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多年前的訪美之行,我有過一次失誤。這件事時常在我心中翻騰,啟發我作更多的反思?,F在寫出來,也許對我的同行會有啟迪或者借鑒的價值。
1993年7月,中華新聞工作者協會(即中國記協)組織中國新聞代表團,到美國進行學術考察和交流。代表團由中國首屆范長江新聞獎獲得者(含提名獎)組成,我是其中一員。那時候,中國改革開放的大門雖然已經打開,但畢竟時間不長,我們對美國的了解,在許多問題上還存在于既往的思維定勢上。
為了使這次考察和交流能有更大的收獲,啟程之前,我抓緊時間翻閱了大量與美國有關的資料。其中,有資料告訴我,美國雖然經濟很發達,是世界超級大國,但自身也有不少痼疾,比如老年人的孤獨,就是一大社會問題。我讀到一份年份不詳的統計資料:美國離婚人數達1220萬,占全國總人口的15%;鰥寡孤獨者1080萬,占全國總人口的13.1%;獨身者1000萬,占全國總人口的12.2%。三項合計,約占全國總人口的一小半。我腦子里預先裝了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構成了我此行的一個無形的“筐子”。來到美國,我如饑似渴地仔細看、認真聽,隨時捕捉各色各類有用的素材,并隨時將這些素材分門別類裝進我預先設定好的“筐子”里。我還拎著相機,調動我所有的敏感神經,到處尋找我需要的典型例證,一旦有獲,便喜出望外!
那天,我們在紐約參觀聯合國大廈。由于時間尚早,我們拎著相機在大廈門外的廣場上溜達。突然,我看到廣場那燦爛的陽光下,有位老婦人靜靜地坐在一條木凳上,孤孤單單的,仰著面孔,閉著雙眼,在那里休息。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皮鞋,身旁的木凳上還放一個白色的女式提包。由于她身材清瘦,又仰面閉眼,其神情自然頗為寂寞,還略顯幾分孤獨。由眼前的這位老人,我驀地想到了美國普遍存在的老人孤獨問題,我甚至覺得這位老人是多么酸楚和悲愴!我大喜望外,立即調好焦距,悄悄走近她的身邊,輕輕按動相機的快門。她絲毫沒有覺察。我自鳴得意地以為抓拍到了一幅富有深刻主題含義的照片。
廣場上還有一位拄著手杖的老人,也在瞇著眼睛曬太陽。我用同樣的方法進行了抓拍。
回國后,我連續撰寫了兩個系列的訪美札記發表在《河南日報》上,其中有一篇札記就是《形影相吊》。文章開頭,引用了我國孔子、孟子等古代先人對“老有所終”的殷切期待,并說這個問題在我國解決得是好的,而美國不行。有資料說:在美國,有的孤獨老夫,死在家里數月之后,其腐敗的尸體才被人發現;有的寡居老嫗,悄然死在臥室,竟被其豢養的寵犬一天天地吃掉;一些年邁老人,因忍受不了寂寞和孤獨,干脆墜樓自殺……并用我上述的兩幅照片,來佐證“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美國人。我自己倒是挺得意的!
前年,我出版了一冊《萍蹤感悟——王繼興隨筆攝影書法藝術》,將《形影相吊》一文及其照片收了進去。在河南省作家協會和大河報為我舉辦的《萍蹤感悟》一書的研討會上,大家自然用了許多溢美之詞,對我進行鼓勵。有一位老作家的發言卻令我一驚!
他認認真真地說:“繼興同志到美國去,是否戴著一副很傳統的老式眼鏡?是否抱有一種很習慣的思維定式?我說不清。其實,廣場上那位老婦人和老先生,在我看來,并不寂寞和酸楚,更沒有一點孤獨的悲愴,倒是很安靜很甜美地在享受自然、享受陽光。他們清瘦的身體,正是健康的標志;如果過于臃腫,反屬病態。繼興給照片作的標題是‘形影相吊’,我看可標作‘沐浴陽光’——那是一種幸福晚年的情態呢!”
他的話所以令我“一驚”,是因為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沉浸在我原來的思維定式上,壓根沒有想到這兩位老人還可能是在“享受自然”和“享受陽光”!一點不錯,我對他們并沒有進行調查和訪問。也許這兩位老人并不孤獨,他們是由子女分別特意送到廣場來“享受自然”和“享受陽光”的。為什么為了我的主觀需要,非要強行以他們為典型案例,來詮釋和佐證美國社會老年人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呢?看來,我確實受了“傳統眼鏡”的影響,是受了“先入為主”的束縛,從而犯了主觀主義猜想的毛病。
“兩位老人坐在廣場的椅子上曬太陽”這么同一件事實,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運用不同的理念或觀點去觀察,會得出不同甚至相反的結論來。由此,我們應該更加深刻地理解蘇東坡說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這一詩句所包含的哲理!
當然,僅僅看照片而未進行核實,就認定那兩位老人不是“形影相吊”,而是“享受陽光”,似乎也有點主觀猜想。
凡事,切防先入為主。——無論如何,不能先在自己的觀念上預先設定一個“筐子”,而后特意提著這個“筐子”去尋找孤證!
凡事,都要實事求是?!獰o論如何,不能把存在的事實當作一個面團,任其主觀的意志想捏扁就捏個扁,想捏圓就捏個圓。
凡事,都要調查核實。——無論如何,不能憑自己的想當然,憑自己的猜想就武斷地作出結論……
這便是我所反思的教訓。
“硯田余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