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的記憶

1995年初冬，郁風大姐來電：“夏公病危，速來京。”我大吃一驚，此前，我全然不知夏公生病，病重，怎忽然傳來病危!懷著沉重焦慮的心情急匆匆趕往北京，祈愿他轉危為安，希望在最后時刻能見上一面，說聲：“走好啊，夏公。”但，晚了，晚了。抵京時，老人已駕鶴西去。哀哉!痛哉!

認識夏公已半個多世紀，他素來是我敬愛的亦師亦友的文藝界老前輩、老領導。失去這位尊敬的長者，我深感悲痛。沒能去京探病，又未能在生前送他一程，我是怎樣的遺憾啊！

這一夜，我無法入睡，往事潮涌。

翌日清晨，我滿懷難以名狀的壓抑、沉痛，去八寶山送別夏公。

那日，吊唁者眾多，黑壓壓一大片。見到許多多年不見的老友，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沒有熱情的問候，只點頭致意，心里沉沉的。

哀樂響起，人群緩緩向告別大廳行進，一進靈堂，我心便開始抽緊，遠遠望見安臥著的夏公，天人相隔，永難再見。一陣酸楚，淚已滿眶，飲泣著、嗚咽著。行禮致哀時，近距離凝視著他，久未見面的夏公，如今靜臥在松柏花叢中，安詳，卻分外消瘦。我心里默念著：夏公，我來遲了，原諒我……倏地，悲從中來，頓時失控，竟放聲大哭。來到家屬行列前，依然收不住。沈寧忙扶住我，說：“別，別太難過，爸爸高齡長壽，是安詳離去的。”我點頭，我明白，是喜喪。壽終正寢，理應祝福，不要哭。但我久久地哭，大哭。

事后老友宗江說：告別夏公的大廳里，哭得最傷心的是沙漠。是的，我傷心，很傷心。尊敬的夏公逝去，我傷心，我格外地傷心，慟哭不已。

一

我時時懷念夏公!

每當我注視著客廳里懸掛著的、畫家高莽1989年在我生日時為我畫的速寫，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首先想起的便是夏公。當時，多位老友在我的畫像下面題字，大都是非常隨意、玩笑的，提筆就寫。宗英：猶似15歲心情，勝似15歲感情；郁風：但愿今世長相憶；戈揚：永遠是大眾情人；烏蘭汗（高莽）：坤權，我在那兒等你；孫杰（高莽夫人）：我們60年后再相見；孟浪：大家都會到等著的地方相見。而在畫像下端中央醒目處，一是大書法家苗子的，寫得非常漂亮的，大大的黑體字：永遠青春。另一是，夏衍寫的，也是大黑體字，他邊寫邊念：“友情長在。”寫完，笑著說：“近半個世紀的友情算得‘長在’了吧?”我說：“還會更長久呢！”于是話題集中在“友情長在”和“更長久”上，老友們感慨良多，深感這幾十年的友情，又僥幸都活著，實在不易啊!我心頭突然掠過一絲寒意，還會更長久么?還能有多長久呢?畢竟老了，自然規律不可抗拒啊！但愿……但愿人長久，友情長在吧!

時光流逝，年復一年，匆匆，十年過去了!如今，作畫的，題字的，包括我本人，都是耄耋老人了，難得的是個個健在。苗子、郁風伉儷都已過90大關，接受央視采訪，應對如流、風趣幽默、瀟灑且漂亮。宗英雖摔傷，但在病床上還寫紀念二哥（亦代）的文章……惟獨夏公走了，走遠了，遠去了。

看著這幅速寫畫像，我便會浮想聯翩，沉浸在許多難忘的回憶中：

初識夏公我16歲。那是1943年2月的一天，重慶文化戲劇界同仁歡聚一堂，熱烈慶祝戲劇節。重慶是抗戰時的陪都，文化界人士云集，一流的編、導、演，比比皆是，天南海北，各路精英、八方神仙，濟濟一堂，好不熱鬧。當時，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目標——抗戰，走到一起來了，人際關系特別親切團結。這里沒有什么等級、高低、大小之分，名流編導、大明星、大演員和一般凡人、小人物、小演員，似無差別，倒有一種有飯大家吃，有錢大家花，有煙大家抽的共產風格。那時若有大聚會，人人都會興高采烈、踴躍參加。

