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龜茲石窟存有多幅“佛受九罪報”題材壁畫,表現的是佛前世的“惡行”和所得的果報。本文從“佛受九罪報”內容入手,結合龜茲壁畫進行考釋,并對與“佛受九罪報”相關的幾個佛教思想理論問題作簡要的討論。
關鍵詞:九罪報;業報輪回;龜茲石窟壁畫;說一切有部;大乘佛教
中圖分類號:K879.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12006)06-0054-10
“佛受九罪報”是講佛陀前世的事,應該屬于“本生故事”。但與絕大多數“本生故事”表現佛過去無數劫所行“菩薩道”的種種善行不同,而是表現佛過去的“惡行”及所受的“業報”。經過對龜茲石窟壁畫的考察,發現與“佛受九罪報”題材有關的壁畫多幅,這在各地佛教藝術中是非常罕見的。對龜茲石窟“佛受九罪報”題材壁畫鮮有學者研究,現對此問題作些初步探索并求教方家。
一“九罪報”的內容
九罪報又作九惱、九橫、九厄、九難,指佛因過去世作了“業障”,成道后得到因果報應之九種災難。有的佛經將佛前生的“惡行”列為“十罪”,稱作“十宿緣”。關于九罪報內容,有的經典集中表述,形成專門的經典。更多的是分散記錄在各種三藏經典里。鳩摩羅什譯的《大智度論》卷九所分的九罪報是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大乘佛教對九罪報理念的總結性闡述。可能因為是鳩摩羅什的論述和《大智度論》的影響,后來有關佛經多沿用此分類。《大智度論》所記的“佛受九罪報”是:1、梵志女孫陀利謗(佛),五百羅漢亦被謗;2、旃遮婆羅門女系木盂作腹謗佛;3、提婆達推山壓佛傷足大指;4、進木刺腳;5、毗樓璃王興兵殺諸釋子佛時頭痛;6、受阿耆達多婆羅門請而食馬麥;7、冷風動故肩痛;8、六年苦行;9、入婆羅門聚落乞食不得空缽而返。
現以《大智度論》所列為準,并綜合各佛經所述,將故事梗概介紹如下:
1.梵志女孫陀利謗五百羅漢亦被謗。佛在祗園精舍說法時,外道欲毀佛聲譽,指使妓女孫陀利常到佛處聽法。后外道殺孫陀利埋在祗園精舍,外道四處揚言說佛與孫陀利私通,故殺之滅口。佛所以受此誹謗,是因為佛前生有一段孽緣:有一演藝者,名凈眼。另有一妓女,名鹿相。凈眼邀請鹿相到郊外樹園娛樂,凈眼見鹿相衣服華麗,產生貪心,便殺鹿相并將尸體埋藏在辟支佛樂無為住處。樂無為受累而將被處死,后凈眼承認鹿相為己所殺,被國王處死。凈眼即釋迦牟尼前身,鹿相即孫陀利前身,以此罪緣,故受外道之誹謗。五百羅漢亦被謗的故事是:佛成道后,有一外道女奢彌跋,在大眾前誹謗佛陀。其因緣是:過去有婆羅門名延如達,有五百童子隨其受教。時有一婆羅門之婦,名凈音,常年供養延如達,后有辟支佛前來乞食,凈音每日以美食供養。延如達心生嫉妒,令童子四處謗說辟支佛與凈音私通。后辟支佛入滅,世人得知事情真相,延如達遭人唾棄并因此入地獄。延如達即今釋迦牟尼,凈音即今奢彌跋,五百童子今五百羅漢。
2.旃遮婆羅門女系木盂作腹謗佛。佛在舍衛國說法,外道旃遮婆羅門女系盂于腹,以衣覆蓋,在大眾面前宣揚是佛使她有孕的。一時外道群起攻擊佛陀,帝釋天見狀,化作老鼠,將系盂之繩咬斷,木盂脫落。旃遮婆羅門女陰謀敗露,墮入地獄。此事前緣是:昔有無勝、常歡二比丘,另有長者婦名善幻。二比丘到善幻家,無勝比丘已斷欲根,接受的供養豐盈無缺,而常歡比丘煩惱未盡,供養微薄。常歡心生嫉妒,便誹謗無勝與善幻私通。常歡比丘即今釋迦牟尼,善幻婦女即今旃遮婆羅門女。因此因緣,佛受盡苦報。今雖成佛,仍受誹謗之罪報。
3.提婆達(多)推山壓佛傷足大指。佛在經過耆阇崛山時,與佛作對的堂弟提婆達多舉巨石砸佛,山神以手擋石,小塊石片砸傷佛腳。此事前緣是:昔羅閱祗城須檀長者,有子須摩提,另有異母弟修耶舍,須摩提為獨占家產,誘弟至耆閣崛山,將其推下懸崖,并落石殺死。須摩提即今釋迦牟尼,修耶舍即今提婆達多。以是因緣,釋迦牟尼遭此報應。
