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是法國人,念過中文系,去北京讀了幾個月漢語普通話,功力大增,有次還問我:“瓜子臉和鵝蛋臉有什么不同?” 非常有深度。一般鬼佬根本不知瓜子臉是圓是扁,光解釋瓜子為何物,就要費一番唇舌。不過這沒什么好得意的。瓜子是華人文化獨特的產物,復雜淵深,優劣摻半,套句歇后語:真是瓜子里嗑出個臭蟲來,啥仁(人)都有。
瓜子雖和花生蠶豆等并列零嘴,性質卻陰暗危險得多。沉醉于磕瓜子,近乎抽煙和吃鴉片,是種不文明的象征,因其令人耽迷陷溺,無所事事虛耗光陰,早年的進步知識分子,對此道極表輕蔑。七十年前,豐子愷寫過一篇《吃瓜子》,把那種“吃而復戒,戒而復吃”的尷尬掙扎,寫得入木三分。誰叫瓜子具備“吃不厭、吃不飽、要剝殼”等三條件,且又低廉易得?遂成最平民的消閑圣品,殺死無數時間。
而中國人最擅于消磨時間,喝茶、拆蟹、行酒令、嗑瓜子,諸般食藝緣此而生。口腔是實踐閑暇的主要器官,心閑而嘴不閑,才算娛樂享受。見了瓜子就去拈,渾然不覺就嗑起來,幾乎是我們的本能動作,已分不清是文化長期浸淫,還是世代傳遞的基因,個中高手如云,口技出神入化。
除了有椒鹽、甘草等口味,瓜子落在不同的嘴里,嵌放在相異的氛圍情境中,還能滋生各種況味,舒逸慵懶,輕浮浪蕩,或者陰狠深沉。豐子愷描寫“閑散的少爺們”,一手夾著煙一手拈著瓜子,“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談,且談且笑”,固然靈動傳神,但在文學中,嗑瓜子的多數是女人,滋味也更錯綜。
《金瓶梅》里,潘金蓮和孟玉樓一邊嗑瓜子,一邊倚窗看熱鬧,把瓜子皮朝下吐在路人身上,嬉笑不止,輕狂冶蕩但也飽含風情。《紅樓夢》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媽家,見寶玉、寶釵言笑歡洽,黛玉雖若無其事,“嗑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心里已暗生糾結。而第六十六回,尤二姐低頭不語嗑瓜子,卻是心意已決,清明貞烈如磐石不移。
張愛玲不會嗑瓜子,但她筆下的女人老是在吃零食,愈是絕望愈要吃。例如《花凋》里川嫦的母親鄭太太,“總是仰著臉搖搖擺擺在屋里走過來,走過去,凄冷地嗑著瓜子”,以麻木鈍漠來抗御生命的不堪。而《連環套》中,張愛玲借霓喜的相簿說了一段獨白,簡直該拿來做《對照記》的序:“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個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可見瓜子不是食物,是一種計時單位,自古至今,各處遍地的瓜子殼,是天文數字的時間碎片,如果可以提煉再制,不知可以循環回收多少年月。但覆水難收,流失的光陰也不可能回頭,達觀的中國人也許早就想通,既然生命避不了浪費,與其被人虛擲,還不如自己下手,痛快揮霍。
菲力不會嗑瓜子,把瓜子皮亂嚼一氣,狼狽吐出,皺眉喊咸。他懂瓜子臉,但還沒學會浪費時間,那是需要技藝的。
(選自臺灣《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