那天的慶祝會，記得是在銀社禮堂舉行的，會場坐滿了人，有許多許多，用今天的話叫腕兒、大腕級的人物，我當時大多不認識，卻早已仰慕。

我隨同黃宗江、蔣天流一起進入會場，有人說：“這三位是從孤島上海來的同行朋友、演員。”有人補充：“名演員。”掌聲響起。當時黃宗江、蔣天流在上海早已是名演員，大名鼎鼎。我雖已下海，參加了中旅、中中、上藝等劇團的演出，實際只是個半職業演員，我15歲時，開始演藝生涯，在讀中學的同時，做了個兼職演員，藝齡只有1年多。

初到重慶，參加戲劇節盛會是件大事，我隆重地穿了緋紅的新款大衣，很耀眼，很有光彩，頗受關注。

慶祝會進行了哪些活動，什么人講了什么話，全無記憶，但，我卻記住了夏衍。那是因為唐納告訴我，那個文質彬彬、學者模樣，戴著很講究的眼鏡的，是夏衍，是名流，大作家，是重慶文化界的頭面人物，他是從香港經桂林來這里的……正說著，那人朝這邊看了一眼，禮貌地向我們點點頭，我驚喜地得識這位大作家。夏衍，我在上海已聞名，讀過他的《賽金花》，在上海看過英茵主演的這出戲，我還讀過他寫的《一年間》、《愁城記》。他很有名，能見到他，我感到榮幸、高興，我當時特崇拜作家。

我來到重慶，是被父母派人“押送”來上大學的，明令：不許演戲，不準當戲子，他們把演員統稱為戲子。我姨母受托做我的“監管”人，負責對我嚴加監督、管教。幸而她是個名醫，工作極忙，哪里顧得上監管我，掛名而已。

很快，我進了復旦大學，學校在北碚夏壩，離市區很遠，交通十分不便，但凡有機會，我便溜進市里，避開“監管”耳目，進劇場、看話劇、串后臺，不亦樂乎。使我大感興趣的，還有坐茶館，有時也在咖啡廳，擠坐在“大人”們一旁，聽他們“擺龍門陣”，擺的范圍很廣。茶館里到處張貼著“莫談國事”，可他們偏愛大談國事，評論時政，罵當局，罵得高興時便縱聲大笑，還有人哼唱“茶館小調”、“古怪歌”等諷刺國民黨的禁歌，嚇得“吆師兒”（跑堂的）連連打躬：“莫談國事，莫高聲”，煞是有趣，我很佩服他們的英雄膽量。

他們談得更多的是如何堅持進步戲劇，爭取觀眾，談劇本創作，和有關戲劇、演出的方方面面……有許多道理，我并不懂，但我崇拜、信任這些“大人”。而這些信任后來竟影響著我的命運，使我終身熱愛戲劇、文藝事業。

那時，我眼里的“大人”們就是夏衍、于伶、宋之的、鄭君里、應云衛……這些大牌編、導，他們大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比我大許多許多，老宋、君里……我都稱大哥，但夏衍，我一直隨著大家叫沈先生（他原名沈端先）。聽他們“擺龍門陣”真有意思，長學問、長見識。他們各有特點：

老宋大哥生性豪爽，說話大聲武氣（大嗓門），他是編劇，編故事編得特別生動又神奇，講述得非常吸引人，難怪人人都贊他有才華。他手快，寫的劇本很多，《霧重慶》演出時很轟動，可惜我沒趕上。他說話一激動，便插腰、揮手，有點武將風度，像個俠客。

君里大哥廣東腔，他是個帥哥，是名導演，也曾是演員，談起表演，非常認真、投入，開口閉口“史坦尼”，也談丹欽可，他對這二位大師十分崇敬。那時，俄國戲劇大師，許多人都還十分陌生，他卻早已潛心研究“史氏體系”，不僅廣為宣傳，且身體力行，聽他談史坦尼，特新鮮有趣。我還見過他排戲，他不在導演席指導，而是跟在演員身邊活動，邊自言自語，說著角色的內心獨白，邊指點，以此啟發演員，很奇特。

