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膜》作為葉圣陶的早期作品迥異于其后期的創作。眾所周知,作為“文學研究會”的締造者之一,葉圣陶的小說帶有濃厚的“為人生”色彩,試看他的幾部名篇《倪煥之》《潘先生在難中》《多收了三五斗》《飯》等,均體現了對社會的強烈關注。和文學研究會的其他成員如魯迅、沈雁冰、王統照等人一樣,葉圣陶是將文學作為一種實實在在的工作來做的。魯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講到:“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在文學研究會創建者們的心目中,文學應有它切實的功用,而絕不能作為服務于有閑階層的消遣品。刻畫人生改良人生成為創作的第一要義,所以葉圣陶急切地關注著社會問題,當仁不讓地匯入早期“社會問題小說”的創作隊伍中,并成為“其中成熟最快且最有代表性的一位”。文學成為他們手中的槍與劍,成為他們熱切關注人生的一種方式。下層社會水深火熱中的人民、城鎮小市民、知識分子是葉圣陶擅長描寫的對象,解放婦女為她們爭取“人”的地位與權利,改造國民性,教育問題等等都是他用文學觀照的對象。
然而《隔膜》是不同的。正如一生都在用文學戰斗的魯迅,除了大量高聲吶喊的論戰檄文,除了縱橫天地說古論今的雜文,除了寓意深刻的《故事新編》,他還有《野草》。《野草》里那些令人費解的修辭與意象,那些不合乎邏輯的語法句式,那些不可捉摸匪夷所思的思想碎片,都是讀者不可解的。然而作者似乎并不在意讀者的判斷力與接受力,他只是任意地寫下去。《隔膜》之于葉圣陶正如《野草》之于魯迅,它們都是“獨語體”的,越過社會,越過眾人,也越過自己顯而易見的風格,退回到隱秘的內心深處,不求反響,不求共鳴,不求為人所知。他們只是要單純地記錄那些困擾自己糾纏不清的思緒,讓它從筆端滴落留駐紙上,作為曾經有過的記憶。閱讀《隔膜》,除卻那稍稍帶有時代特征的“蓄音片”“令郎”“作揖”等語詞外,我們看不出它所敘述的情境離我們的遙遠。相反,撥開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歷史煙云,我們似乎能夠輕易走入作家的心底,輕車熟路地洞悉其心境以及他所要表達的情感,我們與他之間的同感并未因為創作時代的久遠而消弭。因為那種相似的感同身受的苦惱與迷茫同樣曾糾纏過我們每一個人。《隔膜》的感覺與我們是相通的,這便是它歷經八十多年仍能打動讀者的深層原因。文章不長,幾乎完全是敘述者一人的講敘,只在大體的環境概括中,簡單勾勒了三個場面,以承托起短篇小說的框架。至于具體的情節波瀾則并未展開,沒有起承轉合,沒有旁枝末節,作者一開場的自述已奠定了整個文章的基調和主題。所以,這是一篇不太像小說的小說,若歸入散文亦無不可。因為如果大致抽空或置換文中的三個場面,抽空所涉及到的人物和對話,文章的主題和基調絲毫不會受到影響,依然成立,只是那樣它將成為名副其實的散文,與小說這一體裁的相隔也就太遠了。這樣古怪的小說,不僅在二十年代,即便整個現代文學的長河中也是為數不多的。
