開脫罪責。
比較典型的案例是“國貿中心訴吳祖光名譽侵權”。1992年6月6日,《中華工商時報》登載了《紅顏一怒為自尊》一文,報道了北京的國際貿易中心非法對顧客搜身一事。著名作家吳祖光根據該文于6月27日在該報發表了《高檔次事業需要高素質員工》的雜感文章,文章中對此事發表了言辭激烈的評論,遂被國貿中心以侵害名譽權告上法庭。該案引起了廣泛關注,歷時近三年才由北京市朝陽區法院做出了吳祖光勝訴的判決。這被認為是法官適用“公正評論抗辯”的第一案。
但是,發生在2002年、同樣引起廣泛關注的世紀星源訴《財經》雜志名譽侵權一案中,《財經》特約記者蒲少平根據上市公司世紀星源公布的言之鑿鑿的財務報表而得出的“世紀星源公司操縱財務報表”的結論,在第二天就被該公司以侵犯名譽權為由告上了法庭。隨后,《財經》雜志主編胡舒立對此案表明立場撰寫的純粹言論性質的《報道權、批評權和名譽權》一文,亦被世紀星源提出追加訴訟請求,要求法院判令《財經》追加賠償200萬元。此案雖經二審,《財經》雜志仍然以敗訴告終,并被判賠償世紀星源公司30萬元。
由此可見,在我國法律沒有引入“公正評論抗辯”的情況下,遇到因為評論而生的官司,法官是否適用這一原則,完全仰仗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公正評論抗辯已經在許多國家得到認可。法律保護公民或新聞媒體依據真實的事實暢所欲言發表意見,而不必為訴訟所累,這其實體現了法律對言論自由的保護。因為言論自由,首先就應該是發表意見的自由。
在我國的名譽侵權法中,亟待引進公正評論抗辯原則,以期為輿論監督營造一個寬松的法律環境。同時,對新聞界而言,要想避免涉訴,就應該在報道中遵從“事實與意見分開”的客觀主義報道手法?!翱陀^”是一種理念,更是一種報道技巧,是新聞報道的最高境界。
注釋:
①張新寶:《名譽權的法律保護》,第115~128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
②王利明、楊立新主編:《人格權與新聞侵權》,第317~328、560~563頁,中國方正出版社,1995。
③魏永征等:《西方傳媒的法制、管理和自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作者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