應云衛，人稱應老板，是個大忙人，難得見他來坐茶館（他當時在成都不在重慶），他一出現，氣氛特別活躍，他有天大的事，也是樂呵呵的。我聽到過許多有關他的傳奇故事，說他會“變戲法”，戲里缺什么，無論服裝、道具……他一出馬，總能變得出來，連整堂紅木家具都能從不認識的人家里搬到舞臺上來；他能在觀眾席里借到一頂戴在一位大老板頭上的特殊樣式的帽子，這正是戲里十分需要的；他能在大街上把人家手上的古老的手杖討了來……他看中的，他就有可能弄到手，他神得很。我曾好奇地問過他：“應大哥，你的戲法怎么學來的?靠什么絕招?”他苦笑著：“靠我的三寸不爛之舌，會哄，會騙，我是個老滑頭呀。還靠我真誠地央求，明告劇團窮，有些東西自己做不了，又沒錢買，只好求爺爺、告奶奶到處借呀……人家看我們可憐，也就發善心了。其實，這都是觀眾愛戲，對我們的支持。不好好多演些好戲，對得住觀眾嗎？小妹妹，干戲不容易啊，苦啊!要吃‘交關’苦頭（滬語：吃很多苦）。”我聽了很動心，記住了這話。沈先生說：“誰曾見哪位能把‘真誠’、‘滑頭’融為一體?應老板是第一人!滑頭是表面的，真誠才是其本質。正因此，他才得以做出許多常人難以做到的事，劇團那么窮，解決最最重要的演出經費那才更傷腦筋呢!他實在辛苦。”他們都說，老應是劇團的大管家，樣樣他都得管，而他的正職是大導演。后來，夏衍、于伶、宋之這三位名編劇集體創作了一個以應老板為原型的《戲劇春秋》。由藍馬主演，惟妙惟肖，在舞臺上再現了應老板，戲寫出了一群為新劇運動，九死無悔地行進在充滿著荊棘的道路上，苦苦地堅守著戲劇崗位的動人故事。戲感人至深，使人震撼，造成極大轟動，一時傳為佳話。

夏衍是我最崇拜的，他說一口浙江官話，語言豐富、表達能力強且幽默、風趣又親切，他博學多才，在我眼里，他最有學問，大道理講得透，小故事更吸引人，我特喜歡聽他講話。一次，不知為了什么，他動情地長嘆說：“別以為人們現在不叫話劇演員戲子了，掌聲多了，其實蔑視的目光還時時射向我們，我們自己必須自珍、自愛啊！有些人并不懂，走這條路多艱難。”（大意）我聽懂了，也記得。他講的哲理性強的理論我雖聽不明白，也愛聽。這或許就是對偶像的崇拜吧!當時演出他寫的戲最多，影響大，知名度高。他凝聚力強，通常是這些編導們“擺龍門陣”的中心，大家都分外尊敬他。我完全不知．這里有共產黨人，不知他是公開身份的共產黨員，更不知夏衍就是領軍人物。

后來我和他們接觸越來越頻繁、密切。暑假時，我竟能避開“監管”控制，住進大大有名的張家花園65號。這里是文化協會所在地，是進步的文化名人聚居地，宋之的、王蘋夫婦，史東山、華達妮夫婦，鄭君里、黃晨夫婦……等許多名流都住在這里，我擠住在君里、黃晨狹窄的家里，開心地度暑假。這里像個和諧的大家庭，你來我往，不分彼此，人們除伏案寫作、讀書外，也下棋、打橋牌、打沙蟹（撲克牌賭錢）。家家都很熱鬧，賓朋滿座，聊天“擺龍門陣”，夜深了，便打地鋪，席地而眠。當時，這些名流的家，大多是一大間屋，既是臥室，也是客廳、飯廳、書房、寫作室，還包括廁所（用布簾在室內隔一角落，放一花瓷的馬桶，便是廁所），大家習慣，隨意在室內廁所解大小便。有時，布簾后，坐在馬桶上的客人一邊解大便，一邊和室內的人們仍在爭論不休，男女客人，發言踴躍，臭味四溢也并不影響，沒有人介意，這就是當時的生活。