4.進木刺腳。佛與五百比丘共入羅閱祗城乞食,有一木槍,將佛腳刺傷。眾比丘問其原由,佛便說因緣:過去有兩商主,共同人海尋寶。第一商主與第二商主發生爭執,第一商主被第二商主用鐵器傷腳,隨即死去。第二商主即釋迦牟尼的前身,第一商主即提婆達多的前身。今釋迦牟尼被木槍刺腳,即是前因的報應。
5.毗樓璃王興兵殺諸釋子佛時頭痛。驕薩羅國王毗樓璃王受釋迦族人羞辱,進兵迦毗羅衛城,大肆屠殺釋迦族,并將五百釋迦族婦女砍掉手足,在屠殺時佛深受頭痛之苦。此事的前緣是:昔羅閱城東有一村落,村中有魚池,村民以捕魚為生。魚有兩種,一叫麩魚,一叫多舌魚。有一小兒用杖擊打魚頭。小兒即釋迦牟尼,麩魚即毗樓璃王。因擊打魚頭,而受頭痛之報應。
6.受阿耆達多婆羅門請而食馬麥。佛攜眾比丘受阿耆達多長者之請來到毗羅然國勝葉波林,但阿耆達多受天魔之惑,不理佛陀和眾比丘。佛四處乞食,但此地貧脊,而居民信佛教的很少,故乞食困難。有一牧馬者見佛等饑餓不堪,愿供馬食之麥充饑。佛等無奈食馬麥九十天。此事前緣是:過去世時,比婆葉佛在槃頭摩跋城受供養,一次為病比丘請食而歸,經過一婆羅門家時,婆羅門見食香美,便起惡意,稱沙門應食馬麥,不應食佳饌。婆羅門即今釋迦牟尼。以此因緣,佛受食馬麥之報。
7.冷風動故肩痛。佛一生在說法度眾時,經常肩背疼痛。其因緣是:過去羅閱祗國有二力士,一為剎帝利種,一為婆羅門種。一次二人在國王前比試角力,婆羅門暗對剎帝利說:你若不撲我,我給你錢財,剎帝利便不用力。二人打成平手,還得到國王獎賞。但婆羅門不踐諾言,以后又比試兩次,婆羅門三次都食言,剎帝利即將婆羅門肩背折斷致死。剎帝利即今釋迦牟尼,婆羅門即今提婆達多。因此罪緣,佛常患肩痛。
8.六年苦行。釋迦牟尼成道前,曾經過六年苦行,日食一麻一米,身體枯瘦如柴。其因緣是:往昔波羅奈城邊,有婆羅門名火鬘,另有一人名獲喜。獲喜欲同火鬘去見過去佛之一的迦葉佛,火鬘稱“不去見髡頭和尚”。獲喜多次提出要去見迦葉佛,火鬘都如此回答。當時的火鬘即今釋迦牟尼,因昔時曾惡言對迦葉佛,故釋迦牟尼受六年苦行之報。
9.人婆羅門聚落乞食不得空缽而返。佛成道后,四處乞食。一次來到一婆羅門聚落乞食,結果無人施舍,空缽而歸。其因緣是:古昔波羅奈城,有一人名摩納婆,另有一辟支佛名樂寂。摩納婆來到一長者家乞食,空無所獲。不久樂寂亦到此家乞食,長者妻給其豐厚的食物。摩納婆心生嫉妒,將樂寂的食缽打碎,并出種種惡言。摩納婆即今釋迦牟尼。因過去的惡因,如今乞食不得。
關于佛因過去的“業障”所致的罪報事跡,佛教經典記載很不一致。東漢康孟祥翻譯的《佛說興起行經》(亦名《十緣經》、《嚴戒宿緣經》),是專門講述佛宿緣罪報的經典。該經共列了10個故事,內容與《大智度論》列的九個故事,大部相同。但《佛說興起行經》將“梵志女孫陀利謗,五百羅漢亦被謗”分成兩個故事,即“孫陀利宿緣”和“奢彌跋宿緣”,故為10個故事。另外的差別是,《佛說興起行經》有“骨節煩痛”,而《大智度論》無此故事,卻有“乞食不得空缽而返”故事。另外,在《增一阿含經》、《菩薩從兜術天降神母說廣普經》(簡稱《菩薩處胎經》)和《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藥事》中記載的比較多而集中,但也不完整。此外,在《十誦律》、《四分律》、《摩訶僧祗律》中也有部分記載。有的故事在一些經中有突出的記載,如“旃遮婆羅門女系木盂作腹謗佛”在《菩薩從兜術天降神母說廣普經》和《生經》里有專門的記述。“孫陀利謗佛”在《佛說義足經》里有《須(孫)陀利經》專述此故事。《長阿含經》、《雜阿含經》也有佛受罪報的個別記載。佛與提婆達多的因緣故事,是佛教史上重要的事件。相關的佛經也很多,也有不少經典專門記述,此問題后面再談。
二 龜茲石窟“佛受九罪報”壁畫
