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打黑”

“黑社會”一詞是近代才有的，漢代沒有這個稱呼，故《辭源》、《辭海》等大型詞書無載。“黑道”一詞也不是今天所解的意思，但黑惡勢力，比如·干些殺人、搶劫、綁架營生的罪惡勾當，漢也有之。只不過那時稱呼為“豪猾”、“奸猾”、“豪奸”。

西漢黑惡勢力的表現(xiàn)形式大概有兩種：一類是宗族氏，比如漢景帝時，濟南瞯姓同宗三百余家，稱霸濟南，百姓苦之；武帝時河內(nèi)穰氏；宣帝時穎川的大姓原氏、褚氏宗族(《漢書·趙廣漢傳》。以下除特別標明外，均出自漢書)，涿郡的西高氏、東高氏等(嚴延年本傳)。這類宗族勢力，他們憑借宗人在朝廷為官，或與地方官吏勾結(jié)，稱霸一方。二類是不法官吏，勾結(jié)社會上的豪猾，或貪贓枉法，或唆使其賓客為非作歹，百姓苦之。如昭、宣帝時，京兆掾杜建，廣交非類，其賓客為奸，充當其保護傘(趙廣漢本傳)；元帝時，安定郡五官掾張輔，懷虎狼之心，貪汗不軌，一郡之錢進入其家。

其犯罪性質(zhì)多為搶劫、殺人、綁架、詐騙。嚴延年本傳載，涿郡兩高氏為惡，“賓客放為盜賊，發(fā)，輒入高氏，吏不敢追。”官吏都害怕，老百姓更是可想而知，都說：“寧肯得罪二千石(太守)，不可得罪豪大家?！甭飞闲腥?，都得“張弓拔刃，然后敢行。”又尹賞傳載，成帝永始、元延年間，京城不治，貴戚驕橫，殺人搶劫不斷，“城中薄暮塵起，剽竊行者，死傷橫道，桴鼓不絕”?？梢姾趷簞萘Φ牟?。綁架對象，多為富人、官員。比如蘇回家有錢，又是宿衛(wèi)官員，被綁匪綁架，索要贖金。武帝時，原城父縣令公孫勇和其同伙胡倩冒充朝廷光祿大夫，外出督察捕賊，后被淮陽太守田廣明抓捕。(田廣明本傳)