我在這里最小，又活潑開朗，大哥哥、大姐姐們都喜歡我，不把我當外人，都叫我小沙漠。沈先生不住在此，和他接觸少些，但也很熟，我知道他和其他人一樣喜歡我，有時叫我小朋友，關系很好。宗江、藍馬、唐納也是這里的座上客，他們和我是同輩人，叫我沙漠，不加“小”字，我也直呼其名，有時他們玩笑地叫我“海派女郎”，因為我是從上海來的外來戶。此外我還認識黃苗子、郁風夫婦，吳祖光、呂恩夫婦，還有，還有許許多多大演員、大明星，如白楊、張瑞芳……奇怪的是我除了和宗江、藍馬外，很少和演員交往，卻喜歡和比我大得多的“大人”們在一起，愛往“大人”中扎堆。

我那年17歲了，我下決心，將來，我一定要演戲，演好戲，好好演戲，當個好演員。我已深深受到這些文化師輩們和大姐姐、大哥哥們的影響了。

好景不長，終于，被姨母發現了我的行蹤，她加強了監管。我被管制，不敢輕舉妄動，難得進城了，和這些大哥哥、大姐姐來往便少了，和文藝界少有接觸了、我無奈、我悲哀。

爾后，我在復旦大學和新聞系的高年級進步同學黃中敬相識、相知、相戀，不顧家庭的堅決反對，快速結合。這大大觸怒了父母。得知他們要遠道趕來捉拿我，不得不放棄學業，跟隨已畢業的丈夫離開學校，躲到了昆明。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沒來得及和關心我的“大人”們道聲別，是偷偷出走的，頗像“逃婚”，另一種意義的逃婚。

二

一年后，抗戰勝利，我們夫婦，由昆明回到重慶時，大批文化人士已紛紛南下，銀社、張家花園65號都已人去樓空，沒能再見到夏公他（她）們，憾甚、憾極。深悔自己當年的作為不當，不該不告而別和自己十分敬愛的亦師亦友的文化人統統失去了聯系。

我和他們交往為時并不長，但留下的印象卻永難忘懷，其影響甚至是永生的。他們引導我深深愛上了文化戲劇事業，懂得為此付出，做出貢獻，應該成為我的第一選擇。

抗戰時的重慶，這座話劇寶地，是眾多戲劇精英，也包括“普通一兵”大家眾志成城，才取得輝煌成就的。抗戰八年，他（她）們也拼搏了八年，終于，結成碩果。毫不夸張地說，那真是中國話劇的顛峰期、輝煌期，那時，特別是霧季，這是戲劇公演的黃金季節——因為霧大，日寇敵機無法轟炸，才得以平安演出。幾乎天天好戲連臺，日夜有精彩演出，全臺都是名角兒，用今天時尚的說法叫“強強聯手”。金山、白楊、張瑞芳、孫堅白（石羽）演出的《屈原》、舒繡文、路曦、項堃演出的《天國春秋》，藍馬、黃宗江等演出的《戲劇春秋》，周峰、白楊演出的《法西斯細菌》、路曦、項堃的《風雪夜歸人》。哪個戲不是精品?編、導、演統統是一流的。那時全城爭看話劇，售票必排長龍，一票難求，觀眾之踴躍，實屬罕見。重慶的話劇觀眾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培養起來的。一流的主創人員，培養了一流的觀眾，名不虛傳。他（她）們愛戲、懂戲，他（她）們不擁著明星簽名、留影。不是追星族，不追星，追的是戲劇、是藝術。真是一群高水平的觀眾。一個戲看三、五遍的，大有人在，十遍八遍的也不稀奇。熱情的觀眾，很多是窮學生，中學生、大學生是主體，由沙坪壩（大、中學校的集中區）進城看戲，來回40里，步行，沒錢呀。回到學校，夜已過了大半，雞都快啼了，仍興奮得難以入睡。

抗戰勝利了，原本從四面八方來的文化名流、大腕兒、明星全走了，但大批觀眾是當地的，都留下了。撇下這群可愛的，酷愛話劇的修養有素的觀眾，怎么辦?重慶這話劇圣地、陣地，誰來堅守?

我們!我們!一群熱愛話劇事業的志同道合的人們走到一起來了，喊著：“我們!我們!”集聚了，承諾著要踏著剛剛離去的，在抗戰時期為話劇事業做出貢獻的精英們的足跡前進，要牢牢堅守這一陣地。我們夫婦拼力搖旗吶喊!

