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傳統(tǒng)框套型故事中,第一敘事僅僅作為一個敘事框架而存在。它的作用在于,以一種合理的方式導(dǎo)引出其它的故事,就其本身而言,并無其它特別的意義。契訶夫的框套型故事則與此不同。由于第二敘事人物敘述者能動性增強,第一敘事獲得了主題意義,因而,第一敘事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敘述框架,它取得了與第二敘事同等重要的地位,在此基礎(chǔ)上,契訶夫的框套型故事突破了同類傳統(tǒng)。
關(guān)鍵詞:敘述層次;框套型故事;突破
中圖分類號:110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6)02—0058—02
從敘述者的角度來看,當一個包容整個作品的非人格化的敘述者或一個人物敘述者講述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又有一個人物敘述者講述另外一個故事時,便形成了敘述層次。對于這些敘述層次,人們用不同的術(shù)語來進行稱呼。如:“母體敘述”一“次敘述”,“初始敘述”一“第二敘述”等。為了明晰起見,我們借用“第一敘事”一“第二敘事”這兩個術(shù)語來稱呼籠蓋全篇的初始敘述和在其中發(fā)生的第二層的內(nèi)在敘述。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敘述層次形成的同時,也形成了故事層次。這些故事因為敘述層次的緣故,像套子一樣一個一個地套起來,形成層層遞增的等級層次。我們不妨把這種類型的故事稱為“框套型故事”。
框套型故事有極其悠久的傳統(tǒng),如:古印度的《五卷書》,西班牙的《露卡諾爾伯爵》,古羅馬的《變形記》,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蒙古的《阿扎巴扎》意大利的《十日談》,英國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等等。根據(jù)第一敘事與第二敘的關(guān)系,可以把這些傳統(tǒng)的框套型故事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為了拖延時間講故事。如,在《一千零一夜》中,山魯佐德用講故事的方法來拖延自己被處死的時間,在《阿扎巴扎》中,每個梯級上的木雕像一個接著一個講故事來拖延國王登上王位的時間;第二類是利用故事進行回答,爭辯,如,在《露卡諾爾伯爵》中,伯爵常常向博學(xué)的顧問征詢各方面對意見,顧問就用一個個小故事進行回答;第三類是為了敘述而敘述。如《十日談》,《坎特伯雷故事集》。一群精于世故且非常健談的年輕男女,一群香客去坎特伯雷,為了消愁解悶,按照規(guī)定,每人輪流講故事。
這些傳統(tǒng)的框套型故事,其故事不管以何種方式嵌入,有一個共同點,這就是第二敘事往往成為作品的主體部分,作品的主題主要由第二敘事來展現(xiàn)。第一敘事僅僅作為一個敘述框架而存在,其本身并沒有什么其它特別的意義。這些故事嵌入方式之間的區(qū)別只在于,敘述框架在導(dǎo)引出第二敘事時是否具有更大的合理性。相比而言,以拖延時間或回答,爭辯的方式引出故事比為了敘述而敘述引出故事更具合理性,但也僅此而已,第一敘事并未取得與第二敘事同等的地位。
與這些同類傳統(tǒng)不同的是,契訶夫的框套型故事打破了這個局面。在1886年,契訶夫創(chuàng)作了《頭等列車乘客》,《就是她!》兩篇框套型短篇小說。在《頭等列車乘客》中,人物敘述者克利庫諾夫?qū)Τ丝椭v述了他的憤懣。他是一個卓有成就的造橋工程師,在俄國建造了大約20座宏偉的橋,但是,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大名。在新橋落成之時,人們對這個偉大的工程師毫未注意,卻為與工程師同居的歌女的出現(xiàn)而歡呼雀躍。在克利庫諾夫敘述的故事當中,客觀地講,確實提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科學(xué)與娛樂哪個更應(yīng)該得到尊重?答案似乎一目了然,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在這“并非如此”之中,我們看到了某種悲哀。是科學(xué)的悲哀,也是人民大眾低級精神取向的悲哀。此時,我們好像已經(jīng)站在了克利庫諾夫的立場上,我們?yōu)樗脑庥龈械讲黄剑吹搅嗣癖姷挠廾?。但是,當克利庫諾夫的故事結(jié)束之后,那個人物敘述接受者,乘客的一番話又讓我們迷失了方向:
“請您容許我反過來對您提出一個問題,”對面的乘客說著,膽怯地嗽喉嚨,“您可知道普??品蜻@個姓?”
