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守正與批判

有位詩人每天能寫二十首詩，某口與人口角沖突，二人揎拳捋袖，唾沫橫飛，勢均力敵，難分勝負。對方忽出狠語：“本人今天奉陪到底，我不怕你——只要你先生不寫詩!”嘩!圍觀者捧腹大笑，詩人面紅耳赤敗下陣來……文界詩壇中誤己誤人而矢志不渝者，何其多也。流沙河寫詩大半輩子，爾后聲稱自己黔驢技窮，不寫詩十多年；但據(jù)我所知，卻還從未遭人如此嘲瞻過呢!

“學貴常，又貴新”(祝允明)，他不寫詩而著文，或是明智之舉。本書第一篇“給詩算個命”便是他寫詩生涯的自白與告別。自此他沉潛書海，游目文史，得以助談資，遣情懷。人生苦短，此身如寄，文人最宜以精神文化為家園。他常嘆自己所讀有限，生有涯而知無涯。我同他從書店買回胡適著《中國哲學史》，他說：“胡適二十多歲寫成的這本書，已經(jīng)是對中國文化深入鉆進去又鉆出來；我現(xiàn)在七十多歲了，對中國文化遠說不上弄透，精讀熟諳于心的不過《史記》、《詩經(jīng)》、《說文解字》、《莊子》幾部書罷了。”

書房中壁立的書柜、寬大的書桌，是他耕耘的一畝三分地，安身立命之所。每日里或讀或?qū)懀瓩z尋覓典籍類書、野史筆記，經(jīng)年累月，成了六本散文隨筆集，包括四年前出版的《流沙河短文》和這本《流沙河短文》(續(xù)集)。續(xù)集文章大致可分三類：一為考據(jù)知識，二為文化批評，三為舊人舊事。

文人鉆故紙堆一般為人所詬病，至少有落伍避世之嫌。然而在這個文人作家爭當明星、娛星藝人僭稱教授、大師大家紛紛出籠的時代，薰蕕同器，玉石不分，文場、商場、官場中人桃園結(jié)義，以利同分共享；文化的下滑錯位，社會不以為忤，反以為常。真正的讀書人是退避三舍的，鉆故紙堆雖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或是一種葆傳統(tǒng)之品性、持文化之精魂的追求和作為。如能打通古今，博涉多聞，而后擇拾菁華，結(jié)出果實大小且不論，但能增人知識、廣人見聞、怡人性情，對社會文化的建設(shè)就有積極意義。本書中有一部分說星宿、談植物、講民俗、析字義的雜說類文字，也是遍翻古籍后發(fā)而為文的。

唐代詩人皮日體云：“惟書有色，艷于西子；惟文有華，秀于百卉”。我想這也是流沙河坐擁書齋，蛀書為樂的理由。他多次說過：“一個人要有點業(yè)務(wù)上的長處，不但有‘稻粱謀’的實際用處，而且客觀上也保護了自身的人格，讓你不用去當混混，脅肩諂笑于上司，做些蠅營狗茍的事情。”我說，不讀書的混混正吃香哩。他不回答，念了一句聞一多的詩“不如讓給丑惡去開墾，看他能造出什么樣的世界來!”

不過，話說回來，在現(xiàn)代信息社會里，要學“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中人幾乎沒有可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是神仙就是呆子。經(jīng)常有人以各種名義找上門來。官場商場上的勾當可以不接招拒幫閑，但別人以文化的名義又怎能峻拒?某日，一成功人士帶上他的書畫大作上門向流沙河討教。據(jù)我在旁觀察多年的經(jīng)驗，說是討教，十有八九都是希望借光包裝，極少有真想聽批評意見的謙謙君子。此公書與畫實不敢恭維，展開的卷軸面上只見張揚漫漶，狂野氣質(zhì)畢見，應(yīng)屬不得法一路；但上有各級官員題詞偉贊，稱其為八大山人、米芾再現(xiàn)什么的。我正擔心流沙河該如何應(yīng)對是好，他卻應(yīng)允為此人的作品“寫幾句話”。于是第二天別人派員前來取貨，卻發(fā)現(xiàn)寫有“字輕楷追怪，畫棄工求野，妄標墨趣”等話語，顯然不能用以增色添彩，惟令此公悻悻然也。這便是本書中“為書畫進一言”之本事。

另一篇“城市命名談”之寫作也是一件有趣事情。前一段時間，本地某房地產(chǎn)商及有開拓精神官員突發(fā)妙想，想找一個與國際接軌的快速通道，乃借曾到此地旅游的一美國人之口，說是發(fā)現(xiàn)“伊甸園”在本土本城，又找一幫文人墨客吹噓幫閑，言之鑿鑿，聲稱有據(jù)，硬把《圣經(jīng)》所說的，伊甸園在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比倫(今伊拉克)地區(qū)的事實移植于天府之國四川。流沙河讀書認真，對歷史文化抱敬虔之心，從來不作無稽之談，對這種隨意剪裁歷史、天馬行空的臆想加小兒科噱頭本不想置一詞；但有人定要他出來抬轎子，于是便有負眾意寫下本篇。他私下對我說：“讓我當托兒，不干。”

如以上兩篇類似的文章還有“牧民術(shù)過時了”、“小挑金庸”、“李敖瞽說詩經(jīng)”、“比餓功”、“道家茶的妄說”、“七月流火，一錯再錯”、“殘酷憶端午”等等。文化人別無他能，為文化正名而守持，是其本色精神。讀者諸君，自可鑒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