西漢打黑的主要措施是起用能吏、酷吏，快、嚴、狠，重錘出擊。趙廣漢、尹翁歸、王尊等都是有名的能吏，而郅都、寧成、義縱、王溫舒、田廣明、田延年、尹賞等都以酷著稱。不管“能”與“酷”，最高統(tǒng)治者都一時賦予他們很大的權(quán)力，“一切便利從事”；治理一有成效，皇上獎賞，升官晉爵。趙廣漢作京兆尹時，京兆掾杜建負責昭帝陵墓的修建，其賓客借此機會大謀不義之財。趙廣漢先警告，不聽，便逮捕了杜建。當時中朝貴人、豪杰、名土，紛紛找關(guān)系求情，趙廣漢均不買賬。宗族賓客又出謀劫獄，趙得知消息，嚴厲警告：如果劫獄，則要滅家！行刑之時，無人敢接近。殺了杜建后，京城之人拍手稱快。穎川郡中豪猾原氏、褚氏宗族為非作歹，其賓客犯為盜賊，官府抓捕，便躲入原、褚之家，太守奈何不得。趙廣漢接任后，雷厲風行，搜集犯罪證據(jù)，才幾個月；誅殺了原、褚首惡，一郡震動!景帝時，郅都作濟南太守，有瞯氏宗族三百余家，作惡多端；前太守莫能制。郅都早已耳聞，一上任立即誅殺首惡，其余嘍羅，嚇得發(fā)抖，多作鳥獸散。他上任一年多，郡中大治，道不拾遺。武帝時，著名酷吏王溫舒，為廣平都尉，捕殺盜賊，以兇狠著稱，廣平大治，百姓稱快。其作河內(nèi)太守，上任即大肆搜捕郡中豪猾，連坐有千余家；九月上任至十二月末，“郡中無犬吠之盜”。(王溫舒本傳)皇上聞之，以為能，升遷為中尉。景帝時的寧成，在郅都死后，長安左右宗室多犯法?；噬仙龑幊蔀橹形荆回撠熅熤伟?。(《西漢會要》卷三十一)京城宗室中的驕橫不軌者；人人懼他。他調(diào)任關(guān)都尉時，人們都說：“寧見母老虎，莫使寧成怒”。(寧成本傳)宣帝時，嚴延年為涿郡太守，以前涿郡多為“不能太守”。涿人畢野白為亂，大姓西高氏、東高氏稱霸一郡；欺壓百姓。大小官員都畏之如虎，說：“寧肯辜負二千石，不可得罪豪大家”。延年上任，立即派屬吏趙繡負責，搜集罪行。趙見延年新上任，準備了兩份材料，一是避重就輕，一是實錄的重罪材料。先說輕的，延年大怒，從其身上搜出了重罪材料，立即將趙繡逮捕入獄，判處死刑。其余屑吏嚇得發(fā)抖，再不敢有絲毫懈怠。延年又遣屑吏，整理了兩高氏的罪行材料，各誅殺兩高氏幾十名，使道不拾遺，郡中大治。(嚴延年本傳)漢成帝永始、元延年間，成帝懈怠于政，貴戚驕橫，為非作歹。紅陽氏兄弟勾結(jié)豪俠，藏匿亡命之徒而往來長安中，屠殺無辜。由于治理不力，長安城中奸猾漸多，一些無賴、少年輕狂拉幫結(jié)伙，收人錢財，為人報仇，專事打架斗毆、殺人搶劫的勾當。百姓苦不堪言。由于惡勢力得不到鎮(zhèn)壓，進而發(fā)展到暗殺官員。一些豪奸制作了紅、黑、白三類小彈丸，摸到紅彈丸的負責殺武吏，摸到黑彈丸的殺文吏，白彈丸的主治喪事。傍晚時分，長安城內(nèi)塵埃涌起，殺人搶劫的此起彼伏，死傷橫道，報警的桴鼓不絕于耳。尹賞為長安令，得了“一切便利從事”的指示，于是，整修長安監(jiān)獄，挖地深數(shù)丈，以大石覆其口，取名“虎穴”。他和戶部官吏、鄉(xiāng)吏、亭長、里正、父老、伍人等，對那些輕薄少年惡子，著奇裝異服，佩帶兇器者，一一記錄在冊。尹賞朝會后回長安，分頭抓捕數(shù)百名人犯，把其罪惡大者，關(guān)進“虎穴”，覆以大石，數(shù)日后一看，相枕籍死亡；抬出尸體，埋在寺門外，標出姓名，百日后，令各家屬領(lǐng)尸。長安人唱道：“怎么尋求你兒子的尸體?在桓東少年場那個地方。生時不遵紀守法，死后枯骨葬何方?”尹賞用刑雖然很殘酷，但“痼疾須下猛藥”。這一著，果然有效，京城大治。

西漢最高統(tǒng)治者利用能吏、酷吏打黑，效果顯著，除了朝廷大力支持外，與這兩類官吏的素質(zhì)、特點有關(guān)。概而言之，其特點有三：

一、精明強悍，敢作敢為。這兩類官吏對黑惡勢力都有清醒的認識，認為“猾賊任威”(寧成本傳)，是一幫暴力犯罪團伙，對待他們，只能“以暴制暴”；若是對他們?nèi)蚀?，則是對老百姓殘酷?？崂纛H能理解朝廷的意思，對黑惡勢力嚴酷鎮(zhèn)壓。其打黑的手段也是多多，除采用通常手段(比如調(diào)查研究、搜集罪證、大肆逮捕、嚴懲首惡等等)外，也采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甚至不擇手段，只看效果。比如西漢酷吏王溫舒，在作廣平都尉時，選擇了十多位有前科的兇狠“豪杰”作手下屬吏，并私下掌握了他們以前所犯罪行，驅(qū)使他們捕捉盜賊。如果得力，以前即犯有百罪，也不過問；如果不力，新老罪一起算。這種“用賊捉賊”的方式，果然有效，廣平得到治理，道不拾遺。(王溫舒本傳)又如能吏張敞，治京師小偷手段高明。之前，循吏黃霸，“以治行第一入守京兆尹”，不能治理，上任幾個月，就被罷免。之前，連換多次京兆尹，都以不稱職丟掉官帽。張敞上任，訪長安父老，得知小偷團伙，被幾個頭目控制。幾個頭目平時裝撈成溫文爾雅的長者，左鄰右舍都被蒙騙。張敞把他們“請”進官署，暫緩治罪，責令他們協(xié)同捕盜，將功贖罪；又暫時授予小偷頭目“捕吏”官職，準假回家慶賀。其他小偷果然前來，在慶賀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幾個頭目分別在他們前裾打上土紅色記號，“便衣警察”即以暗號一一抓獲。一日之內(nèi)，抓獲小偷數(shù)百，一時長安城中偷盜絕跡，報警的桴鼓不再響了。這種抓小偷的辦法，古今罕見；也看出張敞的精明強干。其他如趙廣漢，“天性精于吏職，其發(fā)奸擿伏若神”。尹翁歸，作東海太守，“郡中吏民賢與不肖，及奸邪罪名盡知之”。寧成、趙禹、郅都、義縱、田延年、尹賞等雖以“酷吏”著稱，但其精明強悍，敢作敢為，明載史冊。(均見《漢書》本傳)