“普??品?哦!……普??品颉!唬也恢溃 ?/p>
“這就是我的姓……”對面乘客靦腆地接著說。“那么您不知道我在俄國一所大學(xué)里已經(jīng)當了三十五年的教授……而且是科學(xué)院的院士,先生……我發(fā)表過不只一篇論文呢?!?/p>
乘客的這段話是對克利庫諾夫的反撥,他同樣做著他所憎恨的那些人所做的事情。這一反撥非同小可,它動搖了我們先前的觀念。我們還是否應(yīng)該站在克利庫諾夫一邊?作品究竟要表現(xiàn)一個怎樣的主題?面對主題的模糊性,我們舉棋不定。但是,只要認真梳理一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作品并非只表現(xiàn)了一個主題,第二敘事中所表現(xiàn)的主題毋庸置疑,關(guān)鍵在于,第一敘事也揭示了一個主題:人看不清自己。
在作品《就是她!》中,上校彼得·伊凡諾維奇應(yīng)姑娘們的要求在嬉笑間講述了自己往日的一件風(fēng)流韻事。這件風(fēng)流韻事并不具有嚴重的道德敗壞性質(zhì),它更多地顯示出一種娛樂功能。令人關(guān)注的是,整篇小說的主題并不側(cè)重于第二敘事,而是側(cè)重于第一敘事。當姑娘們得知那個與上校幽會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時,她們大失所望,在這大失所望之中,主題被揭示出來。正如上校所說“奇怪!這樣看來,你們希望那個女人不是我的合法妻子,而是另外一個女人!唉,這些小姐啊,小姐啊!如果你們現(xiàn)在這樣看問題,將來出嫁后會怎樣呢?”上校的這些話可以做兩方面理解。一方面,是姑娘們的不自愛,另一方面,是姑娘們這種浪漫主義觀念與其將來妻子地位之間矛盾,難道她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幽會?我們可以看到,在這篇小說中,第二敘事在實現(xiàn)自身娛樂功能的同時,通過人物敘述接受者姑娘們對上校所講的故事的反應(yīng)賦予了第一敘事更重要的主題意義。它揭示了姑娘們某種精神心理。這里第二敘事服務(wù)于第一敘事。
契訶夫在1898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框套型故事是不能不提的。這就是《套中人》。《套中人》是國內(nèi)對契訶夫小說最為熟悉的作品之一。在主題上,傳統(tǒng)接受為:作品揭露與抨擊了以別里科夫為代表的腐朽,愚昧勢力對自由的桎梏。這一觀念深入人心,并成為一種定式。但是,如果我們仔細研究這篇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情況并非完全如此。并不是要顛覆這個主題,恰恰相反,作品確實表現(xiàn)了這個主題,我要說的是,作品所要揭示的主題并非到此為止。
與上述幾篇小說中的人物敘述接受者一樣,伊凡·伊凡內(nèi)奇并不像傳統(tǒng)框套型故事中的人物敘述接受者那樣停留在被動層面。他因為時常與人物敘述者進行交流而增強了積極主動性。當布爾金講到全城那些“有思想的”,“極其正派的”,“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教育”的人卻被“這個永遠穿這套協(xié)和帶著雨傘的人”控制在手中的時候,伊凡·伊凡內(nèi)奇說到:”是啊.有思想的,正派的人,既讀過屠格涅夫的書,又讀過謝德林的書,還讀過巴克爾等人的書,可是遇事就屈服,容讓。……問題就在這兒。