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北京大學歷史系羅榮渠教授創建與主持的世界現代化研究中心,在我國率先啟動了關于現代化問題的史學研究。他率領一批中青年學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選編了一部“五四”以來我國思想界有關中國文化出路與現代化問題論爭的文獻資料。他說:“科研實踐必須以廣泛搜集和系統整理資料為開端,早在解放前我當學生時,向達先生就這樣對我說過。”
羅榮渠是上世紀40年代向達先生的學生。向先生1945年到西南聯大史學系任教授時,羅榮渠剛好考進聯大史學系。
羅榮渠是筆者的大哥,他生前常談起向先生;在他早年的日記中,也多次記有向先生。今年是羅榮渠逝世的10周年,又是向先生逝世的40周年。茲特以羅榮渠日記、書信及其他著述為依據,記敘向達先生與羅榮渠的一段師生情誼,以資紀念。
羅榮渠在西南聯大念一年級時,學的都是普通課程,還沒有機會選修向先生主講的專業課;但對向先生學識淵博與治學謹嚴卻早已耳熟能詳,心向往之。向先生專精中西交通史、西域史及唐史,是我國敦煌學的開拓者之一,對研究西北和云南的少數民族史也卓有貢獻。他十分重視史料的搜集與整理,在史學研究中把文獻記載和實際調查及考古資料結合起來,把中國史料和外國史料結合起來,著譯及校注古籍的成果豐碩,素為學術界所推重。
聯大復員后,1947年上學期,羅榮渠選修了向先生的“中西交通史”。這是羅榮渠最感興趣的一門課程,不僅上課聽得專注,做了詳細筆記,而且經常在課外請教,借閱有關書籍圖錄。他在同班同學中年紀最小,勤學好問,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向先生對他印象良好,樂于給以指導幫助,有時還代他向北平圖書館借書。他在二年級時,在向先生指導下寫了《古代中國文化西來說述略》的讀書報告,還對中西交通史上的一些問題進行了初步探索。他曾對筆者說:“向先生踏實嚴謹的求實學風、深厚的考據功底與貫通中西的治史方法,讓我一生受用不盡。”事實也確是如此,1992年他發表的《為什么不會有中國哥倫布》一文就是一個例證。中國社科院原副院長李慎之評說這篇文章“從地理到歷史,從政治到經濟,從考核名物到窮心理……詳征博引,條分縷析,……中國人固然以考證見長,但像這樣通天徹地、考古論今的大文章還實在并不多見。”應該說,羅榮渠所表現出的學養與功力是與向先生一脈相承的。
向先生疾惡如仇,富于正義感,對青年學生愛護備至。當時,蔣介石窮兵黷武,內戰規模逐步擴大,物價飛漲,民不聊生。北大學生掀起了反饑餓、反內戰運動。羅榮渠參加了學生行動委員會的宣傳隊上街宣傳,在街上遭遇青年軍狙擊毆打。向先生對當局者鎮壓學生運動義憤填膺,對羅榮渠等進步學生的行動十分同情和支持。當向先生發現有人撕毀同學們的罷課布告時,立即嚴正制止,怒斥說:“北大48年的光榮歷史被你們丟盡了。”他一再在教授中帶頭聲援反饑餓、反內戰運動,曾與湯用彤及清華的朱自清、張奚若等43位教授聯名發表呼吁保障人權的宣言,其后又與北大、清華的102位教授聯名發表公開信,要求當局者切實制止暴行。這也是向先生受到羅榮渠等進步學生愛戴的原因。