丈夫中敬放棄了自己的新聞專業，投身從事戲劇工作。而我卻遭到巨大阻力，那時，母親正在重慶，她傾全力橫加干涉，堅決不容我當戲子，說我傷風敗俗，

任憑母親軟硬兼施強迫我隨同全家離開重慶，離開中敬，她認準這女婿是共產黨。我沒有就范，無奈以死相拼——自殺，付出很大代價，昏死長達3天，最后和家庭徹底決裂，才留了下來。我決不離開志同道合的中敬，不離開重慶，我要演戲!要演好戲，好好演戲，別無選擇。這是我17歲時便下了決心的。

我們參加了新中國劇社、十二隊、怒吼劇社的演出，后來我們還自己組班，中敬出任西南劇社社長，我們始終堅持演好戲，好好演戲!堅守了陣地，贏得了觀眾，我們完成了自己的承諾，直至受到特務迫害才離開重慶。

我有幸在1946—1948年短短兩年中，主演了8個大戲，大都是中外名著：《秋》、《家》、《上海屋檐下》、《茶花女》、《飄》、《孔雀膽》、《秋海棠》、《梅羅香》，上座率居高不下，我很快躥紅，成了倍受寵愛的青年演員。我明白，并非我多么出色、出眾，那是當年大哥哥、大姐姐們打下的江山，是他（她）們培養起來的眾多觀眾造就了我，捧紅了我。而我的機遇比那些名角、明星更好，那時強手如林，沒有哪個演員會有那么多機會，獨領風騷，長達兩年。我卻有此幸運，兩年來始終活躍在舞臺上。十月懷胎期間，也只在接近臨產前后的一段日子才暫停演出，實在是“蜀中無大將，我這廖化才作了先鋒”的。

我十分珍惜此刻擁有的一切。我是努力的、勤奮的，我懷孕妊娠反應強、時間長，不得不強忍著劇烈的反胃嘔吐、周身乏力，一個戲接著一個戲，一場戲接著一場戲，一絲不茍地、艱難地生活在角色中，活動在舞臺上，從不敢稍有懈怠。尤其是演《茶花女》，6個月身孕演這樣的角色，令人難以置信，在酷暑的重慶舞臺上沒有降溫設備，我還必須捆綁著腰腹，委屈了肚內的娃娃也顧不得，穿著長裙和很高的高跟鞋快步滿臺移動著，感情變化那么大，激情戲那么多……

我太愛這個角色，但難度太大，我缺乏足夠的信心，惟恐辜負觀眾，怕自己對不起茶花女，對不起觀眾，我膽怯，萬一不支倒下……

首場演出，當我看著同仁們為我安排的保護措施，怕我有閃失，請來了支持關愛戲劇界的名中醫宦世安、名西醫左昂，雙雙在前排就座，以防出現萬一，便于及時救治。我感動不已。我知道熱情的觀眾，在難耐的熱浪中等待著開幕，我頓時生發出力量。劇終，茶花女死在阿芒懷抱里，斷了氣，我也似斷了氣，動彈不得。面對著熱烈的掌聲，我支撐著，由演侍女的珂兒扶著，謝了幕。

卸完妝，回到家中，我又活過來了，興奮不已，笑著對中敬說：“我想起應大哥說的：“小姑娘，演戲苦啊!要吃交關苦頭。”

真的，苦!但我心里蕩漾的卻是幸福。因為我，愛話劇。

我心里不時涌現出聽“大人”們“擺龍門陣”的情景，我悟出，那時愛和“大人”扎堆，受益匪淺。

在重慶舞臺上這短短的兩年多，是我演藝生涯的黃金時代，是一生擁有過的輝煌。重慶的觀眾太愛話劇，他（她）們給予我的厚愛，我永難忘懷!永懷感激!

三

我常常對中敬談起那些文化師輩們，我非常想念他們和那時期的許多事。但我卻一直沒有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人，也不曾有過聯系，可能當時演出太忙，又苦于沒有通信地址。