二、個性躁急，急于事功。能吏或酷吏辦事雷厲風行，勇猛而無所畏懼，多與其個性急躁，急于建功有關(guān)。有些酷吏的躁急是天生的，有些是在職業(yè)生涯中養(yǎng)成的。比如寧成，好使氣，為下屬官，必陵長上；為長上，對下屬操之又急又猛。郅都，為人有勇氣。義縱，氣勢凌人。他們有躁急的個性，一旦受命為官，總是千方百計把事情辦好，急于立功受賞。比如王溫舒在作廣平太守時，治豪強，取得道不拾遺的效果后，得到皇上賞識，升遷為河內(nèi)太守。由于在作廣平太守時，已知河內(nèi)豪奸之家；作河內(nèi)太守，便馬上逮捕郡中豪猾，立刻申報，才兩天，得知“準許”的消息，馬上屠殺，可見作風之迅速!又如尹賞，由于宣帝“怠于政”，貴戚遂驕橫、放縱，京城搶劫殺人成風，人們不敢夜行。他上任為長安令后，“得一切便利從事”，便立即捕捉豪猾，擴充監(jiān)獄，自創(chuàng)“虎穴”，風風火火，很快，京師盜賊絕跡。他臨終時告誡諸子，頗能道出這類官員的心理。他說：“大丈夫為官，由于殺賊過重而被罷免，不足為怪；然而功效顯著，又將被重用。如果因軟弱無能被罷免，將終身廢棄而不被起用，比犯貪污罪還要羞恥?！?/p>

三、不畏權(quán)貴，廉潔奉公。西漢的能吏、酷吏中，雖有像王溫舒這樣的貪官，但大多數(shù)是廉潔奉公的。班固稱他們：“其廉者足以為儀表?！?《漢書·酷吏傳·贊》)趙廣漢，“以廉潔通敏下士為名”，“為京兆尹廉明”。郅都，廉明，作官時不托人謀私利，不收受饋贈，不受別人私下所托；常說，自己離開雙親出來作宮，自然該敬奉公職，為節(jié)義而死在官場，顧不得妻子兒女了。趙禹，“府中皆稱其廉平”。“為吏以來，舍無食客”，公卿拜訪或宴請，趙禹始終不回請、不報答，目的在于和朋友、賓客疏遠，以免影響作官。尹齊，為官多年，一朝病死，家中財產(chǎn)不滿五十金。尹翁歸，作官多年，病死時，家無余財，宣帝制詔贊其治績卓著，為宮廉潔，賜黃金百斤，以供子孫祭祀。(以上均見本傳)這批官吏還有一可貴之處是不避權(quán)貴，扶助貧弱。趙廣漢捕殺杜建時，中朝權(quán)貴、社會豪杰、名流均來求情，趙一概拒絕。郅都，執(zhí)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不敢正面看他，只有側(cè)目而視，并送“蒼鷹”外號。寧成，治京都仿效郅都，宗室、豪奸，人人懼怕，犯罪收斂。義縱，靠姐姐給武帝母親治病的關(guān)系，補為官，后為長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貴戚”，逮捕了犯法的王太后的親外孫。外號河南“屠伯”的嚴延年，頗能代表酷吏這類官吏的功罪。據(jù)漢書本傳載，其作河南太守時，“豪強脅息，野無行盜，威震旁郡。其治務(wù)在摧折豪強，扶助貧弱?！薄盀槿硕绦【罚艚萦谑隆糁冶M節(jié)者，厚遇之如骨肉，然疾惡太甚，中傷者多，……河南號為‘屠伯’。令行禁止，郡中正清?！边@類官員，才干特出，治績卓著，秉公執(zhí)法；只是殺戮太重。

西漢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術(shù)向來是兩手，用當時漢宣帝的話說，漢家制度，是王道、霸道雜用之。對社會黑惡勢力的鎮(zhèn)壓，頗能體現(xiàn)其霸道色彩。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西華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