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有英雄的悲劇,也有普通人的悲劇。但英雄的悲歡離合畢竟在一般人的心中難找到直接的相同之處,惟有普通人的遭際能與我們大多數人的感情融合到一起,才有巨大的藝術感染力。而歷史的巨變有時也不如偶然的一笑一顰給人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歷史的暴風驟雨過去了,我們再也無法回到那個時代,也許我們無暇或不能回顧到事件的整個過程,然而我們都無法忘記有這么一段歷史,因為我們都不是一個自生自滅沒有思想感情的個體。我們和數千年前的祖先有某些同樣的品質,我們的所作所為也將成為后代血脈中的一種成分。所以我們必須要把某些事情說清楚,必須對后人有個交代,如果我們不承擔起這個責任,那么我們的后代將為此付出更多的代價。所以中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那段歷史是眾多作家無法回避的話題,痛苦使人不堪回首,痛定思痛,又痛何如哉;而認識自己,從而改造自己又是多么迫切,多么有價值。“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魯迅先生借狂人之口說出的這句話仍然那么振聾發聵,令人猛醒。在中國這個傳統意識仍根深蒂固的社會,現在仍需要有良知和使命感的作家來不斷呼喊這句話。讀完畢飛宇的《玉米》這篇小說,在咬牙切齒、扼腕痛惜、長吁短嘆之后,我們也會禁不住要發出這樣的吶喊:“再也不能這樣了!”這正是這篇小說的悲劇力量之所在。
在閱讀的過程中,玉米先是給我們一種善良單純、堅強能干的印象,但隨著玉米所處的社會環境的展示,隨著一幕幕人物形象和社會場景的出現,我們便對玉米這朵單純美麗的花兒的生存環境有了一個全面的認識,仿佛存在著一絲擔心:這是一朵開放在污濁的水面上的白蓮,盡管生命力是那么旺盛,盡管本質是那么純潔無瑕,然而水面濁浪翻滾,不斷蒸騰出令人惡心的氣體,在空氣中彌漫著,甚至滿天空都彌漫著這種令人窒息的氣體,這朵花顯得那么嬌弱,那么無力,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污染得一塌糊涂,與世界同流合污了,或者香消玉殞,不能在世上生存。而這種充塞天地無所不在的東西是那個時代里權力的淫威。過度膨脹的權力使被支配者處于孤立無助的地位,只能聽任掌權者頤指氣使地擺布,不能維護自己的正當權利,甚至不能保全自己的人格與尊嚴。而掌權者也由于權力的指使而變得忘乎所以,膽大妄為,無所顧忌,以致使自己走上了毀滅的道路,在使別人喪失人格尊嚴的同時,也使自己失去了正常的人性。
玉米的父親王連方是掌握著權力的人,是權力的受益者,但同時也是權力的受害者。他在村里搞女人就是憑借著手中的權利,他是村支書,順從他可以得到好處,不順從他只能吃苦受累,被分配去干最臟最累的活。他成了村里的 “土皇帝”,為所欲為,肆無忌憚地搞女人。
玉米對愛情充滿了美好向往,但玉米的愛情自然與她的村支書女兒的身份有關系,因為“誰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配得上”。經另一個村的支書介紹,玉米和一名當飛行員的軍人認識了,玉米開始處對象談戀愛了。玉米對愛情是懷著美好的憧憬的,雖然小說中玉米也知道男女之間的事情,知道她父親和眾多女人發生關系,但她還是保持著自己的貞操,堅持著對純潔的感情的信念,就仿佛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但玉米的一廂情愿的戀愛和憧憬在那個心靈被權力普遍扭曲的時代,是不合時宜的,她要建設的只能是沒有基礎的空中樓閣,要走的只能是自己無法把握方向的道路。雖然玉米的愛情單純真摯,熱烈深厚,但我們看到她和飛行員彭國梁的戀愛關系是建立在“般配”或“門當戶對”的社會地位上的,建立在她父親掌握權力的基礎上的。只有玉米的感情是不一定能維持加深這種關系。當然我們也看到玉米不是沒有現實地認識到這一切,而是堅信通過自己的努力就能超越眼前污濁齷齪的一切,就能飛到蔚藍潔凈的天上,實現自己的生活理想。也許對自己的未來她并沒有具體的安排,但她對周圍現實的反抗和回擊,在家里的持家有方,都表明她的自信和能力,以及她要掌握自己命運的強烈愿望。可是這種對美好理想的迫切追求和努力實踐在那個特定的社會環境下卻顯得那么單純幼稚,注定了一個悲慘的結局。這種主觀愿望越是強烈,行動越是堅決,也就越使人不忍看到那悲慘的結局。
