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很多人看來,張五常和郎咸平都是中國改革的“旁觀者”、“局外人”。然而,為什么是兩個局外人,對中國改革產生如此之深且劇大的影響呢?
張五常:以學術參與現實
如果問,郎咸平之前國內最火爆的經濟學家是誰,估計十個人有九個人會說張五常。2002年張五常到四川大學演講,演講的禮堂被擠得里三層外三層,場面之壯觀絕不亞于今天超女的排場。這令在場的央視《經濟半小時》記者不由得感嘆“張五常是真正的學術明星!”
不過,今天的大學生們恐怕大多不知道,張五常真正炙手可熱的時候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這個生于廣東、長于香港、學于美國的華人經濟學家,不僅目睹了中國社會由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的巨變過程,而且也是這一巨變過程的親身參與者。可以說,作為一個以學術為職業的經濟學家,張五常卻在不經意間“以學術參與了現實”。
1982年,張五常應香港大學的邀請,從美國回港任教。當時,身為華盛頓大學經濟學教授的張五常已經是美國經濟學界數一數二的華人經濟學家。在當時的華人經濟學界,學術地位能與之媲美的只有臺灣“中華經濟研究院”院長蔣碩杰教授,以及同在美國任教的普林斯頓大學教授鄒至莊。張五常在契約理論、信息經濟學和產權分析理論上做出的開創性貢獻,使得他回歸港大任教成為當時香港學界、商界甚至政界的一件盛事。
就在同一年,張五常發表了一本英文小冊子Will China Go “Capitalist”?(中譯本名為《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無論怎樣估算這本書的影響都不為過。這本書是海外經濟學界最早的關于中國經濟改革的理論著作之一,而且也是最早對中國經濟改革得出樂觀推測的一本著作。張五常敏銳地觀察到了由鄧小平推動的這次自上而下的改革所蘊藏的前所未有的制度活力。也正是由于這種帶有某種政治背書意味的改革,讓張五常大膽推測“中國假以時日將會采納一種近似私有產權的產權結構”。
從1985年到1988年,是身在香港的張五常對大陸知識界產生影響的第一個高峰。
1984年的10月20日,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上通過了《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該決定中明確提出“把增強企業活力作為經濟體制改革的中心環節”,并強調“政企分開”,這就是后來被理論界定義為“模糊產權”改革的開始。張五常嗅到了大陸推行“準私產”制度的味道。于是,1985年,他到了北京,在首度鋼鐵廠住了幾天進行調查,并做了一次關于“所有權與使用權相分離的承包制”的演講。其時,張五常已經為《信報》撰寫了一年的“論衡”專欄,引起了廣泛反響,并且在1985年,以“論衡”專欄為主結集出版了《中國的前途》一書。這是張五常第一本論述中國問題的中文著作,此書一出,便立刻成為當時香港地區的暢銷書,隨后亦輾轉流入了大陸。同一年,當時已經是政府農業問題專家的經濟學家周其仁,在大陸讀到了《中國的前途》一書。按照周其仁教授自己的說法,這本書和之前的《賣橘者言》、后來的《再論中國》成為他個人研究產權理論的啟蒙讀物。事實上,周其仁的這番學習心路在當時并不是個別現象。上個世紀80年代國內知識界和政策層流行的產權理論,幾乎都源自張五常的這幾本中文著作。
與此同時,張五常并沒有忽視繼續向國際學術界介紹中國改革取得的成就和他對未來的看法。1986年的時候,張五常以英語寫了三篇文章,其中一篇名為“China in Transition:Where Is She Heading Now?”(《轉型中國:她將往何處去?》)是他為1982年那本影響巨大的小冊子寫的后續文章,在這篇與發表在Economic Affairs上的另一篇名為“No Chinese Capitalism without Property Right”(《沒有產權就沒有中國的資本主義》)的文章中,張五常不無得意地指出,中國正在發生的巨大變化印證了他之前的大膽推測,只有一個小小的“誤差”,就是沒有人想到會變化得如此迅速!不過,張五常敏銳地觀察到,產權問題在制度上并沒有得到解決。他認為,如果中國想保持住改革的勢頭和成果,就必須改變產權制度,確立一套私產體制以保護投資和刺激貿易。更值得一提的是,張五常在這一年發表的對中國改革的看法,大多基于他同年在深圳受到當地政府支持的一項研究工作。