一直到解放了，我才見到“大人”們中的一位。那是一次不尋常的相會：

1949年6月，我剛參加革命，在華大文工三團，那天我穿了新發的灰土布軍裝，正在大院練習打腰鼓。不遠處，一位高大的解放軍在注視我，大聲喚我：“張坤權同志。”不待我回答，他走了過來，打量著我，熱情地說：“小沙漠，你長大了，參加革命了，文藝戰士，很神氣嘛!在這里好不好？”完全是當年的模樣，那么親熱，那么親切。我興奮地拉著他手，跳著高喊：“哎呀，是老宋大哥，好，好，在這里太好了，可是，可是，我不會扭秧歌、打腰鼓，我太笨，怎么辦？”我依然似當年的小字輩，毫無拘束。他笑著說：“慢慢來，一定會學會的。”忽問：“張玉麟是你父親吧?我認識他。”我頭一仰，一擺：“他是反動派，壞蛋。”宋大哥兩手插腰，哈哈大笑，也一似當年模樣，拍了拍我腦袋：“嘿，小‘左派’！你父親，我有些了解，解放前，我曾住在你家，和他長談過，他算得開明人士，人也忠厚，是個好人，可能還是個清官、好官。”說完，正待走，又停下，說：“國民黨上層人物，并不個個是壞蛋，并不是鐵板一塊，你父親是可以爭取的。”老宋大哥邁開大步，走了。我懵了，老宋大哥怎么沒有立場、原則?我不以為然。我記得，我在申請入團的自傳中寫了：“母愛是偉大的。”挨了批：“反動階級的母愛怎么能說是偉大的？”這是立場問題。因此入團泡了湯（我超齡了）。這教訓怎能忘！，我認為宋大哥立場不對，但我沒有匯報，我怕他挨批評。我后來聽說他是解放軍里不小的軍官，原則性、黨性很強。那時我不懂什么是小“左派”，以為是表揚我呢!

宋之的同志敢于在“左”比“右”好的年代這樣評價我父親，一個國民黨高官，這是需要勇氣的。半個世紀后，我回到溫州，才知道父親當年（70多年前），曾在溫州府的4個縣，當過縣長，在老百姓中聲望很高，是有名的好官、清官，這是在縣志中有明確記載的。哦！爸爸是好官！我欣喜不已，不由得想起宋大哥，對這位可敬、可愛的共產黨人，懷著深深地敬意、謝意，只為他說的那句公道話。

夏衍同志是上海、華東的文化首長，這是早已知道的，但從未見過，當然，更不可能聯系往來。

見到他已是10多年后了，那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相見。

1954年，我從東北調到北京，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工作。劇院排演夏衍名著《法西斯細菌》，由洪深導演，我飾演香港小姐珍妮#8226;馬，戲份很少。

一天，文化部領導來看戲，夏衍蒞臨，他當時已是文化部副部長，國家高官了。演出結束后，照例領導上臺與演員見面，排在第一位的是沈部長（夏衍），他依次逐個和演員握手并一一說：“演得好。”到我面前時，我心跳加快，以為他肯定認識我，我該如何應對。他伸出手和我握手，他說：“演得好”，我定睛看他，他加了一句：“不錯，不錯。”我怔了，不認得了!?

我明白，我懂，在新中國，官、民要保持距離，對高官，尤其要遠距離，這可不是抗戰時的重慶，文藝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沒上沒下。時代不同了，我怎能主動去相認？就這樣，和當年在重慶最崇拜的、非常熟悉的大作家夏衍——沈先生，竟對面相見不相識。我還聽說，在另一場合，沈部長曾談起這次演出，有人問這位作者，戲里的珍妮#8226;馬起什么作用？他答：“調色作用，增加顏色，讓戲好看而已，觀眾不是挺喜歡這個香港小姐么？這就起到作用了。”夏公顯然沒有認出是沙漠演的，當然更不會想到還有個被導演夸贊演得最精彩的小演員“小壽珍”會是沙漠的女兒。

夏公竟始終不知道這件事。壓根兒不知50年代他曾經近距離見到過我，看到過舞臺上的我。我也從未對他提起這事。

沈先生沒認出我，我奇怪，我納悶。其實我應該想到，分別已十載，我不僅形象變了，從16歲的胖乎乎的小姑娘變成了苗條的年輕媽媽。姓名也變了，我已改用原名，他一無所知，太意外，認不出，完全可能。

四

再見夏公是20多年后的事了。

那是粉碎“四人幫”后的70年代中期，當我得知，夏公在“文革”中遭受殘酷迫害，一條腿被打斷，我立時寫了封短信問候、安慰，寄去了多年來對他的思念。我不知他的地址，寄到文化部轉，并不奢望回信。我是個愛寫信的人。多年來的“右派”生涯，已習慣于斷絕一切往來，少有書信往來了。