從國梁給玉米的信中,我們也看不到一個有真情實感的個體,而是一個被政治宣傳教化改造過的人。“可以和我手牽手反對蘇修嗎”,這是國梁來信中表白愛情的話,通過這些政治話語,作者也暗示了政治權力的無所不在,權力泛濫于一個小小的村里,彌漫在整個社會中,充斥在每個人的思想意識中,我們也可以從此想到在這些話語后的一切的權力關系,一個強權的恢恢天網。
玉米的父親的倒臺也是因為觸犯了權力,他和軍人家屬上床時被人逮個正著。和女人上床被人撞見對王連方來說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他和有慶家的上床時也曾被有慶撞見,王連方并不害怕,根本沒把有慶看在眼里,毫不掩飾。有慶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在村支書面前只能唯唯諾諾,忍氣吞聲,蒙受恥辱。但是這次卻是“破壞軍婚”,一個平時作威作福、為所欲為的實權人物就此下臺了,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隱藏在背后的更強大的權力的威嚴,在它面前沒有回旋的余地,只能是絕對地服從。作者寫到,處理此事的上級領導“背著手,把衣服支起來,這是電影上領導生氣時的樣子”。在現實中人們受到權力的支配,在頭腦中人們也被灌輸著權力至上,無條件服從的觀念。電影中這些威猛有力的領導形象代表著無堅不摧的力量,代表著強大無比的權威。現在這種情形出現在一般人面前,誰能抵擋呢?服從或者抗拒,生存或者毀滅,在這界限分明的選擇中人們又無從選擇。于是作者在這里以一個典型的場景再現了那個時代普遍存在的強權,以及強權之下人們普遍的被扭曲的心態。
隨著父親的下臺,玉米一家失去了權力的保護,沒有了權力帶來的物質利益,更可怕的是遭到了毀滅性的厄運的打擊。作者這樣寫道:玉米家的厄運接連不斷,玉米的兩個妹妹去看電影,被人強奸了。玉米與國梁的婚事也發生了危機。玉米一家人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蒙受屈辱,被人恥笑,從高高在上的云端一直跌進了塵世的污泥里,幾乎無法生存下去。
玉米與飛行員彭國梁的戀愛走到了盡頭。國梁來信了,信上只有一句話“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本來玉米恢復自家在村里的地位重振家聲的惟一希望是和國梁的婚姻,這是她在村里人面前能昂起她高傲的頭的惟一精神支柱,現在這個支柱卻發生了動搖,轟然倒塌了。“玉米差不多被這句話擊倒了,全身透涼,沒有了力氣,玉米無端地恐懼了,玉米看到了一只手,這只手繞過玉秀和玉葉,慢慢伸向她玉米了。陽光普照,但那只手卻伸手不見五指。玉米知道了,村子里的人不僅替玉米看彭國梁的信,還在替玉米給彭國梁寫信。”這只手是什么呢?是因權力缺失而來的報復和落井下石。以前堅強的玉米現在“發現這一刻自己是一張紙,飄飛在空中,無論風把她拋到哪兒,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被撕毀,就是被踩滿了腳印,哪一只腳能放過地上的一張紙呢?腳的好奇決定了紙的命運”。怎么給彭國梁回信呢?玉米翻來覆去地寫,卻只有一句話:“彭國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親人,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玉米只能用心中藏得最深的一句話,需要加倍努力才敢說出的話來表白心跡。但說這句話時“玉米只覺得自己的臉皮已經厚了 ,這樣的話也有膽子說了”。她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尊嚴,做出了最大的努力。結果等來的卻是彭國梁寄來的包裹,里面有玉米的照片和她寫給彭國梁的所有信件。“玉米望著自己的相片,自己的筆跡,不知道怎么弄的并沒有預想的那樣難過,卻特別地難為情。”玉米并沒有特別難過,并沒有感到什么委屈,她已經看清了現實,以前她憑借著權力向別人顯示優越感,現在她已經失去了權力的庇護,只能無能為力地聽從別人的意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難過的呢?倒是現在的事實是自己高攀別人,想依仗別人的地位來抬高自己,而自己卻一無所有,只是憑著自己的那份感情,然而感情又算什么呢?太自不量力了,所以只能感到難為情。在玉米最需要國梁的時候,國梁卻拋棄了她,并給了她最沉重的打擊,徹底摧毀了她僅存的一點尊嚴和幻想。“她感到像是在全村人面前被脫光了衣服。”我們由此可以懷疑國梁對玉米的感情,由此也看出了他身后的那張權力之網對人心靈的作用。玉米最后的精神支柱倒了。玉米心灰意冷,想到了死,幸好被有慶家的攔住了。
