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光中的《塔》是一篇抒情散文,抒發了海外游子對祖國、故鄉、親人的思戀,通過內心的決斗和痛苦襯托出作者思戀之重,多種
余光中是臺灣著名的大學者、大作家。他的散文“氣勢宏大,語言猶如閱兵方陣,排山倒海,萬馬奔騰,并具有深刻的幽默感”(樓肇明)。《塔》是余光中的一篇抒情散文,寫于一九六五年,抒發了他在海外講學期間的孤寂和對祖國對親人的思念。文中講述了作者漂泊海外的講學經歷,語頗雋永,耐人尋味,作者以自己的情感為出發點,透過詩一般的語言,我們看到了一個海外文化人的戀土、戀家、戀舊、戀故情結,看到了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和殷殷家國之情。這篇文章由于真情的投入,寫得情真意切、撼人心魄,但又不乏幽默風趣的意味。
余光中先生在散文《從母親到外遇》中曾說:“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大陸是母親,不用多說。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魂仍然縈繞著那一片后土。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漂泊的龍族叫她做大陸,壯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難叫她做江湖……我離開她時才21歲,再還鄉時已64了”,“臺灣是妻子,因為在島上我從男友變成丈夫再變成父親,從青澀的講師變成滄桑的老教授,從投稿的新秀變成了寫序的前輩,已經度過了大半個人生……再見她時,我早已中年,成了中文大學的教授,而她,風華絕代,正當驚艷的盛時”,“歐洲開始成為外遇,則在我將老未老,……以前只是在印象派的畫里見過巴黎,幻而似真;等到親眼見了巴黎,卻疑身在印象派的畫里,真而似幻……巴黎不但是花都、藝都,更是歐洲之都。整個歐洲當年早已遲暮,卻依然十分美艷,也許正因遲暮,美艷更叫人憐”。從這篇散文中我們可以看出余光中獨特的一生和他的情感歷程。
散文《塔》就是寫出了自己海外漂泊時的體驗,孤獨使作者不由自主想到了臺灣,想到了大陸,想到了妻子,想到了母親,最終感覺到,母親最親、妻子最情。“真正的抒情高手往往寓情于敘事、寫景、狀物之中,才顯得自然”①。《塔》便是這種敘事、寫景、狀物與抒情的完美結合。作者從暑假開始寫起,開篇第一段就是兼有敘事、狀物、寫景、抒情的典范。開頭用了一個比喻句就簡練地概述了事情的經過:“一放暑假,一千八百個男孩和女孩像一蓬金發曼妙的蒲公英,一吹就散了”,后又用兩個擬人化的“等待”來寫四層鐵塔。塔是作者所在具體環境,作者賦予它頑強的生命力:“挺直的脊椎,縱橫的筋骨,回旋梯的螺形腸,掙扎時振起一種有秩序的超音樂”。寫此塔不但可以引出心中的另一座“塔”,而且也為內心的情感確立了形象的支撐點。其實“塔”是作者心之所系:“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鈴,叮嚀叮嚀嚀,此起彼落,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②這種迂回直立的鐵塔更是中華民族的象征。由此眼前之物很自然聯想起祖國、故鄉和親人,這種感情血脈相連,這種思念割舍不斷。這是狀物與抒情的巧妙結合。接著又借析詞格,用天地把寂寞拉開,那么寂寞就彌漫整個天地間,立在塔頂,便是“在寂天寞地的圓心”,怎么能透過氣來,而且又用疊詞“端端”加以強調,把寂寞寫到了極致,這種極致的苦悶充溢天地之間。接著用暮色之光進一步襯托這種悲哀蒼涼的心境,視覺昏暗了而聽覺則更加敏銳:“黃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頻振于烏鴉的不諧和音”,聲音不諧和,故刺耳;該耳又是“薄弱的耳朵”,刺激就更強烈;然而程度還不夠,不是一次即罷,而是“頻”振;兩個分句一呼一應,如演連珠,前一個強調整個的“黃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語氣斬釘截鐵,繼而后一個分句的“頻振”,則是耳朵和整個黃昏全部的“頻振”;而且“一只耳朵”是量上的減少;“薄弱”是程度的減弱,這些都是為了襯托“不諧和音”的強烈,也即作者內心的煩躁和寂寞的程度。此句環環相扣,以不再有其他可能的完美表達,渲染了殘陽如血,烏鴉驚啼,黃昏被穿透、振顫的立體意境。作者的愁思在這種事、景、物的映襯之下,發之自然,傳之悠遠,擺脫了無端說愁的空洞和虛惘。獨守空樓的異鄉客,一下子怎不寂寞怎不想象怎不思念故鄉和親人?
