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爾維婭·普拉斯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風靡西方詩壇的自白派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她掙脫了邏輯和語法的藩籬,使用簡略的口語和怪誕的意象,將藝術與瘋狂糅為一體,展露個人隱私、心靈痛苦、犯罪心理和自殺情節,抒發自我內心感受和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表達了強烈的女性主義訴求。其詩集《愛麗爾》獲得了一九八二年美國普利策詩歌獎。
普拉斯的詩歌就是她個人生命的寫照。她一九三二年生于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就顯露出驚人的寫作才華,一九五五年獲獎學金赴英國劍橋大學進修,一九五六年出版了處女詩集,與后來著名的英國桂冠詩人泰德·修斯(Ted Hughes)結婚。但她的精神生活極不穩定,有嚴重的抑郁癥,在大學期間幾次自殺未遂,后來輾轉于幾家精神療養院之間,并接受多次電擊治療。丈夫的外遇更是讓她備受打擊。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一日,普拉斯在家中自盡,年僅三十歲,實踐了其不朽名句:“死/是一門藝術/所有東西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
美國女評論家肯特萊爾在普拉斯的創作中觀察到了悲劇式的自我否定的類似過程,認為她后期的詩是面對現實詳訴自我的喪失;還有人稱普拉斯的詩是“輝煌的痛苦與神圣的嚎叫”。普拉斯的代表作《拉扎勒斯夫人》基于詩人二十一歲的一次自殺體驗。詩人的敏感、瘋狂、自嘲與自大在記憶與想象的肆意張揚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拉扎勒斯是圣經中的人物,蒙耶穌拯救死而復生,普拉斯使拉扎勒斯成為女性,讓她展開狂亂的獨白,訴說自己的精神痛苦,折射出整個男權社會的荒誕和殘酷。詩歌語言口語化,形式多變,多用重復,善于反諷,在冰冷扭曲的克制與狂歡般的瘋癲之間游走,如同一出炫目的黑色幽默。然而,正是普拉斯對個人經歷嘲諷而抽離的處理,使得詩歌尖銳的主題和輕快的基調形成了驚人的對比。她如同凝望鏡中形影憔悴、日漸絕望的自己而放聲大笑,是苦楚,也是病態的昂揚,將一己之痛上升到了凄美絕倫、神圣壯麗的藝術高度。
我又完成一次,/每十年總有一年/我會設法上演——一出奇跡活劇,我的皮膚/明亮,像納粹的燈罩,/我的右腳像一塊鎮紙,我的面孔平淡無奇,猶太/亞麻細布。
詩歌前三節描述了詩人刻骨的痛苦。每十年一出的“奇跡活劇”指的是她的歷次自殺企圖。“納粹的燈罩”有其歷史典故:二戰期間納粹令人發指地在猶太人身上做醫學實驗,把人的尸體用于物品加工。普拉斯將自己的面孔比喻為猶太亞麻布,有受壓迫者之意;她借人類浩劫強調自己痛苦之深,同時也將世間所有壓迫者——納粹、父權體制、她無法擺脫的抑郁癥——與她自己和其他深受戰爭、權威、疾病壓迫折磨的人進行對照,將個人痛苦融入歷史與現實,擴大為人類的共有體驗。
請揭開頭巾,/哦,我的敵人。/我是否使你吃驚?——這鼻子,這眼窩,這副牙齒?/酸臭的氣味/不出一天就會消失。
傳統男性中心社會的審美體系嗜好把女性身體分成單個部分描述,于是臉頰、眼睛、嘴巴等等成了女性的代名詞,相反卻罕有熱衷對男性進行類似的分解。代表女性的身體符號出現在廣告、言情故事、抒情詩和色情材料中,極大程度上左右和主宰著男人和女人對女性與女性身體的看法。普拉斯卻反其道行之,剝去了女性身體浪漫的光環,用調侃丑化的筆調嘲諷了父權制邏輯對女性的思維定勢和溫情脈脈背后不由分說的粗暴審美要求。
怎樣一個百萬纖絲,/嚼著花生米的一群/擠進來看他們把包裹著我的一切撕剝干凈——/一場大脫衣舞。/女士們,先生們。
這些是我的雙手,/我的雙膝。/我也許皮包骨。
怪誕的黑色喜劇愈演愈烈。敘述者幻想自己是一個小丑,一個脫衣舞者,是無聊大眾窺私欲的犧牲品。無助的個人在大眾的低俗欲望沖擊下尊嚴全無,人格卑微。詩人抒發了自身的焦慮與妄想,然而這何嘗不是反映了男權社會中女性生存的危機?
敘述者以旁觀者輕松而詼諧的口吻訴說了前兩次自殺未遂的經歷,并坦率地宣稱:“死/是一門藝術/所有東西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這是傲氣,是自信,也是向世界示威式的反叛。死也是一種表達,絕望的表達。
一陣興奮由于目睹我的創口,一陣興奮/由于我的心——/確實跳動。一縷頭發,一件我的衣服,/行了,行了,醫師先生。/行了,敵人先生。
“charge”在五行詩中重復了四次,它作為俚語可以指圍觀者的興奮,然而也可以指前去觀看自殺未遂者的費用,而后一種意義和前面脫衣舞的意象更加連貫。敘事者感覺自己被機械地分割解剖,成為滑稽表演中的一件商品,供人娛樂、消費,而自身價值蕩然無存。普拉斯也許是聯想到了她二十一歲自殺被救醒后面對眾人的不安經歷,但她也一針見血地批判了消費社會對女性的物化,有著女性主義自覺的當代女性怎能不與普拉斯心有戚戚焉:由于自己身體被社會異化而來的尷尬、焦慮,以及自我的迷失,困擾了多少普拉斯的姐妹?
行了,行了,醫師先生。/行了,敵人先生。
“醫師”與“先生”分別用德語“Herr”和“Doktor”表示。敘述者對“醫生先生”和“敵人先生”說自己是“你們的作品(opus)”、“貴重物”(valuable)、“純金的寶貝”。這里的敵人可能是一個德國男性,結合普拉斯的德國血統和家庭背景, 這個男性也許是個帶濃厚家長制的專橫的父親式角色,他無疑關心女主人公,然而這種愛是以輕視愛的對象為前提的,是對寵物似的愛。通過醫生和敵人的并置,敘述者表達了她對這個男人矛盾的態度,同時也向父權制體系中處處以上帝自居的男人們大聲抗議,她不是軟弱的被保護者,不是任何人的作品、貴重物和寶貝。
Herr上帝,Herr魔鬼,/當心,/當心。
從那灰里/我會披著我的紅頭發飛升而起/而且吃人,像空氣。
詩的末尾敘述者像圣經中的拉扎勒斯一樣死而復生。她在鳳凰涅槃后獲得了自由飆悍的精神,她是女巫,是男權社會聞之變色、幾欲鏟除的異端。她的生命在地獄的黑暗中得到皈依,并昂揚、飛升,宛若一朵傷花,在侮辱與絕望中奪目怒放。她警告折磨和壓迫過她和所有女性的男人們——納粹、醫生、父親、甚至上帝——被壓迫者會展開憤怒的報復。她在一個男性主宰的社會發出了自己的獨立宣言。
作者簡介:彭瑤,女,廣東暨南大學英語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