龜茲石窟遭受破壞嚴重,洞窟壁畫已是殘缺不全。和許多其它題材一樣,“佛受九罪報”題材的研究,只能根據殘缺不全的資料進行,很難達到真實而全面。經過對照排比,從龜茲石窟壁畫里,對應出一部分“佛受九罪報”內容的壁畫。這些壁畫都是佛現世的“因緣故事”,即以佛“說法”的形式,講解“罪報”的過去因緣故事。現將可以確定和疑似的“佛受九罪報”的壁畫對應有關佛經介紹如下:
1.旃遮婆羅門女系木盂作腹謗佛。此題材在克孜爾第8、34、80、163窟券頂菱格中有描繪,其中以第80窟左券頂圖像最為清晰。其畫面是:佛居中央,結跏趺坐在金剛座上。佛左側一女性裝束者坐于地上,其腹圓鼓,腹前落一頃斜的木盆,盆下有一白色小鼠。佛面向女人,作說法印契,在向其女將述因緣(圖1)。姚秦竺佛念譯《菩薩從兜術天降神母說廣普經》第三十四《行品》曰:
時有旃遮摩那耆女(旃遮婆羅門女別譯),是阿閹羅翅舍欽婆羅弟子,受師明教日來佛所。外現清信女法,內受邪師教。來往周旋欲令人見。以草作腹如漸令大,后以木盂系腹,狀如臨產婦女。時邪師問言,汝那得此娠,報言,我日往瞿曇沙門所,故有此娠。師便嗔言誑我弟子垂當生梵天,毀辱我弟子乃至于此。時邪師將諸弟子并此女人,往至佛所,當于爾時,如來與無央數眾而為說法。梵志至佛所高聲唱言,此沙門瞿曇,犯于淫欲實不得道,自稱言得道,所作變化皆是幻術,非真實道。指此女人言,眾人皆見不也,愛我此女使令有娠,發此語已。時天帝釋化作一黃鼠,在女裙里嚙盂繩索令盂墜地,眾人皆見呵責罵言,汝等師徒誹謗圣人,促出國去……。
其他佛經關于此題材的記述與此經大同小異。龜茲壁畫內容與佛經所述基本一致。克孜爾第80窟壁畫繪出佛、旃遮婆羅門女、木盂和小鼠,概括而清楚地表達了故事的內容,畫面簡練、主題鮮明。
2.提婆達多推山壓佛傷足大指。提婆達多是佛教史中非常重要的人物,佛與提婆達多的關系和諍斗是佛教史上的重大事件。佛經中記載頗多,特別是小乘的三藏,涉及提婆達多的事跡非常豐富。《四阿含經》及《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有比較集中記述。佛教大小乘對提婆達多的事跡有不同的解釋和宣傳目的,“提婆達多推山壓佛”是提婆達多諸害佛行為中的一個事件。龜茲石窟有此題材的壁畫洞窟是:克孜爾第32、92、171、175、188、224窟,庫木吐拉第23窟,森木塞姆第41窟。其中克孜爾第175窟為繪塑結合的形式。壁畫的畫面均是佛居中央,坐在方型“金剛座’’上。佛一側是提婆達多舉巨石砸向佛陀(圖2、圖3)。《增一阿含經》卷四十九:
爾時,世尊在耆阇崛山一小山側。爾時,提婆達兜(多)到耆阇崛山,手擎大石長三十肘,廣十五肘而擲世尊。是時,山神金毗羅鬼恒住彼山,見提婆達兜抱石打佛,實時申手接著余處。爾時,石碎一小片石,著如來足。實時出血。爾時,世尊見已,語提婆達兜曰:汝今復興意欲害如來,此是第二五逆之罪。
龜茲石窟“提婆達多推山壓佛傷足大指”題材壁畫,除了提婆達多舉巨石砸佛形象外,最值得注意的是提婆達多身著“袒左”袈裟,與佛教的“袒右”袈裟形成鮮明對比,表示與釋迦牟尼“正統”佛教的對立。
3.毗樓璃王興兵殺諸釋子佛時頭痛。此題材一般繪在龜茲中心柱式洞窟主室的側壁的“因緣佛傳”(亦稱說法圖)上。克孜爾第80窟和庫木吐拉第23窟尚有殘存。畫面是:佛一側上方是城墻建筑,象征迦毗羅衛城。城上有一男一女,代表迦毗羅衛城釋迦族。下方一國王裝的毗樓璃王拉弓射箭(圖4、圖5)。克孜爾第80窟繪出一人從城上跌下,表示釋迦族人被誅的情景。《增一阿含經》卷二十六載:
是時,流離王(毗樓璃王)漸漸前進向彼釋種。是時,諸釋退入城中。時,流離王在城外而告之曰:汝等速開城門,若不爾者,盡當取汝殺之。……是時,流離王復至門中語彼人曰:速開城門,不須稽留。是時,諸釋自相謂言,可與開門,為不可乎。……是時,諸釋即與開城門。是時,流離王即告群臣曰:今此釋眾人民極多,非刀劍所能害盡,盡取埋腳地中,然后使暴象蹈殺。爾時,群臣受王教敕,即以象蹈殺之。