作者雖然熱愛自己的工作,把學生看成是活潑可愛的“男孩和女孩”看成是“牛奶灌溉的羊水仙”(比喻),和這些“神與獸”們“大嚼”“豪飲”,而且“預感得到,將來會懷念這里,懷念這一段水仙的日子”,目前也因為孩子們的散去感到“怎么小城驟然老了三十歲”。但是,讓作者魂牽夢繞戀戀不舍的依然是大陸是母親是親人。
余光中不僅能調動起事、物、景、理融入于情,他更是一位杰出的語言藝術家。他以淵博的學識,非凡的睿智,超拔的才情和獨特的幽默,給讀者以極為美妙的享受,顯示了自身卓越的文化品位。選詞煉句,慧心慧眼,令人心動,令人拊掌,沁人心脾又回味無窮。文中所用重復、疊音、排比、擬人、比喻等修辭手法,手到擒來,自然貼切,既可見其感情的強烈,又可見其功底的深厚:
坐在參天的老橡樹下,任南風拂動鬢發,宿酲中,聽了一下午瑣瑣屑屑細細碎碎申申訴訴說說的鳥聲,聲在茂葉深處滲出漱出……鳴者自鳴……他坐在重重疊疊濃濃淺淺的綠思綠想中。
這一段中,重重疊疊的疊字句,融化在蛇行明滅的句法中,恰到好處地化用了詩的音韻,揉以爐火純青的音響和畫面,聲色光影,縱橫交織在讀者眼前。作者先用七個疊音詞寫聲,后用四個疊音詞繪畫,這種手法與李清照的“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有同工之妙。且動靜相襯,聲畫相織,被濃濃的綠隔離開的“綠思綠想”更使這種懷鄉思舊之情濃得化也化不開。反復強調“隱身的歌者仍在歌著”,既是寫林中的鳥鳴,又是作者內心的呼喚,對遠方看不見的親人的思念。“城春。城夏。草木何深深”,又暗化了杜甫的“感時”和“恨別”的意味,把這種寂寞凄涼又推進了一步。余光中十分巧妙地化用了古詩詞,文句新鮮活潑,渾然天成,頗具彈性和張力,其古典詩文修養在充滿情感的語言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夜間,貓眼的月為鬼魂唱一整個通宵,連窗上的雛菊也失眠了。電影院門首的廣告畫,虛張聲勢,探手欲攫遲歸的行人。只有逃不掉的郵筒,患得患失地矗立在街角。子夜后的班車,警鈴叮叮,大驚小怪地喘過市中心,小城的夢魘陷得更深。……冰箱充實的時候,他往往一星期不講一句話。信箱空洞的時候,他似乎被整個世界所遺忘,且懷疑自己的存在。立在塔頂,立在鋼架的空中,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時人也冷漠而疏遠。何以西方茫茫,東方茫茫?