叼如果說這段簡短的議論由于故事比例的緣故在布爾金所講述的故事的籠蓋下并不容易引起讀者的注意,那么,當別里科夫的故事結(jié)束,故事返回到第一敘事,伊凡·伊凡內(nèi)奇的大段議論則沒有理由不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伊凡·伊凡內(nèi)奇說到:“問題就在這兒,”伊凡·伊凡內(nèi)奇又說一遍?!拔覀冏≡诳諝馕蹪?,極其擁擠的城里,寫些不必要的公文,老是玩‘文特’,這豈不是一種套子?至于我們在懶漢,無端興訟的家伙,愚蠢而閑散的女人當中消磨我們的一生,自己說,也聽人家說各種各樣的廢話,這豈不也是一種套子?”“自己看著別人作假,聽著別人說假話”,“于是自己由于容忍這種虛偽而被人罵成蠢貨:自己受到委屈和侮辱而隱忍不發(fā),不敢公開聲明站在正直自由的人一邊,反而自己也弄虛作假,面帶微笑,而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混口飯吃,為了有一個溫暖的小窩,為了做個不值錢的小官罷了。不行,再也不能照這樣生活下去了。”
正如布爾金所說“您這是扯到別的題目上去了。”我們發(fā)現(xiàn),伊凡·伊凡內(nèi)奇所發(fā)表的議論并不是針對別里科夫,而是別里科夫周圍的人,或者再廣泛一點說,是針對市民大眾?!皢栴}就在這兒”這句話在作品中的敘述頻率是相當高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問題?通過伊凡·伊凡內(nèi)奇的議論,可以看出,問題在于人們自身的怯懦,屈服,生命力的荒廢以及由于空虛,無聊對別人的捉弄。這是對人們不良生活狀態(tài)的揭示。如果說,在第二敘事中,布爾金揭示了別里科夫式的主題,那么,在第一敘事中,伊凡·伊凡內(nèi)奇則揭示了關(guān)于人民大眾的主題。
法國短篇小說大師莫泊桑也創(chuàng)作了很多框套型故事,《真實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篇。第二敘事的人物敘述者破落貴族德·瓦爾涅托先生講述了他曾經(jīng)怎樣引誘一個使女并將其殘酷地拋棄,并為此而沾沾自喜。這一故事非常鮮明地揭示了破落貴族毫無人性的殘忍與使女苦難的主題。在作品最后,故事返回到第一敘事,以人物敘述接受者獸醫(yī)塞儒爾的話結(jié)尾:“不管怎么說都由你們的便,不過這樣的女人實在是要不得的?!边@句話表明獸醫(yī)對破落貴族觀點的認同,同時也表明第一敘事的主題與第二敘事的主題具有同向性。是對同一個主題的渲染。
相反,契訶夫的框套型故事與此完全不同,第一敘事中的外在式敘述者總是以冷靜客觀點態(tài)度對待其中的人物敘述者與人物敘述接受者。當人物敘述者大談其談的時候,人物敘述接受者往往對其進行反撥。如,伊凡·伊凡內(nèi)奇對布爾金的反撥,姑娘們對上校的反撥,科學(xué)院院士對造橋工程師的反撥。這種反撥就像一個膠皮球被彈到墻上又被彈了回來。通過反向運動,以非認同的方式揭示出另一個問題,在這一問題被揭示的同時,第一敘事便承載了與第二敘事完全不同的主題。
總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與傳統(tǒng)框套型故事相比,契訶夫的框套型故事中,由于人物敘述接受者能動性增強,第一敘事獲得了主題意義,因而,它不再僅僅作為一個敘述框架而存在,突破了單純的形式意義。由此,第一敘事取得了與第二敘事同等重要的地位,同時,也形成了作品主題的豐富性,由于這些原因,契訶夫的框套型故事大大突破了傳統(tǒng)的框套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