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其興旺發達的商業活動成為經濟繁榮的主要表征,至今仍是唐史專家和經濟史專家所關切的一個重要課題。這之中,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在唐代商業活動中出現的新因素(與前朝相比)。其關鍵者一是飛錢的出現,二是重商觀念的扶搖直上。它們是商業發展到唐代的必然產物(其中外商大規模入華是促成這個產物的積極因素),其反過來又促進唐代商業乃至于整個經濟活動的進一步繁榮;特別是重商觀念的勃興。
“飛錢”的產生是與錢幣的大量流通相關聯的。唐代通用貨幣是鑄于武德四年(621年)的“開元通寶”。其仿漢五銖錢,每十錢重一兩。起初由于經濟貿易不頻繁,更多是以絹帛代替貨幣,較少使用錢幣。進入開、天之世(713年-756年),商業步入隆盛時期,絹帛便基本退出歷史舞臺,錢幣遂成為主要流通手段。開、天時期44年,全國共開爐99處,每年鑄錢三十二萬七千貫;以后又有增加。據統計,從天寶時期(742年-756年)至唐末,共鑄“開元通寶”錢四百億左右。唐后期,隨著商品流通的加快,大量、沉重的錢幣在儲藏及運送方面已成大問題。于是專替商人與官僚保管錢、物的“柜坊”出現了,類似于今天匯票形式的“飛錢”(又稱“便換”)出現了。
“飛錢”使在長安售出貨物的外地商人無須攜銅錢而歸,只需在買方處取得貨款文券為憑據,再回本地指定處合券提款。這種簡便的匯兌方式,主要在長安與商品經濟同樣發達的江淮(以揚州為中心)、成都之間及其他大城市間通行。可惜這種新興的匯兌制度和流通手段后來一再遭致朝廷的阻止。如屢令“禁與商賈飛錢”、“茶商等公私便換現錢,并須禁斷”[1],飛錢業務一律交戶部使、鹽鐵使、度支使等三使進行,商人不得參與經營,這樣做,是為了維護官方利益。至唐末,江淮一帶一度被迫停用飛錢,從而對商業的進一步發展造成了傷害。這說明在傳統的農業社會,商品經濟的發展絕不可能一帆風順。而在環境甚為開明、寬松的唐代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其他相對嚴酷的時代了。難怪后來資本主義在中國的萌芽會那樣緩慢和舉步維艱!
唐代商業活動中值得重視的是“官商互容、互動、互滲乃至互易現象”。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商人竇義以五百錢為資本做生意,發家后用地產賄賂太尉李晟,請他幫助五六位商賈子弟進入仕途,所獲官職乃“諸道膏腴之地重職”。
江陵富商郭使君某次到京城討債,因沉溺于煙花飲博中,錢已“用過太半”,便花上數百萬錢給賣官者,索性去做起橫州刺史來。
有了錢便去買官,做生意膩了便去做官,這就是唐代特別是中晚唐商人的一種性情。富商們仗著錢袋子脹鼓,竟連皇帝老子也敢洗涮一下。《太平廣記》卷四百九十九記載一段故事講,黃巢起義過去后,定州巨商王酒胡納錢三十萬貫助修長安朱雀門。僖宗詔令重修的安國寺工程完工后,在該寺設大齋。他親撞新鐘十下,捐錢一萬貫。皇帝意猶未盡,又命諸大臣:“有能舍一千貫文者,即打一槌。”孰料與會的王酒胡仗著酒性,徑上鐘樓,連打一百下;賡即便去西市“運錢十萬入寺”。相比之下。皇帝老兒所捐一萬貫未免寒傖。
唐代特別是進入盛唐以后,因腐致富甚或大富大貴者不少。他們生括奢糜,出手闊綽,常令一般百姓羨嘆。程薔、董乃斌先生認為,唐代因此而“流行著一種‘重富可敵貴’的理論,最集中不過地反映了當時的市井意識。程、董二先生還引李冗《獨異志》中有關長安巨商王元寶的一則故事為證:
