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樸散曲[雙調·沉醉東風]《漁父》: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煞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白賁有[正宮]《鸚鵡曲》也寫漁父:
儂家鸚鵡洲邊住,是個不識字漁父。浪花中一夜扁舟,睡煞江南煙雨。[么]覺來時滿眼青山,抖擻綠蓑歸去。算從前錯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處。
漁父本是中國傳統文學的一個寫作母題,從屈干行吟澤畔,與漁父有世之清濁之辨以來,漁父之稱幾乎與隱者同義。范蠢功成身遲,在渡口放舟;嚴于陵垂釣富春江,張志和《漁歌于》中青山白鷺,桃花流水的漁隱生活儼然是繼續著的桃源夢。漁父生涯本身可能是放浪形骸的一種選擇,避繞風波的一種隱遁,平慰心境的一種方式。有此淵源,漁父未必都不識字。
然而歷朝歷代的“漁父”作品卻不似元人這般強調“不識字”。字是一種標志,可以劃分人的階層類屬,可以導致職業分途,勞心者、勞力者于此為鴻界。字是一種工具,可以借以博取自身價值,所謂的黃金屋、千鐘粟、顏如玉,都可以由字而得。隋唐以來的科舉制更強化了“字”作為一種身份轉化的憑依。隨著科舉取士制度的綿延不絕,“字”在士人心中的神龕上也長供不衰。但是,“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如果帝王不再開科取士,取消了這個買賣“文武藝”的自由市場,“字”將無處可貨。
元代取官并不以科舉為主要途徑,科舉廢立無常,126年間僅開科45年。士人通過科舉晉身的老路幾被切斷,一時間字無可用。隨著職業分途,士人們早已遠離先秦時代士人詩書禮樂射御書數的通才訓練,而墮入單行道。“百無一用是書生”,面對突如其來的社會變化,曾帶來夢想與驕傲的字還能帶來些什么?元人作品中鋪天蓋地地彈著讀書無用的調子。馬致遠[雙調·撥不斷]中“嘆寒儒,謾讀書”最后競得了個“不如看了長安回去”的結論。
但是回去了又能去哪里?市井勾欄、山林水澤。這是窮則獨善的老路子。隱于市的游戲文字,今天讀來還不失為最好的娛樂;隱于山林的,打算學陶潛,的確有的人表里澄澈息心林泉,找到生命的歸依。看看這兩首小令,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們自適的生活多么暢快,那秋江沙堤,蘆葦繞岸;楊堤蓼難,紅綠爽眼;友魚蝦而偶鷗鷺,睡臥煙雨而不歸,不辨青山是我,或而我是青山。我們幾乎可以聽到他們爽朗的笑聲。
但是曲子終了,一句“傲煞人間萬戶侯”總讓人覺得有些突兀。感覺就像一個強忍著疼痛的孩子冷不丁地哭了。不識字的漁父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不會想到要拿自己生活與萬戶侯相比,更不會得出一個“傲煞”的結論;只有識字的漁父總在道統對政統的精神優勢里尋找平衡,在自我欣賞的驕傲里找回快樂。識宇漁父本想在自然中找到解脫,卻學不來不識字漁父的瀟灑,總是清閑江畔自覓愁,算來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所以不識字的反成了識字的偶像,在曲文里加以強調。
陸游《劍南詩稿》卷四《負日戲作》詩云:“圍來兩眥似膠黏,底怪吳人號黑甜。安得它生不識字,朝朝就日臥茅檐。”詩旁作者自注:“世傳楊大年見老兵負日,不覺曰:‘快活。’因問:‘汝識字否?’對曰:‘不識。’大年曰:‘如此,更快活也。’”(此事在沈括《夢溪筆談》卷二十三將楊大年事歸于梅詢)可見識字的羨慕不識字的史有其人,不足為怪。“人生識字糊涂始”,“人生識字憂患始”,發這樣的感嘆時反覺蒙昧是真淳。人若拘泥于字,不如不識字,確平如此!
漁父不識字,本不固然。若別加強調,則是有所寄托。識字而字無可用,是一層尷尬;既無可用,退而不用,卻難于忘機,不得真瀟灑,是又一層尷尬。如此區處,識字的羨慕不識字的,真乃時代之悲也!
作者: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