月、雛菊、廣告畫、郵筒、班車都活了,熱鬧的夜更襯出作者無眠的孤寂,擬人化的描寫,不但把靜的物賦予了生命力,而且把抽象的內心感受寫得細致入微,患得患失的漂泊者,在子夜后依然能聽到自己喘氣的聲息。“冰箱”與“信箱”只一字之差,卻是兩種不同境界,用物質的滿足對比精神的空虛,這種雙關寓示巧妙,天衣無縫,既指出作者寂寞之所在,又引出作者感情之所托。接著又借用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言寂寞之極。文言舊詞的調整、化用、借鑒,使辭章文采郁郁,耐人咀嚼。
“去異國,去異國,去遙遠的異國,永遠離開平凡的中國。”作者年輕時求學的渴望和對自己幼稚的責難,在簡短的重復中,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他撫摸二十年前的自己,帶著同情和責備”,最終發出了內心的呼喊:
世界上最可愛最神秘最偉大的土地,是中國。踏不到的泥土是最香的泥土。遠望豈能當歸,豈能當歸?就如此刻,山外是平原,平原之外是青山是青山。俄亥俄之外是印第安納是愛奧華是內布拉斯卡是內瓦達,烏鴉之西仍是烏鴉是歸巢的烏鴉。惟他的歸途是無涯是無涯是無涯。半世紀來,多少異鄉人曾如此眺望?胡適之曾如此眺望。聞一多曾如此眺望。梁實秋曾如此眺望。“五四”以來多少留學生曾如此眺望。
在這一小段里,用了六個直接重復和一個間接重復,重復之中又有回環、層遞、比喻和對比等多種辭格套用,文筆優美,辭采飛揚,感情充沛,抒發了一個游子對祖國強烈的思念之情。望不到祖國,見不到親人這種“加稠的悵青”,在“珊瑚色”中,只有“一派依戀的余光”,作者又用諧音雙關自稱,那么此時的“余光中只有一派依戀”了,此句真是妙不可言。
現實的失落,使他苦悶且黯然傷神,又用移覺修辭格把這種苦悶孤寂的心情展現給了小城(老了三十年)和郵筒(患得患失)。這樣,作者稍許有了點解脫,可以自嘲式地“忍受”了。后來,經過回憶和期待的煎熬后,他認識到自己應該活在“此時此刻”,由此,他認識到自己的責任,找到了人生奮斗的目標:“為了攻打中國人偏見的巴士底獄,解放孔子后裔的想象力和創造的生命”,終于喊出“寂寞是國,我是王”的自慰,寂寞也成了一種“享受”。他戰勝了自己,決心守著一塊土地發著一份光亮,“燃燒”(期待)時“獨立保持清醒”,“就如那邊的北極光,冷靜地亮著,不失自己的方向。且為其他的光,守住一個定點”。這句極富哲理的比喻,既可引發人們無邊的想象,又給人以無限的啟迪,把寂寞的內涵挖掘得更深,同時又用諧音自喻。趣味無窮。“唯勇者始敢單獨面對自己;唯智者才能與自己為伴”③。這是作者對寂寞的再認識,也是作者人格力量的升華。
景物描寫更是與抒情相粘相融,貫穿全篇。僅看開頭和結尾的不同景致,足見其匠心巧設。開頭寫日落,“殉道的紅”是作者自虐式寂寞的無耐宣泄;結尾寫星星,“先知的皎白透青”是作者對寂寞的哲學感悟。從落日到滿天繁星,既是不同景致的變化,作者的這種寂寞和思鄉之情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是隨作
者理性的思考,不斷得到提高和升華。寂寞既是一劑苦藥,也是先知們普度眾生的一劑良藥,作者由空虛走向內心精神世界的充實,并擔當起先知者的責任,大“我”終于戰勝了“自己”,“我”可以在“驕傲的水晶牢”中“任他自囚,自毀,自拯,或自衛”。
總之,《塔》以情感為主線,敘事、狀物寫景、明理穿插其中,然后作“五步一崗,十步一樓”的點綴和安排,多種修辭和富于趣味的細節聯袂而來,絡繹不絕,清醒的意識和朦朧的潛意識交替出現,搦千秋于筆端,撫四海為一瞬,渾然如夢境,奔流洶涌如波濤,表現了余光中才力富厚,左右逢源的大家風采。
作者簡介:周惠珍,山東棗莊學院副教授,碩士。
①余光中:《余光中散文·自序》,1997年浙江文藝出版社。
②余光中:《風鈴》。
③余光中:《娓娓與喋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