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畫家們普遍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自然”情結。姚最的“心師造化”,是創作源泉上的自然;沈括認為“自然景在天就,不類人為”,是手法上的自然;米芾說“董源平淡天真”,是格調上的自然,倪瓚的“逸筆草草,聊抒胸中之逸氣”,是情感的自然;石濤的“我自用我法”是個性的自然……
這種“自然”情結發展的源泉,主要是由于中國古代的畫家大多是出自文人士大夫階級,深受儒、道思想的雙重影響。士大夫們表面上看來是儒家的觀念實際上卻恨有些道家的氣質,他們既擺脫不了功名事業,又忘不了風流瀟灑;既要“學而優則仕”,又要神往自然。忘情千山水,所謂“行在江海,心存魏闕”正是對這種雙重人格的形象描繪,對于自然閑適的眷戀,自在悠然生活的向往,乃系他們“外儒內道”為其修為準則的結果,因此在反映其內心世界的繪畫創作中,常常是以老莊為首的道家哲學,即天地自然之道為其主要理論導向的。
老莊崇尚天道無為,“無為”所提倡的即是排斥天道的自然天成。正如《臨川集·老子》所言:“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萬物以生;”說明了“自然”是不留人工痕跡的自然而然。老底之道以“自然”為最高境界,老子所謂的“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是對“自然”的具體表述。莊子把天地、自然歸之為“大美”,認為“大美無言”,其大美,至美的精神實質是一種自然美。那種順手自然,尤得天工神助的質樸-天真不僅是至美的體現,而且反映了人的本性之美。追求自然美的思想對人們的影響是普遍的,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不假雕飾而體現出的自然之風是人們努力尊奉的原則。李贄《讀律膚說》中謂,“蓋聲色之來,發于情性,由乎自然。”龔自珍言:“萬事之波瀾,文章自然好。”張懷增《書斷》中有:“文者祖父,字者子孫,得之自然。”這些言論都旨在任其自然,達到“天然去雕飾”的自然而然的要求。
道家之道,是中國古代畫家藝術思想的基礎或出發點。老子認為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順應自然的理想,表現在無為,真樸,柔弱等觀念上,從魏晉開始,這一自然觀逐漸為中國畫審美所接受,并且漸漸發展成為一種重要的批評標準,成為歷代畫家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
南齊謝赫在《六法論》中首次提出“氣韻生動”它是創作原則,更是人物畫的重要審美標準:唐代朱景玄將畫家定為“神、妙、能、逸”四格。其中逸品雖居第四,但并不與前三者類比,它“格外不拘常法”,與其他標準難分伯仲。如畫家王墨“應手隨意,攸若造化”,顯然是自然與自我融合的結果。稍后的張彥遠將畫體立為“自然、神、妙、精、謹細”五等,認為“自然者為上品之上”,自然標準最終走上了中國畫審美的巔峰。
綜觀中國古代繪畫藝術發展,畫家所追求的“自然”不外乎以下三種:
一.寫真摹態之自然。主要體現在以兩宋院體花鳥為主的精工妍細的工筆畫中。注重寫生,極盡描摹仿真之能事,與西方的“再現自然”有某些相似之處。對作者的思想文化修養水平要求不高,只限于對“自然”的粗淺模仿,而沒有作者本身的主觀體會。可以說是最“自然”,乃指其“再現自然”的功力,也可以說是最不“自然”,因為這樣的“自然”,需要的只是技巧的熟練和機械的重復而已。此種畫法歷來為文人士大夫所不齒。張彥遠謂,“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認為過分地謹細,是畫之病。
文人畫所體現的“自然”之品格,所創之作須擺脫雕飾造作的匠氣,倘若沉迷于謹細的刻畫,則易落入造作的匠氣,與“自然”是相悖的,所以不為畫家所提倡,只能屬“五等之末”。也與老莊道家所謂的“自然”相去甚遠。但是筆者認為不可一概否定之 因為兩宋院體中的很多小品,還是非常重視對物戀生動的描繪的,畫面幽雅嫻靜,筆觸細致,設色勻潤,即使到今天,仍然有其重要的審美價值。
二、神情氣韻之自然。“氣韻”二字,眾所周知,乃出自謝赫的繪畫“六法”,起初是作為人物畫的品評標準,后被歷代畫家所推崇.成為評判繪畫優劣的首要標準。神情氣韻之自然,主要是對于人物畫而言,在于對畫中人物的動作、神情、韻致、體態、是否符合客觀實際,從而在這些細節處見出人物內心世界。明代莫是龍有言:“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托也。”形象只是表面,體現內在本質才是真正目的。“以形寫神”是晉代顧愷之的一句名言,從而確立了中國藝術神高于形的美學觀:它與純以抽象性為高的近代歐洲美學觀具很大的區別 即畫人不僅僅于形似還要升高于神似 畫出人的精神面貌,不停止于外形之模擬,出于自然而高于自然,不拘泥于自然之真實,這一論見為藝術家建立起藝術應竭力企求之高度,在這一理論指導下,歷代出現許多傳神寫照的佳作,成為指導繪畫的一個重要準則。
三、筆墨意境之自然:以宋元以后文人畫為其發展之極致。此時的士大夫文人更多的常常是以信手寫出.不加雕飾,自然率真、逸筆草草的山水畫,花鳥畫取勝。強調的是筆墨由心,表現蕭索清淡心情,幽山寒水、空靈絕俗的意境。元代的畫家多為山林隱逸之士,畫境最富于荒寒之境,體現自然生命之深 可稱之為空前絕后。從宋元時代大量山水畫中看到的,是向高遠、深遠、平遠展開的層巒疊嶂、江山暮雪,萬壑松風、寒林庭院式的景色。例如范寬的《雪景寒林》、董源的《瀟湘圖》、李唐的《煙嵐蕭寺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等。
到明以后,對于抽象的筆墨“程式化”的追求達到了極致。從最初作為描摹自然物態的“寫實”技法演變成后期的脫離物象的“程式”:以筆墨表現意境,心境,無論是山水、花鳥、人物題材,筆墨之下的畫家的精神寄托成為繪畫的真實目的。此刻的“自然”,乃是一種提煉的“自然”,一種畫家自身所理解的“自然”,是畫家主觀情感的自然流露,在自然、酣暢的表現中隨機生發,善于靈變,天真質樸,妙造自然之美。畫家在創作過程中 從一筆一墨的抒寫到胸中之意的完美表達 都要在心閑意適的自然狀態下進行,而非支支節節地刻意雕鑿,即使投注大量的心力,其結果仍然體現為自然的氣象,即所謂“既雕且琢,復歸于樸”。求真樸、追自然的風尚使中國畫逐漸擺脫了“形似”束縛使氣韻神采一以貫之,在寫意的軌道上漸走漸遠.自然標準還使得國畫突出用意,“筆不周而意周”。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文入畫家們所追求的“自然”,并不是對物態的簡單機械的模仿,而是有形之外的“神”。是不加雕琢的天然真樸之美,是體現心性的人格道德之美。求“真”的繪畫理想,珍視內在情感的抒發,追求繪畫的文學性,著意于筆墨線條的洗練凝重 架構了中國文人繪畫的基本審美內涵。他們的“自然”情結,實質上是一種內在精神狀態的外化,是文人詩情的延展,是他們對自在、自得,自主人格境界的向往和追求。(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