作者截取的三個場景分別是“相逢”——親戚的書齋、“飲宴”——朋友的餐室、“閑聚”——眾人喧鬧的茶館,這便從紛繁復雜的社會網系中提取出了三種最基本的社會關系:一是自己無法左右與選擇的血緣關系,二是生活中接觸較多可以互相照應的熟識關系,三是毫無瓜葛的陌路關系。三種關系一是天意給予的,二是自我選擇的,三是難以稱為關系的關系,它們幾乎可以涵納世上的一切交往,雖然分別有著各自不同的表現方式與濃淡程度,不能絕對地同日而語,但它們給予敘述者的感覺卻異常雷同、如出一轍,那就是——隔膜。相逢如何,不過是說意料之中你應我答的話,客套的、寒暄的、程式化的、但又不能省略的話,找一些掩飾尷尬填補沉默的無關緊要的問題,但說者只顧說了,似是盡了義務卸去責任,于是并不專心聽答者的應對,對其幾乎充耳不聞,答者也便跟著淡漠無味。交流在尷尬中阻塞了,像中間被筑起堤壩的小河,浪花只在自己小小的范疇中盤旋。飲宴又如何呢?與不相熟的人舉杯敘情,即便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卻只是言不由衷的應酬而已,依是各懷了各的心,虛情假意一番。人頭攢動吵嚷熱鬧的公共場合里,互相問好高聲談論,似是交情篤深一拍即合,卻又毫不在意對方,少了誰也不會被發現,多了誰也不會有人驚喜。訕笑、誹謗、滑稽、疏遠像茫茫的霧氣,吞噬了每一個個中之人,大家都在熱烈地無聊著。三個場景概括要約了無所不在的隔膜,無所不在的寂寞,委實讓人難以承受。
只有面對自然,面對那些沒有生命的景物,面對惟有自我的狹小空間時,人才是自由的、適意的。“我覺得無聊了,我雖然在眾人聚居的餐室里,我只是孤獨。我就想起日間江中的風聲,水聲,多么爽快。倘若此刻逃出這餐室,回到我的舟中,再聽那爽快的音調,這樣的孤獨我很愿意。”無疑,作者是對照比較了兩種孤寂。一是身邊沒有可以交談的同類,只有獨處的自我,一是高朋滿座或是人聲鼎沸中卻沒有一個真正可以交流的同道。權衡兩種孤寂,作者寧愿回到前者,而不愿在后者的困窘中費盡心神。這不由讓人想到顧城的一首詩——《遠和近》:“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
顧城的詩在某種意義上可以作為《隔膜》的簡約化詩性注解,也可以算作一種更加感性的壓縮節略。它們之間是可以互為解釋互為印證的。同是描述人與人之間的遙遠距離,同以人與物的距離作了參照。人與云的貼近諷刺了人與人的疏遠,人竟然不能徜徉共處于同類之間,竟然不能心心相通互為感知,這是怎樣可怕的一種處境啊!簡直可以說是生為人類的一種悲哀。它遠遠超過了普通意義上的孤獨,超越了古人詩中吟詠的寂寞。南唐詞人馮延巳有一句膾炙人口的詞曰:“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形神畢肖地刻畫了一個月下佇立的寂寥之人。深林窈窈風鼓衣袂,沒有可以對酌的親人,沒有可以談笑風生的朋友,新月無知,憑你去留,它只是一成不變萬古長存地懸掛著,保持著想象的姿勢與作息,毫不解旅人的孤苦郁悶,這是令人不由自主黯然銷魂的場面。然而與《隔膜》的三個場面相比,它卻顯得有些詩意而暢快。畢竟,獨處時無人打擾,無需言不由衷相互敷衍,古人的寂寞在今人的心目中,成為一種優雅與陶醉,古人要擺脫的孤寂成為今人刻意追求的自由,真像輪回里一個難解的玩笑。
《隔膜》寫了人的荒誕處境,寫了人日常的一種孤立無援的存在方式,與卡夫卡的小說《饑餓藝術家》有異曲同工之妙。面對形形色色的食物藝術家卻絲毫沒有咀嚼的欲望,在食物的泛濫與包圍中,他沒有發現可以吃得下去的東西,腸胃絞痛地空轉著,瀕于毀滅。同樣,隔膜也是人無法擺脫的一種無奈境遇。盡管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卻互不了解,互不關心,互不在乎,互無意義,他人在自己眼中如同自己在他人眼中一樣,僅僅淪為一個無足輕重、單調而空洞的行動符號,人是這樣群居而又孤獨無助與自身絕緣的動物。這種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天涯的疏離是令人恐懼的,人活著非但要面對撲面而來的困擾艱辛,還要逃避與類群的接觸,豈不是一種絕境中的絕境,掙扎中的掙扎?
