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當代散文的創新

我這界外之人一時心血來潮，也想論說論說散文的創新哩。并不是矯情，也非自我炒作，確實是針對近期媒體現狀有感而發。說“界外”也是照葫蘆畫瓢。因為依行家定式，界外即指散文界以外，因我不是專治散文的，故也貼切。界外人論說散文創新，這似乎就有點不自量力，沒有寫出什么名堂，更不是吆五喝六的文論家，還侈談什么創新？故而這“淺論”乃是自作多情，一家之言，湊得個熱鬧罷了。契訶夫不是說，大狗叫，小狗也叫嗎？于無聲處聽狗叫，界外人說界內話，或許歪打正著，不亦快哉。

自古以來，為文乃是寂寞之道，尤其是散文。可近來，圈內大聲嚷嚷起散文的革命和創新來了，還很有漁陽鼙鼓動地來之赫赫聲勢。《文藝報》就在一版開了《散文的“界外”消息》的大塊專欄——《特別關注》，繼之又有《南方周末》、《羊城晚報》、《文匯讀書周報》等，或先或后地有作家選家批評家發出回聲，對散文界現狀痛切地深表不滿，說它傳統、保守、狹隘、沉悶等。就像阿Ｑ聽說都在革命了，心里一陣發緊，便慌慌地去城里看個究竟一樣，我也便注意起這圈子內的個中“消息”來。

然而，不看還似懂非懂，一看反而懵懂不解，十分的茫然了。當然首先想到的是，可能是自己的淺薄愚鈍，但自責也未必能包醫百病。因為有的時候，名家行家的高論不僅并非顛撲不破、無懈可擊，甚至還有明顯的疏漏微疵。所謂智者千慮是吧。這里無權對高談的批評家們說三道四，只是骨鯁在喉，聊發一點愚者所千慮的內心感受吧。

一、顛覆經典與繼承傳統

論者們強調說，散文在新時期以來“發動的革命在整個文學界是最弱也是最晚”，“它應該向詩歌界、小說界學習”（賈平凹語）。甚至提出要顛覆經典，說是“散文寫得越不像散文越好”（祝勇語）。接著又說有眼光的編輯家，因對報刊散文創作現狀深表不滿，故而在新編選的全國散文精品選本時，干脆就故意地“沒有從專門的散文刊物上選一篇文章”。并嚴正指出“散文不是散文家的專利，小說家、詩人可以寫；科學家、學者、藝術家可以寫，各行各業的專家也可以寫”（上海批評家張新穎語）。聽得出來，這些話用心都是不錯的，且很有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但總覺得又有些大而無當，讓人無所適從。

誰都清楚，從歷史上說，在古代散文本無此名，硬是后來的讀書人學者專家，為了自己理論和主義的需要，為區別小說、詩歌和戲劇什么的才這么封作散文的。至于說藝術散文、文化散文、文學散文或美文，以及什么大散文、純散文之類等，更是近年少數人的標新立異。說白了，散文就是文章嘛。是文章自然是無所不包。你打開《古文觀止》，哪有一篇不是散文？哪有一篇又是貼了標簽的散文？也就是說散文這一品種，本來的含義是既高古又廣泛。廣泛到除了詩歌一類的韻文之外的一切文章，甚至連四六句駢體的賦也都可歸諸散文。上下數千年，縱橫萬車書，幾乎皆可名之曰：散文。而且經典多，精品多，千古文章在，光芒萬丈長，足夠后人師法。說句抬杠的話，當代作家的散文，還不知有誰人可以和《逍遙游》、《孟子見梁惠王》、《鴻門宴》、《蘭亭集序》、《五柳先生傳》、《滕王閣序》、《吊十二郎文》、《陋室銘》、《醉翁亭記》、《赤壁賦》等可相頡頏？學都沒學來，還要革人家先賢的命，顛覆經典！當然，我決不是說散文就不需要創新。我總固執地認為，要先得優秀傳統的真髓才好踏歌而前。文學的承傳雖不像科技鏈條那樣環環緊扣，但也決不可搞咋咋呼呼凌虛蹈空海市蜃樓式的革命創新。