接下來的兩年,張五常又有了訪問北京的機會。先是1987年9月,張五常應當時中科院研究員金觀濤的邀請到北京講學。這次造訪北京的經歷讓張五常和大陸知識界建立了廣泛的聯系,這為次年他陪同弗里德曼夫婦第二次訪華并安排弗里德曼與當時的政府高層會面打下了良好的人脈基礎。
1988年,以研究轉型和發展中國家問題聞名世界的卡托學會(Cato Institute)與上海復旦大學準備聯合舉辦一次研討會,主題是“中國的經濟改革:問題與前景”。張五常和他在美國的故交弗里德曼都應邀參加這次會議。會上,張五常提交了題為“Privatization vs. Special Interests:The Experience of China’s Economic Reforms”(《私有化對特殊利益:中國經濟改革的經驗》)的論文,文中認為當時改革面臨的問題是“最容易改革的部分已經結束,如果沒有更大的改革舉措,改革將面臨停滯不前。”這顯然是針對當時大陸的通貨膨脹和價格改革停滯提出的看法。
在與上海和北京的政府高級官員的交談中,張五常發現大陸的政府官員對于市場經濟的理解已經非常到位。同年的《賣橘者言》在大陸出版發行,一口氣賣掉三萬多冊。11月,張五常又應邀參加了在深圳舉行的“中國十年經濟改革的回顧與展望”國際研討會。至此,從學界到政界再到媒體,張五常在當時大陸知識界幾乎盡人皆知。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一股反改革的保守思潮引發了“姓資姓社”的改革大討論,改革面臨著一次新的危機。這促使鄧小平以88歲高齡在1992年發表南方談話,在政治層面第二次為堅定改革路線助推。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改革至此徹底得到堅定,同時解除了外界對中國改革的懷疑態度,這其中也包括此前曾兩次訪問中國的著名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
1993年,在張五常的全權安排下,弗里德曼夫婦第三次訪問中國。這次訪問中張五常和弗里德曼有機會見到了當時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江澤民。弗里德曼夫婦對中國堅持改革開放所產生的巨大變化贊嘆不已。這次中國之行,讓張五常與當時在經濟學界影響廣泛的《經濟學消息報》主編高小勇成了莫逆之交,從1993年開始,張五常以《經濟學消息報》為陣地,撰寫了大量的經濟學普及文章,對大陸經濟學教育普及和深入起到了至為重要的作用。可以說,在郎咸平之前,國內還沒有哪個經濟學家的媒體影響力能夠與張五常相媲美。
隨著香港回歸和在大陸的聲名鵲起,張五常有了更為便利的觀察研究大陸經濟改革的機會。張五常認為,中國經濟改革的創新之舉在于將所有權與使用權分離(從承包制到多種經濟成分并存再到私產入憲)貫徹到底,形成了自上而下的契約關系。這一方面保證了個人對經濟改革的穩定預期,另一方面,在中國這樣一個并非聯邦制政體的情況下,通過中央與地方實質上契約化的財政結構,導致了省際間的經濟競爭,從而極大提高了效率和國家總體經濟績效。在張五常看來,后者尤為重要,因為聯邦制政體下各地方政府政治自主權過大造成的中央執政難題,在中國改革中被幸運地避開了。而在經濟上聯邦主義的競爭優勢又令中國極大的受益。

郎咸平的國家主義經濟學
筆者曾撰文討論過郎咸平在2002年后在大陸的一系列言行(見《董事會》2005年12月號,《郎旋風,社會正義的幻象》),此處不再復述。同是將個人舞臺從香港轉向內地,與張五常二十年如一日主張“私有化”的“放權”思路不同的是,郎咸平從一開始就以“法治監管”著眼,其主張更像是“政府應該收權”。