庫木吐拉第23窟
4.受阿耆達多婆羅門請而食馬麥。克孜爾第175窟主室券頂菱格里有一幅壁畫可能是此題材。畫面是佛坐在金剛座上,右側為手執金剛杵和拂塵的金剛力士,左側一跪姿的比丘。比丘下方是立于水池旁的一匹馬(圖6)。《菩薩從兜術天降神母胎說廣普經》第三十四《行品》有一段記述與壁畫內容比較接近。該經曰:
時有長者名尸利掘(即阿耆達多),請我供養我即受請。將阿難一人尋從我行。彼長者舍有七重門,門各有守者。過去未來現在諸佛常法,默然受請不受余請。凡我弟子出家為道行亦應爾。我至彼門,尸利掘長者,于內作倡伎樂自恣,忘我在外已經日夜。佛語阿難:汝行乞食我住此處,時馬將從佛邊過,佛從乞食。馬將言:我無食唯有熟麥當持相與,即持熟麥施與佛,佛即受食之,時彼馬將謂為佛食。爾時有天子名曰練精,即接食去。諸人見者謂為佛食,然佛不食為度彼故,故現受食。如是九十日在門里住。阿難,亦九十日乞食。
5.六年苦行。釋迦牟尼成道前的六年苦行,一般列在“佛傳”里。佛經記載佛苦行時“日食一麻一米”,“忍饑渴寒熱風雨蚊虻之苦”,身形枯燥。在犍陀羅佛教雕像里,多有釋迦苦修像,表現的就是六年苦修的情景。龜茲石窟壁畫里尚未發現單獨的釋迦苦修像。在克孜爾第76窟“魔女誘惑”圖里,中央的釋迦為身體贏瘦的苦修像(圖7),與犍陀羅雕像十分相似(圖8)。雖然此圖的主題是釋迦降伏魔女,但枯瘦的釋迦表現的卻是六年苦行形象。《大方廣莊嚴經》卷七《苦行品》曰:
菩薩爾時修如是等最極苦行。諸比丘菩薩復作是念,世間若沙門婆羅門,以斷食法而為苦者,我今復欲降伏彼故日食一麥。比丘當知,我昔唯食一麥之時,身體贏瘦如阿斯樹,肉盡肋現如壞屋椽,脊骨連露如筇竹節,眼目欠陷如井底星,頭頂銷枯如暴干瓠,所坐之地如馬蹄跡,皮膚皺起如割朐形,舉手拂塵身毛焦落,以手摩腹乃觸脊梁。又食一米乃至一麻,身體贏瘦過前十倍,色如聚墨又若死灰。四方聚落人來見者咸嘆恨言,釋種太子寧自苦為,端正美色今何所在。佛告諸比丘:菩薩六年苦行之時,于四威儀曾不失壞,盛夏暑熱不就清涼,隆冬嚴寒不求厚暖,蚊虻唼體亦不拂除,結加趺坐身心不動。
6.人婆羅門聚落乞食不得空缽而返。克孜爾第34窟券頂菱形格中有此題材壁畫。畫面是:佛居中央坐在金剛座上,右側有兩人,上方為一女裝者手捧一大缽,女者下方是面向佛跪著的男人,其前地上放一大缽(圖9)。其內容與《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藥事》卷十八比較吻合。經曰:
復告諸苾芻:乃往古昔,波羅痆斯大城之中,有一摩納婆。佛不在世,即有獨覺,哀愍貧窮,住閑靜處,世間唯有此一福田。于時有一獨覺,名日樂寂,出現世間,在波羅痆斯施鹿林中仙人墮處。晨朝著衣持缽,入城乞食。于時摩納婆,亦于城中長者家乞,空無所獲。其時樂寂獨覺,亦來入此長者家乞。其摩納婆念曰,可少伺察,觀彼出家,有何所獲。即隨后入,屏立門側。時長者妻,見其獨覺身心端寂,情生凈信,即持種種精妙飲食滿缽持行,奉施獨覺,受此食已,而欲出門。其摩納婆報言,出家者,我欲樂觀仁所得食。然而獨覺,常法如是,若不觀察,不知前意,即以缽食,令其觀見。由彼懷嫉,起憎炻心,以手打缽,缽便落地,飲食傾棄,復以腳踏。獨覺問曰:賢首,何意散壞此食?仁若須之,我當奉與。其摩納婆,復出種種粗惡言詞,而住一邊。時此大人而不得食,以自調順,詣鹿林中。汝等苾芻,于意云何。往古昔時摩納婆者,豈異人乎,我今即是。我因懷嫉炻之心,令其獨覺不得飲食。由斯業報,經于多歲,百歲千歲,百千歲中,常生地獄,受諸楚苦。殘業報力,雖成正覺,后入娑羅村乞食,空缽而還。
從殘缺點龜茲石窟壁畫里能考證出前面幾個“佛受九罪報”故事,推測龜茲石窟是存在全部或大部“佛受九罪報”題材壁畫的。這向我們表明,“佛受九罪報”在龜茲佛教中曾經流行一時。
三相關問題的簡要討論
