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羊”義考

《辭書研究》2005年第三期刊出連登崗《“望羊”補義》一文(下簡稱“連文”)，補出“望羊”一個新義：“作名詞，指一種相貌，一種生就的頭向上仰、目望上視的特殊長相。”在多少年該詞的一派聯綿詞聲中，能提出“特殊長相”義，實屬可喜。但是該文沒有解決“望羊”的根本問題，所補義也正誤交雜。筆者特集中考訂“望羊”詞義，祈讀者諸君不吝賜正。

一

要詮釋“望羊”的詞義，不能回避此詞最早所出《莊子·秋水》“望洋”的聚訟。《秋水》文首一段以《百川灌河》為題收入各種古代文學、語言選本，記述“欣然自喜”的河伯當見到北海的廣大遠勝于己，遂自省自愧，“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一般詞典“望羊”條必舉此條書證，為今許多詞典承襲的舊解也首先見于此例。《漢語大詞典》“望羊”“仰視貌；遠視貌”就是古代對《莊子》“望洋”代表性的二解。但是古人并沒有將此二解作為聯綿詞(“遠視”還無“貌”)，而常從字面索義，如郭慶藩《莊子集釋》以“望陽”為正體，云：“太陽在天，宜仰而觀，故訓為仰視。”自上世紀60年代王力《古代漢語·百川灌河》“望洋向若而嘆”注“望洋，連綿詞，仰視的樣子”，其后各種古漢語教材、專著凡及“望洋”皆承襲不違，詞典也都作聯綿詞而系之以“貌”，渾列其義。但是，舊解很難理解：“望羊”何以有“仰視貌”?謂之仰視，是身仰、首仰還是目仰?為什么要仰視著主動與海神說話?如郭慶藩的解說更不可理喻。“遠視”義也難解：“望”本是遠視義，后附的“陽”、“羊”、“洋”諸字何義?河伯轉身面對海神發抒慨嘆，二者近距離豈需遠視?由于將舊解當作聯綿詞雖可不解詞但還難解文，于是引發不少學者系連所謂同源聯綿詞以求新義。如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將《莊子》的“望洋”與敦煌變文的“忙祥”、唐宋文學中的“茫洋”、“芒羊”系為同義衍變的一詞，并辨說：“《莊子》的‘望洋’，其實是失其所恃而迷惘昏吒的意思，解作仰視，意思并不切合。”又徐振邦《聯綿詞概說》、王國珍《“望羊”考》等將“望洋”擴充為一個聯綿詞的大詞族，作模糊不清義。但是，這種系連從方法到結論都是失誤。其一，撇開本證。不用“望羊”的本證而專從南北朝以后異形聯綿詞上掛下聯，即以后世的所謂同源聯綿詞的詞義來溯定上古文獻中“望洋”的本義，違背了詞義研究中歷史性和實證性原則。其二，離開文本。很奇怪，系連者很少將新解作文本審檢。上引這類新解都以迷惘不明為義核而稍變其言，而凡是以不明為義核的所有新解最不合文理。請看：河伯東行而至北海，見到茫無邊涯的大海，對照出自己原先的陋識，幡然而悟，從而向海神抒表慨嘆，說出一番富有哲理性的感悟之言。此時河伯的頭腦特別清醒、是非空前清楚，嘆語也至誠至理，怎么是迷惑、迷惘昏吒、模糊不清地“向若而嘆”?《莊子》的“望洋”包括同詞的“望羊”、“望陽”，都不是聯綿詞(見下)。因此連文開首就說：“望羊，又作望洋、望洋、望佯、望陽，是個聯綿詞，中古以前常見使用。”全非事實。凡言“聯綿詞”者，均屬誤解。連文的“補義”當屬于正義范疇，只是還需要補正。

