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步

像林海峰那樣會下圍棋的人，每下一個子兒以前，都要先設想一二十步以后的情況。他不得不這樣，因為他的對方也是“能想一二十步”的老手。因此下給人看的棋，比他們在腦中棋盤實際所下的棋，已經晚了一二十步。我們只看到他們怎么“出手”，他們卻早就看到那樣出手的“結果”。精確地說，決定他們那一盤棋的勝負的，并不是面前一個棋盤，而是他們腦中另外那一個棋盤，那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小棋盤。

棋士腦中的小棋盤，才是棋士“真正”下棋的地方。這使人想起另外一種相似的情況——相似，可是更復雜些：一個作家“真正”寫稿的“地方”，并不是眼前的稿紙，而是腦中那一部“能把個人的一切感覺和經驗制造成美妙語言”的精巧的小機器，然后再通過一部相連的、由長期的肌肉訓練造成的、“能即刻把語言變成符號”的小翻譯機。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作家握筆在稿紙上寫字，加標點符號。

雖然并非每一個人都是棋士，但是我相信差不多每一個人腦中都有一個小棋盤。每一個人在他的小棋盤上“下”的是“日常生活的小棋”。這種“小棋”跟棋士所下的圍棋相比，就像“五子棋”那么簡單。不過，就連這么簡單的小棋，能下得好的人也并不多。原因是：一般人下這種小棋只想到“一步”，或者“就只有這一步”。不知道這種小棋要下得好，就必須想到“第二步”。

幾天前的一個黃昏，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朋友。他匆匆忙忙地，正打算去趕六點四十分的那一場電影《西城故事》。那時候離開映的時間只有十分鐘，就算他的計程車司機能靈巧地穿過滿街橫七豎八都是汽車的成都路口，準時到達影院門前，他也很可能只是老遠地花錢坐車去看一看售票口上邊“客滿”的黃燈。

我問他：“要是買不到票你怎么辦？”

“我就散步回到重慶南路書店去買兩本書。”他說著，笑了一笑，拍拍我的肩膀；一揮手像揮動一下魔杖，一部計程車出現在他身邊，車門往外一彈，他趁勢往里一鉆；車子像他的人，興致很高地開走了。

我很欽佩地看著那部活活潑潑的汽車的背影。我確實欽佩汽車后座的乘客，我的那個朋友。他是懂得“下”日常生活的小棋的人。他“下”得好。他能想到“第二步”。

他的故事使我想起另外一個朋友。有一天，我的這個朋友打算去拜訪我也認識的另外一個住得很遠的朋友。

“你老遠地跑了去，要是他不在家呢?”我問他。

“他家附近不是有個很好的小公園嗎?”他反問我。

“對啦!”我領悟地說。

“對啦!”他很佩服我的領悟力。

這是一種“大家已經完全對它陌生”的古老的智慧。一個不成熟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只想到“一步棋”，怕想“第二步”，無論對什么事都只許有一個預期的結果，就像劃好了洋火放在引信旁邊等著，只要事情稍不如意，馬上點燃引信，讓情緒“爆炸”。

在我的經驗里，下這種“日常生活的小棋”，能預先想好了“第二步”，能不怕去想“第二步”，常常會給自己帶來快樂，甚至是意外的快樂。不過，這需要在心理方面達到相當程度的成熟的人，才享受得到。

去看一個朋友，我想的是“他也可能不在家”。我安排好了我的第二步：到街上買一聽克寧奶粉回家沖一杯牛奶“喝著看書”。結果，我的朋友“竟然”在家，令我喜出望外。如果萬一他“竟然”不在家，我也不會大失所望，垂頭喪氣。你知道我的“第二步”是買牛奶回家“喝著看書”。

當然日常生活并不永遠只是拜訪朋友。我跟別人一樣，也會有事情求人幫忙，不可能永遠“自給自足”。有一個熟人幫了我一個只有他才能幫的不小的忙以后，很懷疑地問我：“你當時的樣子好像不大相信我有能力幫你這個忙。你的‘舒緩’激惱了我，所以我偏要幫你這個忙!”我告訴他，那是因為我有“第二步”。

“你的第二步是什么?”

“回家靜靜地忍受我所應該忍受的。”我說。我所安排的第二步，確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嘗嘗“受罪”的味道。我認為求助不成，也是我所應該學習的人生功課。

不要以為我在宣傳“舒緩者多助”的福音。你遇到的可能是另外一個人，你越是舒緩，他就越討厭，偏不幫你忙!我所提倡的是要有“第二步”，我并不提倡舒緩。不過有“第二步”的人大都舒緩，這倒是真的。

我知道有許多人并不是沒有想“第二步”的智慧，但是他不愿意想、不敢想。他沒有這個勇氣。有的人永遠不敢去想失敗以后的“第二步”，其實，他是應該去想的。一個能夠平靜地想好失敗以后的第二步的人，正確地說，他的人生就只有“失”的可能而永遠不“敗”。不敢去想，不愿意去想的人，他的人生才真正是：一“失”就“敗”!

這個“第二步”哲學的正確含義是：你不要老打如意算盤。你應該換一個算盤，使自己變成擅打“不如意算盤”的好手。我說的不是“達觀”，我說的是“不只是達觀，而且是非常地積極”。

一個負責任、可信賴的人的特征，就是他對于他職責上所遭遇到的困難，永遠有活活潑潑的、充滿生機的“第二步”。父母所得到的子女對他們的信仰，就屬于這一類。父母總會遭遇到種種家庭難關，但是“愛”激發他們的責任心，使他們的思想越磨練越活潑，永遠有用不盡的“第二步”，千層萬層，層層保護，凝成一種無法懷疑的絕對的安全。

如果父母遇到困難，竟跟子女說：“現在我們惟一的路子，就剩下……要是連這條路也走不通，那么我們就只好……”這多使子女傷心啊！沒有父母會這樣不負責的。做父母的，都有一億個“第二步”!

如果我要創立一個大事業，如果我是工作領導人，我最喜歡聽的是幫助我的好朋友們，在事情剛剛開始做的時候，就談論到種種可能的失敗，而且對于每一項可能的失敗，不只會表示擔憂，而是都附有一個比一個更有力的“第二步”。

（選自臺灣《和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