1.“佛受九罪報”是表現佛教“業報”思想的。“業報”即“業報輪回”,是佛教重要的基本觀念之一,是早期佛教的宗教核心。“業報輪回”專門論說由身、口、意之善惡業因所導致的苦樂果報。小乘說一切有部認為:內心欲行某事的意志,稱為“意業”;以身體行動表現意志,稱為“身業”;以語言表示意志,稱為“口業”,身、口、意也就是人的一切身心活動。說一切有部還認為:“意業”屬于“心法”,而“身業”與“口業”屬于“色法”。就是說,“意業”是意識的、精神的,“身業”、“口業”是行為的、物質的。任何思想和行為,都會給本人帶來一定的后果,這是鐵的法則。《別譯雜阿含經》曰:
一切生皆死,壽命必歸終。隨業受緣報,善惡各獲果。
修福上升天,為惡入地獄。修道斷生死,永入于涅槃。
非空非海中,非入山石間。無有地方所,脫之不受死。
諸佛與緣覺,菩薩及聲聞。猶舍無常身。何況諸凡夫。
此生死業報之法則,任何人都不能避免,佛陀亦不例外。《佛說興起行經序》中說:“宿緣不可逃避故也。”指出了“業報”的普遍規律。出現佛陀過去生中的“惡行”和現世受“業報”的種種事跡,就基于此種教義理念。
佛陀既然指出包括自己在內的“業報輪回”的不可抗拒,但佛陀又給予眾生脫離之法,“此謂死生業報,無論何人,皆不能免,佛陀之任務,不過在使人知此,而教以絕對脫離之法而已。”脫離之法涉及原始佛教的一系列基本理論和方法。佛經里關于“業報”的論說是非常繁瑣的,《中阿含經·鹽喻經》有一段佛用譬喻方式講解“業報”和脫離“業報”之法的論說: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隨人所作業則受其報。如是,不行梵行不得盡苦。若作是說,隨人所作業則受其報。如是,修行梵行便得盡苦。所以者何,若使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地獄之報。云何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地獄之報。謂有一人不修身、不修戒、不修心、不修慧,壽命甚短,是謂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地獄之報。猶如有人以一兩鹽投少水中,欲令水成不可得飲。于意云何?此一兩鹽能令少水咸叵飲耶?答曰,如是。世尊,所以者何,鹽多水少,是故能令成不可飲。如是,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地獄之報。云何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地獄之報?謂有一人不修身、不修戒、不修心、不修慧,壽命甚短。是謂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地獄之報。復次,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現法之報。云何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現法之報?謂有一人修身、修戒、修心、修慧,壽命極長。是謂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現法之報。猶如有人以一兩鹽投恒水中,欲令水成不可得飲。于意云何?此一兩鹽能令恒水咸叵飲耶?答曰,不也,世尊。
這段文字里佛明確告訴眾比丘:“所作業則受其報”,“修行梵行便得苦盡”,“作不善業,必受苦果地獄之報”。而且“不修身、不修戒、不修心、不修慧,壽命甚短”也“必受苦果地獄之報”。壽命短就如很少的水,加入一兩鹽,就可以使水咸的不能飲用。如果人們修身、修戒、修心、修慧,加強現世修行,壽命就可極長。壽命長就如恒河水,加入一兩鹽,根本不會使整個恒河水咸的不能飲用。佛用此譬喻講明只要修身、修戒、修心、修慧,也就是堅持“梵行”就可以找到減輕“業報”或迅速脫離“業報”之苦的途徑。修身、修戒、修心、修慧,就是早期佛教的“三學”法門,即戒、定、慧“三勝學”。它是早期佛教的重要理論和實踐的內容。小乘佛教積極主張用“三學”防止身口意所作之“惡業”。歸而言之,以戒、定、慧“三學”為根本修行道路,即可達到轉化“惡報”為“善報”的目的。通過觀察與分析“佛受九罪報”題材壁畫,使我可以看到龜茲佛教在一定歷史時期內“業報”思想的流行,也反映出龜茲石窟遵循早期佛教思想的某些情況。
