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南城宣武門外的八大胡同,是清末世界級的著名“風化區”,是“高尚”人士們休閑、娛樂、party時最受歡迎的去處。這里每天迎來送往,使數以千計政界、商界、學界的風流人物享受到滿意的“服務” ,這其中自然少不了那位天皇貴胄、金枝玉葉(翻譯成“文革”時代的術語叫“出身干部家庭”),作風一向“爽呆了、酷斃了”的“振貝子”載振的身影。
要說這載振的來頭可真不小,他老子可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起出任首席軍機大臣(略相當于國務院總理)的慶親王。老子英雄兒好漢,載振出門自然少不了一群虎背熊腰、吆五呵六的“王府侍衛”(現在叫保衛科)前呼后擁。一日,載振又“今天心情不錯”地出現在了八大胡同一處“老地方”,興致勃勃地去找一位老相好,不料卻意外碰上一位熟人。
載振這位熟人叫王竹軒,是英國匯豐銀行的駐北京買辦(現在叫駐華代表),也是八大胡同有名的闊綽主顧,與載振認識很久了。這天可巧兩人相遇的不是時候,王竹軒和載振那位老相好鬧得正歡,被載振撞見,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分說,就讓“保衛科”的弟兄們把王竹軒給“教訓”了一頓……這一頓打不要緊,打沒了一筆折合人民幣超過一億元的巨款!
原來,這慶親王在英國匯豐銀行里,存有一張六十萬兩銀子的折子,是老爺子幾十年升沉榮辱的心血結晶,因為聽說匯豐銀行信譽好,有儲戶保密制度,于是通過王竹軒存到了匯豐銀行里。如今,這王竹軒卻平白挨了慶親王公子一頓胖揍,好不氣惱,便把一個在朝廷里當監察御史(相當于中紀委的處級檢察官)的好朋友蔣式叫到家里密議,一定要出出這口惡氣。
六十萬兩銀子是個什么概念呢?如果依照糧食價格折算,大約相當于現在的一億三千萬元人民幣。身為國家領導干部,擁有如此巨額財產,要是放在今天,就大有被指控“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風險。在清代,這當然也成不了合法財產,所以,慶親王才需要把這沉甸甸的銀子偷偷摸摸地存到外國銀行。
制度經濟學認為,所謂制度,就是一整套成文或不成文的契約體系,而這套契約體系的出發點和歸宿,在于劃分清楚人們彼此之間的權利邊界,從而達到保護財產的目的。制度分為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正式制度是白紙黑字寫出來的,比如“黨紀國法”、“夾皮溝村民公約”之類,你理解了得執行,不理解也得執行,否則“治”你;而非正式制度則是沒法兒印成字掛在墻上的種種“規矩”,形式千變萬化,像什么“習慣” 、“家規” 、“土政策”之類的都算,靠你“理解”著去執行,你要是不理解,還真沒法兒執行,但是你要是不執行,嘿嘿……慶親王之所以得偷偷摸摸把銀子存到外國銀行的原因,從現代經濟學觀點來看,就可以說,是因為“非正式”的收入,在正式制度里是無法得到保護的,所以,要通過非正式制度來求得財產的安全。
然而,非正式制度是靠參與者的“理解”去執行的,如果有人理解得太透了,就大有空子可鉆了。
于是王竹軒與他“處長”朋友蔣式有了下面一段對話:
王竹軒:“兄弟,近來日子過得可好?”
蔣式:“不瞞老兄說,這清水衙門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王竹軒:“要是讓你彈劾一個人,賺三十萬兩銀子,你干不干?”
蔣式:“天!別說三十萬兩,哪怕三萬兩,把官兒丟了都值!”
王竹軒:“真的三十萬兩,而且不會丟官兒。就看你膽子夠不夠大。”
蔣式:“有三十萬兩銀子在,哪怕彈劾首席軍機大臣我都敢干!”
王竹軒看時機合適了,就把他的計劃如此這般地給蔣式和盤托出。
于是,慶親王遭到了御史蔣式的彈劾,說他在英國匯豐銀行有巨額存款。慈禧太后看到彈劾奏章大驚,趕忙下令派戶部尚書(相當于財政部長兼民政部長)鹿傳霖為欽差大臣,火速查實奏報。
鹿傳霖接到命令,自然不敢耽擱,當即備轎出發,屁顛屁顛跑到了位于東郊民巷的英國匯豐銀行北京分號。時間才不過下午兩點,可是匯豐銀行卻大門緊鎖,空無一人。鹿傳霖非常納悶,四下一打聽才知曉,原來這天是洋人的“禮拜天” ,人家休息,要到明天,也就是“禮拜一”才開始上班。鹿尚書只好悻悻而回了。
自從聽到被彈劾的信兒,慶親王父子就一直緊張得大氣兒都不敢出。此時打聽到鹿傳霖撲了個空,才些許倒吸了口氣兒,計議一下對策。奕說:“如今只有一個法子:趕快求王竹軒給咱們提款銷戶,不留痕跡。”于是載振只好低三下四地去求王竹軒,有多么窩囊就別提了。王竹軒戲弄夠載振之后,緩緩地說:“洋人規矩,提款即不能銷戶,銷戶即不予提款。”
載振急了:“提款不銷賬,這話還說得通,銷賬不提款怎么行?賬都銷了,存款在哪里?”
王竹軒:“于今之計,只有你先把‘慶記’的存折和圖章給我,我把款給你轉存到別的戶名里。至于‘慶記’的戶名,保險銷得一干二凈。款,可以先在匯豐再存三個月,等風聲過了,再取不遲。”載振覺得可以接受,就改了個“安記”的戶名,放心地回家了。
果然,當鹿傳霖第二天又來核查的時候,沒有查到任何證據。就回奏慈禧:“沒有實據。”于是慶親王就平安過關了。蔣式因為“彈劾無據”,被“發回原衙門行走”。他原是由翰林院編修(其聲望相當于中科院院士)考試當的御史,就此又回去當編修去了。
三個月后,當載振拿著“安記”的存折去取款的時候,卻發現里面竟然沒有分文!銀子呢?六十萬兩銀子呀!相信讀者早已猜出其下落了。
何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宗室貴胄兼首席軍機大臣,竟會被兩個權力、地位都遠遠遜于自己的“小人物”算計得血本無歸呢?
答案是:正式制度所保護的,是社會的合法性秩序所容許的利益,其所依賴的知識背景,是為社會成員所普遍認可的“共享的知識”,有一定章法可循,比如法律。而慶親王奕的那相當于一億多元人民幣的巨款,并不屬于合法的收入,得不到正式制度的認可和保護,只能通過個人的權力保護網、關系網所編織起來的“非正式制度”尋求保護。而非正式制度與正式制度的不同之處,正在于它所依賴的知識背景,更多的是一種建立在個人經驗、認知背景上的。這被20世紀的偉大思想家邁克爾·波拉尼(Michael Polanyi)稱為“個人知識” 的知識,具有很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成分在內。因此,這樣的規則是因人、因場合而異的。所以,當王竹軒他們掌握了適用此時此事的游戲玩法,而慶親王縱有再大權威,也無從掌握時,就只能乖乖地被“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