意外地，很快收到夏公親筆回信，小型的牛皮紙信封，毛筆字書寫，也是短信，說，非常高興接到我的信，問我多年來在何處?曾多方打聽，無人知曉，有人說，去美國了，有說，可能在香港……他還問起蔣天流的近況，他記得我和她是同時從上海到重慶的……他說多年不見，很想念。他不知，他其實見過我，且是近距離，面對面。他不知幾10年來我一直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是人下人。是大恩人胡耀邦為“右派”爭找回了歷史的公正，我被解救。我沒有在信中提及，他在信中也未提所受的苦難。這是封互報平安的信，從此，和夏公開始了往來。

雨過天晴，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彈指一揮，夏公老了，我也年過半百。

那時，我常去北京。每去，必去看望他，我也請人去京時，為他捎去青島特產，我牽掛著他。后來我去京，在外孫女婷家住了好久，常和宗英、孟浪等老友去他家看望他，老人總是十分快樂，心情很好。去他家時，見他常常獨自在自己的小書桌前讀書，或伏案寫作，他非常珍惜時間，是想彌補失去的10年吧？他卻又極其歡迎老友來訪，很喜歡和大家談心、聊聊，他家似乎沒有“門檻”，大門也隨意開啟，少有人擋駕，客人川流不斷。這老人招人愛，大家關心他，他不孤獨、不寂寞。

他依然憂國憂民，他的憂患意識依然。

我和他有過幾次交談，但沒有深談，我很希望知道一些他受到的牢獄之苦，他被打斷腿的故事，他只字不提。我也從不訴自己的苦，不談苦難，可能是當時普遍的心態。

有一次我不知深淺地問起一件事，是過去有關他的傳聞，他的回答使我吃驚，那么坦誠，那么真情。他說：“實有其事，我愛才，保了此人。我知道，會擔風險。這事我調查過，事出有因，但情有可原，且并未造成惡果，是未遂事件，可以推一推，也可以拉一拉的人，我是要拉的，推過去，一個人可能一輩子完了；拉過來，命運可能大大改變，成為有用的人，才華得到發揮。我知道當時這事議論不少。”我受到震撼，十分感動。不僅因為他過去的作為不怕擔風險相助、相救于人，更是因為他今天的坦誠，他是完全可以不回答的，這事可能使他受過傷害，一般人會回避，他卻正面回答，光明磊落（原諒我不能公開寫這件事，這個人，我沒有征求過同意）。這事使我對夏公有了更深的認識，使我更加敬重他。

1989年深秋，我應翰老（陽翰笙）邀請，到他家作客，住了很久。當時，正值那場“風波”之后特殊的敏感時期，人們普遍保持沉默，少有往來，我住在這高干大院，深居簡出。翰老家保持著高干住所的“閑人免進”，以保證首長安全。這使得這位文藝界的權威人士，大家愛戴的領導人，“門前冷落車馬稀”，他感到孤寂。

夏公家離此不算遠，那時我很少去。我知道夏公依然我行我素，人來人往一如既往，他是個平民型的領導，他住在一套大四合院中，陳設簡單、樸素。這里似沒有嚴謹的保衛人員，也沒有服務班子，和翰老住的高官大院，大不一樣，這里的“空氣”顯得自由、寬松，我喜歡這里。或許翰老也會喜歡這里呢!

夏公和翰老我都是在重慶認識的，但那時和翰老不熟。這次應邀來翰老家做客，近距離接觸，有了較深的了解，他對我十分信任，聽我談一些不同的聲音，感到新鮮好聽。我明白他是可以接受這些的，他并不糊涂，也不保守，只是，他周圍只一個聲音，導致他偏聽偏信。他不同于夏公，能聽到方方面面的聲音，由自己判斷哪個動聽，哪個不中聽。而他受到不良影響的干擾，不僅不能多聽、多看，新鮮空氣也受阻。

很快，我奇怪地發現，這兩位老人間的關系大大不同于過去。

夏公和翰老是文化界的兩大巨頭，高層領導，交好數10年的老戰友、老伙伴，為什么如今陌生了，疏遠了，互不來往了，這其中，不言而喻，有著隔閡，或誤會，熟悉他們的朋友，為此焦慮不安。

我渴望能為這兩位都關愛我的、崇敬的長者做些什么。我能做什么呢?