2.將佛受罪報事跡單獨匯集成經的是東漢康孟詳譯的《佛說興起行經》。如前所說,《佛說興起行經》記載了10個故事,內容與《大智度論》的“九罪”基本是一致的。該經是當時流行“業報”觀念的集大成者。康孟詳西域康國人,漢獻帝興平元年至建安四年間(194~199年)與支曜、康巨等“馳于京雒”,“有慧學之譽”。康孟詳在洛陽翻譯《佛說興起行經》,此外還與曇果合譯(一說康孟詳獨譯)《中本起經》和竺大力合譯《修行本起經》。這些經典全是講述佛陀生平的“佛傳故事”的。在《中本起經》卷下,有《佛食馬麥品》,專述佛與弟子食馬麥九十天的事跡。從這些佛經里可以看到康孟詳的譯經主要是宣揚佛“本行”事跡的。在康孟詳之后,《修行本起經》又有三國吳國時支謙翻譯《太子瑞應本起經》二卷和西晉聶道真《異出菩薩本起經》一卷異譯本出現。這些譯經反映出,佛教傳人中原不久,為了強化對佛陀本人敬仰,又通過佛陀“本事”、“本生”、“因緣”、“譬喻”故事,弘化佛教基本教義,促使佛教的傳播和發展。
這類經典在西域也是十分流行的,由于佛教派屬的關系,西域僧人有善于翻譯此類佛經的傳統。許多“譬喻”類佛經都有類似的成經經歷。如《賢愚經記》就告訴我們此類經典形成的大致經過。這批經典的翻譯者,大多是西域人,他們在中原傳播此類經典,也透視出他們的故里——西域此類經典的流行。
3.龜茲石窟壁畫里關于佛陀事跡故事,學界通常分為“本生故事”、“佛傳故事”(有學者將佛傳中的“說法圖”稱為“因緣佛傳”)和“因緣故事”三類。由于這樣分法長期被學者使用,約定俗成,已經得到比較廣泛的認同。但嚴格講這種分類不是十分準確的。對此,已有學者提出異議,認為這些分類是“模棱兩可”。此意見未必妥當,但原來的分類確實值得商榷。我們前面已經討論了“九罪報”的內容,從中可以看到,這些故事本來是佛前生的故事,但在龜茲石窟卻在所謂的“因緣故事”中表現,大有“不規范”的感覺。這里簡單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在佛教早期“九分教”和“十二分教”時,佛陀的事跡分別記錄在“本生”、“因緣”、“本事”和“譬喻”里。但有些是可以相通的,如說過去的事,統稱“本事”,但解說佛的過去事,就成為“本生”。“因緣”本來的含義很廣,佛教的基本原理就是講“因緣和合”,說佛過去的“因緣”事,就又與“本生”相通了。“譬喻”本來是“藉譬喻解義”,是佛說法的“方便”之法。后來“譬喻”成為佛法教義的例證,成為經律的組成部分,凡用“譬喻?講“因緣”或“本生”都可稱“譬喻”。所以,三者相通,難以劃分清楚。龜茲壁畫里的“佛受九罪報”故事,畫面描述的是現在佛講的“因緣”,其過去的“業因”并未出現,然而故事的原因卻在過去。因此,它既是“因緣”又蘊藏著“本生”。
我們目前可能還不能完全劃分清楚和闡述明白龜茲石窟“本生”、“本事”、“因緣”、“譬喻”的關系,但有一個觀念是需要認識到,即所有這些故事都有“毗尼”即“戒律”的含義。在“十二分教”里,“本生”、“本事”、“因緣”、“譬喻”都屬戒律系統。西藏布頓大師說:
因緣:即為部分補特伽羅和往事等學處而說,說時以律藏為主,如對財物“不與取”(偷竊)的學處等。譬喻:說譬喻等,旨在能顯法義。本事:即配合往事,講述喬答摩的故事。本生:即講述菩薩行,一切解脫的史實。…因緣,是說本事等學處.以律藏為主。譬喻、本事、本生三者,是彼律藏的系屬,此四者,即律藏。