巨大的打擊反而使要強的玉米更加堅強起來,她更清楚地認清了這個權力支配一切的社會現實,認識到社會的殘酷無情。她對有慶家的說:“我不會死,我倒要看看——”看什么呢?在權力肆虐的社會中,惟有掌握著權力才能生存下去,才能成為弱肉強食中的強者,才能出人頭地。
然而對于自己的愛情,對于那些美麗的憧憬,玉米還是難以忘卻,這曾是她生活的依托,是她的生命存在的意義之所在。可是現實容不得一點幻想的存在,那些美麗的夢在現實面前只能土崩瓦解。一切都已過去了,已經不再是可以做夢的時候了。玉米要現實地面對這個世界,以自己的肉體去與權力做交換,換來權力的庇護,換來在世上的生存。她淪落到了和她曾經唾棄鄙視的那些和父親睡覺的女人一樣的地步了。這個世界變得那么簡單,只是權力和肉欲橫行的時代。所以她對父親直呼其名,要求王連方給自己找個男人,而且“不管什么樣的,只有一條,手里要有權。要不然,我寧可不嫁”。
玉米從一個高傲的公主變成了一個追求權力以求生存的弱者,從一個滿懷美好向往的少女變成了一個待價而沽的權力籌碼,從一個人人尊敬羨慕能干而又有心計的善良少女變成了一個不能把握自己命運,只能聽憑別人擺布挑選的物品了。作者寫玉米來到縣城里相親,心氣已經大不如前,但是,卻比以前更堅決,更犟。但我們知道,這時的玉米的“更堅決、更犟”也正說明了玉米對權力的渴望和依賴,說明了玉米絕望中的一絲幻想,仿佛海面上絕望的落水者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當玉米在招待所里被男人壓在身下時,玉米終于“成功”了,找到了作為靠山的權力,然而她也就徹底地在權力面前墮落了,徹底地從一個善良的對未來充滿美好向往的農村少女變成了一個與污濁的社會同流合污的人了。她要重振家聲,怎樣才能重振家聲呢?只有憑借自己用肉體換來的權力,要憑借權力來生存,憑借權力來獲得社會地位,獲得對別人的支配,獲得生命的光輝與榮耀。而這只會使權力獲得更多的市場,產生更大的欲望,進一步膨脹權力的淫威,而社會也將進一步扭曲變態。玉米的那些有心計、能吃苦、勇敢堅強等優秀的品質如果用在了追求權力運用權力等方面,那后果又會怎樣呢?不敢想象,扭曲肆虐的權力把好人變成了壞人,而這些變成了壞人的好人可能會使社會中的惡得到更大的蔓延,社會將加速惡性循環,人性將變得更加扭曲,整個民族、國家將沒有一點希望。哀莫大于心死,而這顆善良的心不只是死了,更要變成惡了,這又將是怎樣大的悲哀呢。
“玉米的身子在被窩里瘋狂地顛簸。郭家興說:‘好。’” 作者以這樣的描寫結束了玉米的故事。這不是表現快感,而是讓讀者深刻地感受到了心靈的震撼。一邊是玉米身心的破碎,承受著巨大的絕望和痛苦,一邊是掌權者欲望滿足后的心滿意得。權力總是在支配和壓迫他人的過程中顯示自己,獲得利益。同時它更加強化著現存的秩序,強化著被支配者的屈辱和服從。
也許有人會說,玉米的父親王連方的倒臺,只是一個偶然的事件,如果王連方下不了臺,玉米也許就會和彭國梁結合,過上幸福的生活,不會遭到這一系列的打擊,結局不會這么悲慘。然而我們可以斷定,如果王連方僥幸沒有因為“破壞軍婚”這個事下臺,也會因其他事下臺,因為過分膨脹的權力已經使他失去了理性,已經不再是一個正常的人了,他的栽跟頭是早晚的事。再者,即使他不下臺,那么玉米的結局就會是幸福的喜劇嗎?即使父親仍是村支書,那樣的生活她會滿意嗎?生活一定將仍然是那個她不滿和反抗的樣子。因為在一個人們所有的生活都被權力所控制的時候,她也將沒有其他的選擇,反抗權力將不會成功,縱容權力將違反她善良的心地,世界將變得更加不合理。而且她的不滿和反抗將是那么無力,她仍然會不得不屈從于社會的規則,仍然無法對抗肆虐的權力,仍然要從一個善良堅強的少女成為一個喪失自我隨波逐流的人。玉米的悲劇是注定了的,因為她生活在那個悲劇的時代,玉米這朵初開的白蓮必然要在昏天黑地的污濁社會中變了顏色,或者沉淪于泥淖,或者成為散發著惡臭的毒草。但我們還是不忍心看到這朵美麗純潔的花兒被玷污了,不忍心看到一個善良正直的心靈變質和腐敗,不忍心看到這個社會這個民族自我戕害和沒有希望。魯迅曾說:“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讀這篇小說,我們覺得仿佛是我們的心靈被撕裂了,在流著血。玉米慘痛的心靈悲劇震撼著我們,而我們精神境界將得到極大的提高,產生堅定的決心和強大的力量,以更高的熱情去追求美好。這正是悲劇的魅力所在。
作者簡介:許丙泉(1970- ),山東泰安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03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