我沒有正面介入，不去問究竟……我明白關鍵在翰老。他若能擺脫不良影響的干擾，得以呼吸多些，更多些，清新（清醒）空氣，一切都會快速改觀的吧？翰老是明智的。

我努力著、努力做我力所能及的，翰老信任我，相信我的誠心誠意。我多么希望我的努力能讓他們像過去那樣相互支持、關懷、友好……

我真的做到了。

他們的關系發生了微妙變化，不再陌生，不再疏遠，互相往來了。

迎來夏公壽誕，翰老的專車，把我和秘書送到夏公住宅，一見到夏公，我快步上前，興奮地說：“我們代表翰老給老壽星拜壽，祝壽誕快樂!健康長壽!”送上鮮花、壽禮。壽星喜笑顏開，連說：“謝謝，謝謝。”我落坐在夏公身旁，他拍拍我手，輕輕說：“謝謝你，沙漠。”我自然懂得這“謝謝”的含義，得意地說：“謝什么呀？不客氣。”很有點過去的調皮樣兒。

我得意呢！這不是小事，解凍了！

事有湊巧，不久，翰老也逢生日，夏公派了秘書和女兒、外孫女代表他前來拜壽，送了大大的花籃和精美的壽禮，很隆重。我一直注視著老壽星，他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臉上漾溢著喜樂，眼睛發光，表明他由衷的快樂。送走客人，他不停地呵呵笑著，朝我豎起大拇指：“要得，沙漠!”他表揚了我。

能使兩位老人高興，在他們各自的壽誕日，都那么快樂。而快樂的來源同出于“解凍”，這太神奇了。說句笑話，神助也！怎么那么巧，兩人一前一后迎來了生日。

幾天后，夏公的孫女小云來陽家看望我，說：“沙漠姥姥，你真好，你做了件大好事，使爺爺和陽爺爺的關系大大改善，從疏遠重新親密了，真得感謝你，爺爺高興，陽爺爺肯定也高興。”

我喜不自勝，說：“這是我來到這里后做的最有意義的事。”

有人問我，有什么絕招?我哈哈一笑，無可奉告。但我是努力了的。有意思的是，一切都是心照不宣，都是似不經意地、迂回地，旁敲側擊地……水到渠成，卻從未正面接觸過這話題。這或許就是絕招，也是“藝術”吧!

這樁事，每想起，心里便暖暖的。

五

后來，我因為母親生病，再度去美國探親，我欠娘太多，娘已九旬，我這個不肖女理應盡點孝心。在美國一住3年，那時老伴已在天上，我無牽掛，雖然這里有我愛的母親和兄弟姐妹，我卻深感孤寂，大有“異鄉人好苦”之感。非常思念國內親友，書信往還則甚少，只發賀年卡拜年問安好。

1993年送走了娘，回國，翰老已西去。聽小董說老人生前曾怪我一出國便無音訊，怎么能這樣……他很惦念我。這使我十分不安，深感疚歉，希望有一天能到他墓前拜一拜，說聲：“原諒我，翰老！”

知道夏公健康狀況尚好，甚慰。歸國后，家務、雜務忙碌不堪，一直想早些去北京、成都看看老友，都老了，時不我待了。

夏公已過90大關了!我時時想著這事，卻緣何遲遲未成行?一直到接到郁大姐電告“夏公病危”，我“哎喲”一聲，晚了，已鑄成大錯。再相見只能在靈堂。

我怎能不傷心!怎能不哭!

我懷念夏公。常常憶起當年的“大人”們，解放后，我都曾見過，如今都已作古，老宋大哥早在1956年便離世了，君里大哥、應大哥都是“四人幫”直接迫害致死的……料想他們在那個世界正在“擺龍門陣”，擺得歡，范圍擴大了，題材更多樣化了，估計老伴中敬也加盟了。

往事并不如煙，如夢。每憶及，似時光倒流，那一個個場面，一組組鏡頭其清晰度倒像是全新拷貝，我依然是胖乎乎的“小朋友”，擠坐在“大人”們身旁，仰著頭，神情專注地聽他們說，聽他們擺……這情景使我快樂，使我陶醉。

那已是60多年前的事了，一個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