二、吸納姊妹藝術優長

說散文“要向小說界學習”，這論點是可靠且有見地的。但要向小說學什么，還是很有探究的。如小說的情節性、敘事性、隱喻性以及語言表述上的多義多元性等都是散文可資借鑒的。有思想、有才氣、有勇氣的美國女作家蘇珊·桑塔格，不單在形象敘事中很能聲色俱佳地寫性事，而且在邏輯敘事里還很長于寫悟性，即從庸常瑣事煩囂塵世中推演和提升理性。她的《疾病的隱喻》，是一本有關社會批判和文化批評的文論。我常常歪讀書，桑氏對社會政治的尖苛吶喊我充耳不聞，倒是由她在其中頗有鋒芒別有幽情所提及的隱喻里，讓我曲徑通幽地浮想到了在國內散文界當紅的一位上世紀７０年代出生的名叫格致的美女作家來。格致的與眾不同之處即最搶眼的在于她藝術感受的獨特自新與語言的天馬行空。我以為她的散文，除了在散文的結構上滲入了小說的故事性、情節性之外，她借鑒小說語言在敘事上的個性化特色則是高密度地使用妙喻，亦即桑塔格所謂的隱喻。桑塔格所界定的隱喻，是指利用事物的某種相似性，借乙名甲。細讀其文，她說的隱喻既有明喻又有暗喻，甚至還有借喻，但采用暗喻多一些。這實際上是通指比喻。桑氏不止借疾病說隱喻，在她的好幾部小說中也多用隱喻和象征。但因她本人“反對闡釋”，故此處還是拿格致的《轉身》為例來印證。這篇一兩萬字的散文，在時間上卻是一瞬兩刻間。寫的是某個月光微淡的晚上，一個陌生男人在空洞的樓梯間，突然從背后死死箝住“我”（一個未婚女子）的腰，另一手緊緊捂住我的嘴，欲施強暴。危在旦夕！但“我”居然異乎尋常地冷靜，沒有貿然反抗，從心理到行動卻在試圖“轉身”來，與強暴者面對面周旋與逃脫。作者寫道：“他抱住我腰部的胳膊還有捂在我嘴上的手，都用了很大的力氣。它們用在沒有反抗的我身上，如用一只巨大的鐵籠子裝了一只小貓，而它原來是裝獅子用的……它們是一支從他體內出發應戰的軍隊，出發前已經接受了十分具體的戰斗任務，個個全副武裝，準備打個漂亮的勝仗回去，可當它們沖到前線后，意外地沒有找到敵人，沒出擊就奪取了那塊據說有重兵把守的陣地。它們十分頹喪，軍容如吃了敗仗一樣萎靡。”在我的不反抗中，那家伙得寸進尺地兩手摸索著解我的褲扣。作者便寫道：“我才開始著急……我的兩只手同時向扣子那集結。四只手將在那里展開一場混戰。那只扣子所在的位置，將因這場戰役而載入史冊。它將不遜于赤壁以及徐州……我是突然對他的兩只手開始包圍的。我的兩只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正在忙碌的手。我知道他力氣很大，但我不能不反抗。如果說他抱住我的腰捂住我的嘴是邊境上的挑釁及小規模侵擾，可以暫不理會，但解褲子上扣子的行為則是以重兵攻打我的國都，只要我這個國王手里還有一兵一卒，都不會坐以待斃。我用了所有兵力。”

通篇這樣的比喻還很多，可謂妙喻連篇。就像是觀光的綠色長廊上點綴的一簇簇花蕾、一串串風鈴，令游人如沐春風目不暇接。總歸一個思路：只因有波譎云詭亂花翩飛的隱喻連綴閃爍，語言的敘事之美就會如燃放禮花的夜空，頓然生輝，五彩斑斕，聲色奪人。這樣的文章自然是有讀頭有咂頭的了。

評論家們還說要向詩歌界學習，我則存異。詩歌的語言亦可向散文滲透，詩歌界的活躍空氣固然也很可敬。可詩歌的革命怎么樣呢？遙想上世紀８０年代的黃金時期，山頭林立，旌旗飄飄，亂花迷眼，可謂占盡風頭。然而熱鬧之后卻是萬花紛謝，門可羅雀。在２０世紀９０年代，都知道一句笑話：現在寫詩的比看詩的多。這場“革命”的功過是非姑且不論。但此后出現的讀者嚴重疏離、詩歌報刊屢屢萎縮乃至人去樓空，卻不能不令圈內圈外人深思。而散文呢，沒有振蕩，沒有主義，平穩有余，創新不足，也著實是沉悶了點。然而也自有先行者，而且整體上很有實績。明眼人都看到，散文的作者隊伍、刊物陣地和讀者群落在不斷擴大，人氣文氣好是興旺。這無論從接受美學、文化傳播或是藝術審美與價值取向上來說，都印證了散文的現狀好于詩歌。這使我自然想起我們身邊發生過的有趣的一幕——燙發。那也是１０多年前的事。似乎是一夜之間，不管小姑娘、大姑娘、新媳婦、老婆婆，也不分城市、農村、有錢沒錢，似乎是華夏大地所有的女性，一齊在頭發上鬧起革命，全國山河一片“燙”。抬望眼，處處大菊花，滿目大爆炸，慘不忍睹也。可女人很快覺悟，這種新潮太盲目，甚至弄巧成拙。散文沒去追趕這樣的時髦創新，我以為并不是壞事，恰恰說明了它的成熟與自信。與其苦心搞花樣翻新，不若本分做人作文。

至于說新銳的選家別出心裁所搞出的選本，“沒有從專門的散文刊物上選一篇文章”，這同前兩年有的選家只從散文刊物上選散文，不注意從其他報刊上精選不標散文的散文，是一樣的偏頗和不足取。殊途同歸，都有門戶之見的極端行為。既然是不拘一格選好文章，為什么偏不選散文專刊上的？難道這里就沒有可入法眼的妙文嗎？評論家想“撐破”散文的規范，拓寬視野的初衷當然很可取，但矯枉未必就要過正。還是百花齊放好。在這方面，《新華文摘》做得比較嚴謹、穩重、精當。

說來說去，仍不過是班門弄斧老調重彈，散文要有所作為，必須摒棄盲目與浮躁，堅守繼承與創新，既保持其個性，又與時俱進，互助互動，二者不可偏廢。

（作者單位：南陽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