郎咸平是個不折不扣的爭議人物,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郎咸平在英語學術界的成就毫不含糊,雖然他從沒像張五常那樣用英文向世界宣傳中國改革開放的經驗和變化。作為證券監管和公司金融專家,郎咸平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上市公司和私人企業家是不值得信任的。這種看法并非沒有根據,多年在美國接受學術訓練從事研究工作,郎咸平對華爾街的歷史自然了如指掌。尤其是華爾街早年并不光彩的欺詐小股東的上市公司歷史,使得美國人曾經有長達20年左右的時間對華爾街持有極端不信任的態度。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華爾街進入了列維特時代(以監管嚴厲著稱的美國證監會主席),美國股市對上市公司的監管水平贏得了世界性的贊譽。但即便如此,列維特身后還是出現了安然、世通等一系列上市公司丑聞。當然,公司丑聞里面少不了投資銀行和會計行做幫兇。偏激地說,美國的經驗是:上市公司不可信,投行不可信,會計行也不可信,可信的只有政府和法治。
是的,在資本市場里,從來都沒有民主的位置,即便是在以民主自我標榜的國家。嚴酷的法治和政府監管機構是資本市場里中小股民們的摩西。假如細心的話,去年的時候郎咸平所鼓吹的“新法治主義”正是這種嚴刑峻法出“盛市”的股市監管邏輯的自然延伸。
從股市到國家,“新法治主義”的邏輯鏈條跳躍得未免太快,郎咸平對自己以公司治理專家的身份指點中國改革的能力未免也太過自信。郎咸平對私營企業的極端不信任和對政府純粹功能化處理,讓人覺得此人猶如外星人一樣對中國采取了一種想象化的描述。對政府管制的極端推崇和對政府權力的極端信任,使得郎咸平在本質上表現出一種“國家主義者”的傾向。
郎咸平曾經的論戰對手張維迎曾說過:“中國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的生存環境在急劇惡化。”這句話惹怒了很多人。也許張維迎的產權改革邏輯有很多問題,但至少這句話張維迎沒有說錯。假如由下向上去看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有兩股力量在事實上支持了經濟、政治和社會改革的持續推進,這兩股力量一是曾經自發創造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鄉鎮經濟奇跡的中國農民,另一股力量就是中國的民營企業家群體。
留德政治學者吳強曾經撰文指出:“市場經濟和國家建設的真正推動者,從開始到現在,就是從下而上,從民企到國企,從地方到部委,企業家通過與條塊黨政官員的緊密聯系,亦即企業的社會嵌入網絡,取得貸款和土地資源,逐漸發展,才可能逐漸主導與政府部門的討價還價,突破政府對經濟和社會的過度控制,地方政府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事后分利和政績。如此利益纏結的市場,恰是今日中國政治之寫照。”
但在這樣一個資本與權力糾纏發展的過程中,資本的權力化恰恰是政府權力過度濫用的果,而非原因,所謂民營企業家的“原罪”,亦即馬克思所說的“從頭到腳都滴著血”的資本原始積累過程,其終極罪惡與其說是民營企業家這個群體,不如說是從開始到現在就被官僚權力扭曲的制度。更進一步來看,如今高度嵌入市場和社會網絡中的民營企業,是在缺乏市民社會傳統、且多元價值社會剛剛起步的當下,在中國為數不多的可以參與社會發展博弈過程的社會力量。郎咸平的“新法治主義”將矛頭指向中國的民營企業,不啻是在不自覺地扼殺中國改革中彌足珍貴的市場社會化力量。
在很多人看來,張五常和郎咸平都是中國改革的“旁觀者”、“局外人”。然而,為什么是兩個局外人,對中國改革產生如此之深且劇大的影響呢?他們兩人雖然觀點相左,但殺傷力卻同樣巨大。張五常和郎咸平的大紅大紫,固然標志著中國改革在不同時期的理論需求,但不也同樣彰顯了中國內部的理論貧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