1947年,北平物價較抗戰前已上漲了6萬倍,學生食不果腹。羅榮渠和不少同學只得把暫時不穿的衣服和書籍拿到舊貨市場去賣來貼補伙食;教授們也入不敷出,難以供家養口。這年下學期,向先生為生活所迫,決定離開北大另謀生計。他在史學系同學召開的歡送會上與學生依依惜別,在講話中表示了對政府倒行逆施的憤懣和對時局的悲觀失望;自責他們那一代人回天乏力,沒有能力把國家弄好,自己挨餓不要緊,還讓兒女和學生們也挨餓。他說:“我們前輩人不問別人的事,都是些自顧打掃門前雪的人。希望你們這一輩人站起來,改變這種態度。”這一席悲天憫人的談話,給羅榮渠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但是,向先生另謀生計之路仍然走不通,不得不在一年后又回到北大。羅榮渠上年開始研究琉球問題曾因向先生離去而無從請教;1948年下學期開學后,終得到向先生的指導,于是著手撰寫論文《古代琉球問題之總清算》,于10月上旬順利完成。向先生借了一批參考資料給他看,其中有一本是先生手抄的《唐大和尚東征傳》。全書以蠅頭小楷仔細校寫,工正整齊,一絲不茍,寫錯之處都經挖補改正,無一處墨疤。其精細用功,令羅榮渠驚羨不已。他在日記中寫道:“自愧后生小子氣浮心粗,不足以言治學也。”
羅榮渠自己擬定的畢業論文題目《明清之際西學東漸中西思想的沖突》,經向先生斟酌建議,改為《明清之際西學東漸時期中西文化之初度沖突》。向先生還為他開出了—份明清之際西學東漸書目,有五六頁之多;另外還開了一份詳細的明末清初刻本宗教書目,兒近百種。令他感動的是,向先生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巴黎圖書館藏書復制本中的13種借給他。這是先生1937年在巴黎花費大量精力親筆抄成的明清之際天主教會在中國活動的文獻,全部依原書格式一絲不茍地復制,字跡工整美觀,書面整潔清爽,體現了先生治學的一貫風格。羅榮渠在日記中寫到:“如此做學問的的耐心踏實、徹底的精神在教授中已不多見,在學生中更絕無其人。由此知學術之偉大與尊嚴,感到深受教育與鞭策。”向先生同時借給他的,還有摘錄史料的筆記抄本一冊和尚未發表的著述《明清之際西學東漸史初稿》手稿一冊。向先生對學生傳授知識如此慷慨無私、無所保留,令人感慨萬端。
羅榮渠的畢業論文還沒有完成,北平就在1949年2月初和平解放了。接著而來的是北大學生爭先恐后參軍和參加工作的浪潮。羅榮渠決定應召到哈爾濱外專去學習俄語,臨行前把向先生借給他的珍貴參考書、史料摘抄和著述手稿全部歸還。辭行時,羅榮渠說他打算在學習俄語的同時研究中蘇關系史,這也是中外交通史的一個方面,希望向先生告以應注意的問題。不料向先生卻說,此去最好專心念俄語,不要管那些東西,“中蘇關系史認真地談倒不如不談的好!”此話羅榮渠當時很不理解,只是感到離別的無限依依。此后他從哈爾濱外專轉到北京中蘇友協總會工作,業余時間還是試圖對中蘇關系史進行研究,逐漸才發現有關文獻史料大都列入保密范圍,無法接觸;而且動輒涉及現實政治問題,根本不能作為學術課題進行科學的研究,遂不得不放棄。這時,他才體會到向先生的臨別贈言語重心長,決非信口而言。
羅榮渠本有志于追隨向先生專攻中西交通史,但一直無此機緣。1956年,他調回北京大學歷史系任教,被分配從事世界史方面的教學,與向先生不在同一教研室。特別令人痛心的是,在“文革”結束前的20年間,極“左”思潮在北大為害至巨,羅榮渠根本沒有追隨向先生治學的空間。向先生先是無辜受陷于“反右”的旋渦,繼而又慘死于“文革”。羅榮渠也屢次橫遭打擊,經歷極為坎坷,身心備受摧殘。他有幸熬過浩劫,在生命的最后十多年中于世界史領域內開拓現代化問題研究方面作出了杰出貢獻;但終因殫精竭智、勞累過度而于1996年遽然長逝。他的學術造詣和成就,雖早已超越中西交通史的范疇,然向先生早年對他的熏陶和他對向先生的崇敬,卻是需要追記與緬懷的。
作者單位:遵義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