呂澂先生也注意對此問題研究,他在《諸家戒本通論》里明確指出:“至于本生、本事、譬喻、因緣各籍,原為律藏之分支。”從這個觀點看龜茲石窟壁畫內容,就可以貫通所有“本生”、“本事”、“因緣”和“譬喻”類的故事。因此說,龜茲石窟中的各類故事畫都具有“戒律”的作用。這點十分重要,有了這個基本認識,我們在觀察分析龜茲石窟故事壁畫時,才可深入探究而不離軌跡。
4.說一切有部非常注重“阿毗達摩”的理論探究。佛教第四次結集,是在貴霜王朝時期由迦膩色迦王主持下進行的。結集的主要成果就是產生了《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這次結集推動了說一切有部在印度北部及蔥嶺東部的迅速發展。龜茲地區說一切有部的盛行,與這次運動有密切的關系。因此,“阿毗達摩”在龜茲亦為流行。
在對佛陀一生事跡(包括前世、今生和未來)的弘揚中,說一切有部善于運用通俗教化方法進行闡解。于是以通俗教化方法的“譬喻師”應運而生。他們在開展“阿毗達摩”義理探究的實踐中,多采用頗有趣味的“譬喻”故事。大家都熟悉的《賢愚經》的成經過程,就告訴我們西域“譬喻師”弘法的形式。當時在“般遮于瑟”大會(無遮大會)上,各高僧大德(當然有“譬喻師”在內)講經釋律。從該經匯集的故事里,不難看到引用“圣賢”故事作譬喻的實際情形。龜茲地區“本生”、“佛傳”、“因緣”和“譬喻”故事的流行和石窟此類題材內容壁畫的繁盛,當與說一切有部提倡對佛陀開展“阿毗達摩”有關。龜茲石窟“佛受九罪報”故事的出現,就是上述背景的直接反映。
5.對于“佛受九罪報”,大小乘向來存在對立的觀點。首先是認為理論不合:因緣業報是佛法的重要原理,佛在過去修無量功德,應該有圓滿的“報身”。可是為什么佛還要受“九罪報”之苦?說一切有部認為是“業力”所致,還認為佛的“生身”是有“漏”的。這種觀點遭大乘佛教的反對。隨佛教的發展,大乘“佛陀觀”的演變,神化佛陀運動的加劇,大乘佛教對“佛受九罪報”的解釋出現兩種論說,一是“生身說”,一是“方便說”。《大智度論》卷九“大智度初品中放光釋論第十四之余”中有一段重要論述:
問曰,若佛神力無量威德巍巍不可稱說,何以故受九罪報?……若佛神力無量,三千大千世界,乃至東方恒河沙等諸佛世界,南西北方四維上下,光明色像威德巍巍,何以故受諸罪報?答曰,佛在人中生人父母,受人身力一指節力勝千萬億那由他白象力,神通力無量無數不可思議。是凈飯王子厭老病死苦,出家得佛道,是人豈受罪報為寒熱等所困。如佛神力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法中,何有寒熱諸患。復次佛有二種身,一者法性身,二者父母生身。是法性身滿十方虛空無量無邊,色像端正相好莊嚴,無量光明無量音聲,聽法眾亦滿虛空。常出種種身種種名號種種生處種種方便度眾生。常度一切無須臾息時。如是法性身佛,能度十方世界眾生。受諸罪報者是生身佛。生身佛次第說法如人法。以有二種佛故受諸罪無咎。復次佛即得道時,一切不善法盡斷,一切善法皆成就。云何今實有不善法報可受?但憐愍未來世眾生故,現方便受此諸罪。復次如阿泥盧豆,與一辟支佛食故,受無量世樂,心念飲食應意即得。何況佛世世割肉出髓以施眾生,而乞食不得空缽而還,以是事故知佛方便,為度眾生故受此諸罪。
《大智度論》說佛有“法性生身”和“父母生身”,認為“法性生身”是真實,“父母生身”是方便.這樣就會通了佛既“圓融無漏”為什么還有“業報”痛苦的矛盾。
關于“方便說”,在唐于闐三藏提云般若譯《佛說大乘造像功德經》中有進一步闡述:
時波斯匿王承佛威神,即從座起,長跪合掌白佛言:世尊,我見如來諸根相好,及以種族皆悉第一,其心決定無有所疑。然佛世尊曾于一時,被怯陀羅木刺傷其足,又于一時遇提婆達多推山進石傷足出血。昔復一時唱言有病,命遣耆婆調下利藥。又一時中曾患背病,令摩訶迦葉誦七菩提分所苦得除。復于一時曾有所患,使阿難陀往婆羅門家,乞求牛乳。往復一時于娑羅村中,三月安居唯食馬麥。復曾一時乞食不得空缽而還。如世尊言,若有人作佛像者,所有業障皆得除滅,離眾苦惱無諸疾病。世尊往昔為曾作像,為不曾作,若于昔時作佛像者,何因而有如是等事。佛告波斯匿王言,諦聽諦聽,善思念之,當為大王分別解說。大王,我于往世為求菩提,以眾寶栴檀彩畫等事而作佛像。過此會中人天之數,以斯福故雖在生死未盡諸惑,然所受身堅如金剛不可損壞。大王,我念過去于無量劫生死之中,造佛形像,爾時尚有貪瞋等無量煩惱而共想應。然未曾于一念之間以罪業故有四大不調及惡鬼神諸少病苦,所須之物莫不充備。況我于今已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而有如是不如意事。大王,若我昔時曾作佛像,今有殘業受斯報者,我復云何作無畏說,言造佛像決定能盡諸惡業耶。大王,我于過去給施無量飲食財寶,云何今時乞求不得,而食馬麥。儻今此事而有實者,云何我于無量經中,種種贊嘆檀波羅蜜,說其福業終不虛也。大王,我是真實語者,不誑語者,我若欺誑況余人乎。大王,我已久斷一切惡業,能舍難合,能行難行,所舍身命過百千億,已造無量諸佛形像,已悔無量諸罪惡業,豈得有斯毀傷病苦食瞰馬麥饑渴等事。若曾得勝果今還退失,何假勸修此眾福善。大王,諸佛如來常身法身,為度眾生故現斯事非為實也。傷足患背乞乳服藥,乃至涅槃。以其舍利分布起塔,皆是如來方便善巧,令諸眾生見如是相。大王,我于世間現于如是眾患事者,欲示眾生業報不失令生怖畏,斷一切罪修諸善行,然后了知常身法身,壽命無限國土清凈。大王,諸佛如來無有虛妄,純一大悲智慧善巧,故能如是種種示現。
經過大乘佛教的教判,早期關于佛陀事跡的教理,一般被判為“不了義”,而大乘的所有解釋都是“了義”。這樣,大乘佛教就圓滿解決了“佛受九罪報”的理論問題。
6.“佛受九罪報”在佛教歷史上是很受重視的,在印度不僅將這些故事作為佛的事跡和教義思想來宣傳,發生這些事跡的遺址,也被列為“圣地”受到佛教徒的崇仰。九罪報事件主要發生在古印度室羅伐悉底國(法顯傳記為拘薩羅國),其首都即著名的舍衛城。佛在室羅伐悉底國傳法二十五年,是佛教的中心地之一。法顯和玄奘游歷印度時,均瞻仰過佛的諸多“圣跡”,其中就有與“九罪報”有關的地方。法顯曾見到“旃遮婆羅門謗佛”、“毗盧擇迦王誅釋種”、“六年苦行”等遺跡。玄奘見到的更多,他在《大唐西域記》里記載的遺跡有“外道梵志殺淫女謗佛處”(即妓女孫陀利謗佛)、“提婆達多欲以毒藥害佛生身陷入地獄處”、“戰(旃)遮婆羅門女毀如來生身陷入地獄處”、“毗盧擇迦王(毗樓璃王)興甲兵誅釋種至此見佛歸兵處”、“釋女被戮處”、“毗盧擇迦王陷身入地獄處”、“釋種誅死處”、“四釋種拒軍處”。
室羅伐悉底國和劫比羅伐 堵國(即迦毗羅衛國),是佛在世時活動最多的地方,所以“圣跡”遍布。除了上述與“佛受九罪報”有關者外,佛教的許多重大事件都發生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玄奘所到之時,這里仍然流行著小乘佛教。玄奘記載兩國僧徒均習學“小乘正量部”。雖然當地佛教僧侶人數不多,且“外道甚多”和“異道雜居”,但“正量部”在整個印度是很有勢力的。“正量部”是從“說一切有部”分裂出來的,思想理念與“說一切有部”有許多相同點。這些“圣跡”的存在與故事的流傳,當與本地佛教所屬派別和傳統有關。公元6世紀末7世紀初正是龜茲石窟佛“本生”、“因緣”、“佛傳”、“譬喻”故事壁畫的繁盛期,其中與印度佛教有何關聯,是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
(責任編輯 胡同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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