二

望羊，又作“盳洋”(《經典釋文》)、“望佯”(《釋名》異文)者，文獻無例，可以不計。常又作“望洋”、“望陽”。倘若不內定為表達心緒和身態的聯綿詞，則從文獻中諸體的許多文例不難看出，它們確如連文所言，多指“一種特殊長相”。準確地說，表示眼的一種病相。但是由于舊注“仰視貌”、“遠視”只斷言而未見其理，遂使今人或照錄舊注不置可否，如《漢語大詞典》、《辭源》等二義并出，或另辟蹊徑從聯綿詞系連他詞求新義。因此識知此種病相是審諸解是非、明該詞詞義的關鍵。今按，此種眼病的早期醫學稱為“瞯”和“戴目”、“戴眼”，又稱“眼戴”。《倉頡篇》卷中：“瞯，目病也。”《說文·目部》：“瞯，戴目也。”徐鍇日：“戴目，目望陽也。”段玉裁注：“戴目者，上視如戴然，《素問》所謂‘戴眼’也，諸書所謂‘望羊’也。”按，戴，上也；眼，指眼之睛，即眼瞳。其病相表征有二。一是眼瞳上而不轉。《素問·診要經終論篇第十六》“戴眼反折”王冰注：“戴眼，謂睛不轉而仰視也。”二是眼白下而多。唯雙睛上插，必然眼白多露，故《廣韻·平山》日：“瞯，人目多白。”要之，“望羊”的病相是眼白多而在下，“眼睛上翻，不能轉動”，而非仰身仰首。方以智《通雅·身體》用方俗語訓釋：“目望陽日望視，見《春秋傳》。今日羊眼人。”今吳方言區仍有“羊白眼”一詞，連文所舉甘肅隴東一帶方言名“高望”，皆稱眼白下多、眼瞳上小不轉者。由此可見，“望羊(洋)”為眼病、眼相之詞，不僅有早期文獻使用的大量依據，而且古代的語言大家方以智、段玉裁輩早已言之，惜乎今人竟視而不見。

物性明，即可解其詞形與詞性。“望羊”，望視之羊。《后漢書·五行志》“羊禍”李注引鄭玄日：“羊，畜之遠視者也，屬視。”故“望羊”乃示如望視之羊，以喻表此病相。文獻中使用最多，當為主體。“望陽”，《釋名》作“羊”聲訓，言“陽氣在上，舉頭高，似若望之然”，顯然穿鑿，此眼相與仰首無關，“陽”當為“羊”的同音通假。“望洋”，也是“羊”的同音通假，故《經典釋文》“望”作“盳”，引司馬彪、崔撰云：“盳洋猶望羊，仰視貌。”查檢“望羊”的所有用例，可見其使用的語法特點：主要作人名、眼目詞的陳述語，即作謂語，即總是出現在“某某(人名)望羊”、“目望羊”、“眼望羊”、“視望羊”之類的結構；偶作動詞或介詞賓語，如“眼如望洋”、“多于望洋”，活用為名詞，但從不修飾動詞。可見“望羊”(包括用“陽”、“洋”諸體)的詞性可視為是以偏正結構喻指人之態相的形容詞，表示如望視之羊的樣子。唯此，多作謂語。若作名詞，成望視之羊，失去喻意，未洽。當然更不是聯綿詞。

三

詞的所表物性、詞形、詞性明，詞義也可明。

對照其物性——眼相不難看出，舊訓“仰視貌”并非荒誕不經，但因不解物性而表義模糊，使人以為仰首而視，連文即作此解。今既明為一種眼病之相，就可知是眼瞳不轉而向上視的樣子，并非是仰身仰首；當然“望羊”也可包括特意仿此病相者，但也不會仰身仰首。據此，“望羊”可釋為：形容一種眼病相，定睛向上視的樣子。簡言之，定睛上視貌，形容一種眼病相。此是“望羊”的本義。連文所舉《論衡·語增》及《骨相》、《釋名·釋姿容》諸例皆屬此。又如《左傳·哀公十四年》：“有陳豹者，長而上僂望視，事君子必得志。”杜預注：“上僂，肩背僂。望視，目望陽。”“上僂望視”，指肩背下彎眼上視。此例最能說明“望羊”只是眼相，不加仰首。此是俯首彎背而望羊。楊伯峻注：“望視，仰視貌……大概背駝者目皆向上。”楊注得之，將“仰視”改為“定睛上視”，更善。又《晏子春秋·諫上六》：“晏子朝，杜扃望羊待于朝。”此“望羊”或釋為仰視貌或遠視貌，孫星衍通為“仿佯”。按，昨夜樂人虞入宮與景公共樂而變齊音，又使景公晨未蒞朝聽政，杜扃對此極為憤慨，遂望羊而待，作此奇相示憤，以引人注意，故此“望羊”宜釋“定睛上視貌”。唯其上視，使晏子奇而問故，杜扃以上述事對，終如愿使晏子聽而諫君。