玄宗御含元段,望南山,見一白龍橫豆山間。問左右。皆言不見。令急召王元寶問之。元寶曰:“見一白物,橫在山頂,不辨其狀。”左右貴臣啟曰:“何故臣等不見?”玄宗曰:“我聞至富可敬貴。朕,天下之貴;元寶,天下之富,故見耳。”
由此看來,進入盛唐以后,特別是中晚唐時期,崇商思想、拜金主義儼然形成—種思潮。培育這種思潮的土壤,則無疑是唐代社會繁榮興旺的社會經濟及事實上普遍存在的重商觀念。中國傳統社會演進到漢代,重商觀念已在“重農抑商”的重重云層里開始噪動。這種噪動啟惠帝、呂后時期中經文、景、武帝三代的反復,在昭帝—霍光時期終成規模。但西漢一代的重商觀念始終處于隱伏潛行狀態。這是因為西漢前承秦末戰亂,又經文、景時期的“吳楚七國之亂”和削藩、武帝時期對匈奴長期作戰,盡管經濟發展處于上升趨勢,但底子薄,消耗又大,綜合國力相對不算高(與后來的大唐帝國比較)。處于那一特殊時期,國家不得不將主要精力用來抓農耕而抑商賈。所以,西漢一代,雖然高祖以后開始“弛山澤”,允許自由開發與交易,但其自由卻受著一定限制。官府對商業、對商人的控制很緊。
至唐代,雖然朝廷從理論上一直堅持“以農為本”,“強本弱末”,但隨著社會經濟的高速發展,綜合國力的大幅度提高,重商觀念便漸浮出水面,擋也擋不住。換言之,進人盛唐以后重商觀念在事實上的漸有市場;是歷史發展到唐代的必然結果,是唐代發達的商品經濟結出的思想花朵。這個花朵的綻放,又必然鼓動商品經濟的進一步發達。當然。在唐代,農本思想、重農主義始終占據上風,這在整個封建社會都是如此。如果它能與重商觀念互換位置,那么入明以后的中國社會便不會像今天我們所知道的那樣了。
唐代重商觀念的扶搖直上,商人地位的提高,使經商逐利之風縱貫全國,商業經濟出現前所未有的大繁榮;同時也給社會政治、給吏治造成了一些惡果。一個突出的例子就是安祿山以營州雜胡牙行起家,躋身官宦之列,終成兼領三道的節度使而擁兵自重。他又利用胡商通行諸道,每年得財貨百萬,從而為后來的反唐墊實了經濟基礎。
在漸成氣侯的經商逐利之風的推動下,朝廷王公貴族、高官顯宦也凈相開店立肆。高宗與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競將生意做到了蜀地。肅宗女兒政和公主經商贏利逾萬緡錢。代宗朝的一些節度使、觀察使公然在揚州街頭倒賣軍需品……這在當時,乃是大弊大忌。朝廷屢下令禁止,卻終究奈何不得。事在今日,也屬于官員經商、軍隊經商之類,該反對;然而,倘換個角度看,從社會演進的角度看,這應該是對“重本抑末”、“貴義賤利”傳統觀念的—次強烈沖擊;雖則有些矯枉過正。
從總體上看,唐代的經商潮及其重商觀念,是富足的充滿生氣的大唐帝國這面歷史多棱鏡的一個側影。筆者頗贊賞程薔、董乃斌先生的一段話,現錄于后,作為本文的終結:
社會對財富與財富擁有者的普遍尊榮,朝廷對巨商大賈的禮遇優容,使自古相傳的輕商現念發生動搖,趨于淡化。本來就固田力強盛而意氣揚揚、樂觀亢奮的唐人,在商人種種行為和成就的刺激啟發之下,越發充滿了自信自立和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許多人的個性和主體意識,在不同程度上都獲得了一次解放,一次飛躍,從而表現出唐人特有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