于是又讓人想起薩特,想起他的名言“他人即地獄”。只要赤裸裸地袒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我們便要不停地做作、偽飾、表演,使生活成為戴著假面具的舞會。薩特的《墻壁》形象地描述了這樣的生活。三個在地獄中相聚的年輕人,雖然不用為生計煩憂(地獄中供應豐富衣食充裕),但互相騷擾、憎恨,每個人都成為他人的妨礙者,在彼此的窺視、詢問、猜測、監督、鄙視下筋疲力盡,死不如生,以至于絕望崩潰,雖死不安。《隔膜》與《墻壁》在哲學內涵上是相同的,雖然采取了不同的語言文字,不同的表述方式,但它們都不約而同地描述了人類生存中的尷尬。隔膜即是人與人之間的墻壁,人們競相筑起的用于自我防衛的墻壁又成為難以跨越的隔膜。人成為彼此在世間的障礙物、累贅、或危險品。人人設防、人人自危,在保持距離互相隱瞞這一點上卻有著高度的默契,自覺自愿地加深拉長著原有的鴻溝。
葉圣陶、顧城、薩特,這三位時代背景和文化特征迥然有別的作家詩人,卻共同發現詠嘆了人世間隔膜的永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為人生”的鄉土派作家,八十年代的先鋒詩人,二十世紀西方著名的哲學家,他們以不同的形式表達了自己的感喟,他們的感覺表現出驚人的相似。《隔膜》中的敘述者煩惱于那些無聊無謂的交往應付,煩惱于那些“蓄音片”式的對話交流,也煩惱于欲擺脫而不能的窘然處境,在與親戚的敘舊中,“我如漂流在無人的孤島,我如墜入于寂寞的永劫,那種孤凄彷徨的感覺,超于痛苦以上,透入我的每一相細胞,使我神思昏亂,對于一切都疏遠,淡漠。”在做客友人家中,“我想他們各有各的心,為什么深深地掩飾著,專門用蓄音片說話?這個不可解。”“我沒有別的盼望,只盼時間開快步,趕快過了這兩點鐘。”在人群川流不息的茶館,“我欲探求他們每天聚集在這里的緣故,竟不可得。他們欲會見某某么?不是,因為我沒見兩個人在那里傾心地談話。他們欲討論某個問題么?不是,因為我聽他們的談話,不必辨個是非,不要什么解答,無結果就是他們的結果。”這是無可穿透的心與心的隔膜。人們像一個個刺猬,本欲在冬日里相互偎依取暖,然而彼此倒立起來的刺又使它們難以接近,于是只能處于一種不遠不近若即若離的狀態下,欲達不達模棱兩可地延宕著,枯燥無味的心緒永不得改變。
薩特曾借用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傳說,把人的“注視”比喻為古希臘怪物美杜莎的眼睛,美杜莎的眼睛被視為神奇可怖的怪眼,它的投視可以讓人變成石頭,使生命死亡。人們都欲逃離他人美杜莎般的注視,只有逃離這具有危險性的注視區域才是安全的。逃離既是主動的又是被迫的,既是單方的又是雙向的。葉圣陶的《隔膜》用東方人的感知解釋了薩特的哲學。在個人與他人的問題上,每個人都想把他人當作對象,當作客體,同時又想擺脫自己成為他人的對象,使人感到壓抑的地位,于是人們不得不處在緊張乃至沖突的關系之中。“他人即地獄”,我們每個人都在別人的目光下茍活,處于從屬于他人的境況之中。這就是《隔膜》想要表現的深層含義。
作為二十年代的現實主義作家,作為一個宗旨是以文學干預生活的知識分子,葉圣陶的《隔膜》是一次意外的收獲。這里沒有惱人的社會問題,沒有底層小人物的悲哀,沒有抨擊批判滴血為墨的鏗鏘力度,卻是綿里抽絲的緩慢而持久的鈍痛,它不是為表現什么,不是為教化何人,只是單純地記錄了自我感覺,這是作家的真實和文學的真實所成就的,以它原生態的極強生命力感動了讀者。通過文本,我們理解了八十年前的作者,理解了八十年前那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空虛和痛徹骨髓的孤寂,我們不自覺得為它顫栗。也許,在喧嘩里落寞,在孤寂中陶然是人類永遠無法自解的一個謎語吧!
作者簡介:徐彥利,河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李哲,河北電大直屬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