唐以后“望羊”也有此義。如唐張鷟《朝野僉載·卷四》：“郎中長孺子視望陽。”宋李之儀《路西田舍示虞孫小詩二十四首》：“怕雨望晴心不歇，白頭搔盡眼望羊。”二例皆定睛上視貌。

古人對“望羊”還有“遠視”之訓，雖不適于《莊子》“望洋”(見下)，但亦非空穴來風，且當另立一義，為“望羊”的第二義。

“望”本就是遠視義，《玉篇》：“望，遠視也。”目上視因其視域較空曠，本質上也可謂是遠視，故“望羊”可從上視引申為遠視。但鑒于其為上視態下的遠視，與“望”、“眺”等一般遠視應有小別，遂可以釋為“定睛向高遠視”。簡言之，定睛高遠視。由于上視的眼相，常給人自高、自負的感覺，故引申此義即用于有異志、抱負者；它不是病相，而是一種器宇軒昂的眼相。如《史記·孔子世家》：“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集解》、《索隱》皆引王肅曰：“望羊，望羊視也。”《孔子家語·辨樂解》：“有間，曰：‘孔子有所謬然思焉，有所睪然高望而遠眺。’曰：丘迨得其為人矣，近黮而黑，欣然而長，曠如望羊，奄有四方，非文王其孰能為此?”王肅注：“望羊，遠視也。”《史記》、《孔子家語》所述為一事，謂孔子學鼓琴于師襄子，師授《文王操》，文王是“眼如望羊”，“得其為人”的孔子神態是“高望而遠志”，“高望而遠眺”，記同一事的《韓詩外傳》還作“邈然遠望”，故二例“望羊”即是定睛高遠視義。《白虎通義·圣人》：“又圣人皆有異表。……文王四乳，是謂至仁，天下所歸，百姓所親。武王望羊，是謂攝揚，盱目陳兵，天下富昌。”陳立疏證引《孔子家語》王肅注：“望羊，遠視也。”“攝揚，蓋遠視之貌。”陳疏大體不誤，但有關詞失訓。“攝揚”，“揚”通“陽”，指陽氣；攝，收斂義。望羊者，瞳子在上、陽氣不足，故“攝揚”即謂瞳子在上。但此重在表武王心志，非一般病征，故可譯為“定睛高遠視”。“盱”是“張目”(《說文·目部》)，凡望羊者必是多見眼白的張目態。此例可謂文獻中難得的對“望羊”引申義的最具體描寫、詮釋。以上三例若解為病相的上視義，就不合文旨。

“望羊”的此義同樣也用于后世。如《金史·雷淵傳》：“(雷淵)為人軀干雄偉，髯張口哆，顏渥丹，眼如望洋，遇不平則疾惡之氣見于顏間，或嚼齒大罵不休，雖痛自懲創，余亦不能變也。”“望洋”，《元文類》卷五十一載元好問《雷希顏墓志銘》作“眼如望羊”，二者同，均表高遠視義。

由上所考，可知從上古至后世，整個古漢語中“望羊”有本義和引申義。二義之別：如只表眼病之相或仿此病相，解作定睛上視貌；如重表心志，則宜為定睛高遠視。

考定了“望羊”的二義，那么，文首所述《莊子·秋水》的“望洋”聚訟就一朝可解。

根據“望羊”使用的語法特點，它主要作人名、眼目詞的陳述語，即作謂語，從不修飾動詞(見上)，則一直流行句讀作“望洋向若而嘆”乃誤，“望洋”必須與前“目”結合成句。故此數句當標點為：“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河伯下面的嘆言是自省自愧自責，非表河伯的抱負、大志；且與海神近距相對，不需作遠視，故必取定睛上視貌。文意是：這個時候，河伯開始回轉他的面孔，眼睛定定地上視的樣子，朝著海神慨嘆……。

(浙江大學西溪校區中文系杭州 31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