搗衣是古代詩歌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尤其在魏晉至隋唐期間不少詩人像六朝的曹毗、謝惠連、費昶、王僧孺等,唐朝的王灣、杜甫、白居易等都寫過搗衣詩。最為人們熟知的是李白《子夜吳歌·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參見第43頁圖)庾信也有《夜聽搗衣詩》云:“搗衣明月下,靜夜秋風飄”。他如杜甫《搗衣》:“亦知戍不返,秋至試清砧”……古人搗衣為何都在秋夜呢?
搗衣,有時又稱作搗練子,搗流黃,搗帛等。搗衣不是洗衣(即如江南女子把衣服浸濕放在石頭上,用木棒槌捶打),搗衣的對象是布匹不是成衣。搗衣是裁制寒衣前的一道工序。
明代學者楊慎《丹鉛錄》介紹:“古人搗衣,兩女子對立執杵,如舂米然……嘗見六朝人畫《搗衣圖》。其制如此。”宋徽宗趙佶對唐代畫家張萱《搗練圖》的摹本,現存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豐家驊在《文史知識》2000年第12期《再談搗衣》中介紹說,“畫中畫有一長方的木砧,上面放著用細繩捆扎的白色坯綢,旁邊站著四個婦女,其中兩個對立,手持木杵正在搗練;另外兩個婦女手持木杵拄地,站著休息。木杵長同人高,兩頭方中間圓呈細腰形。”(參見第44頁圖)其再現了唐代婦女搗衣的情景以及搗衣工具的形制。
根據李白等人詩歌描寫的內容,再結合古代科技發展的情況,可知搗衣有兩個目的:
一是對染色后的布進行加工,使之柔軟平整。詩歌反映出,搗衣時的布料是已經染過色的,如北魏溫子升《搗衣》:“長安城中秋夜冷,佳人錦石搗流黃。”又,唐沈佺期《古意呈補闕喬知之》亦云:“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這里的流黃即黃色的帛布。”(見《辭源》)。我國古代勞動人民早就掌握了利用礦、植物染料對織物或紗線進行染色,使用茜草和礬作為媒染劑的一整套技術,并進行著有規模的染布活動。《周禮·天官·染人》記載“春暴練,夏總玄,秋染夏。”“因染料中酸的化學作用和曝曬,曬干后的絲織物粗糙而多皺褶,因此在裁剪、縫制前必須捶搗,使它柔軟平整。”(豐家驊《再談搗衣》)“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紡織品十分豐富……印染織物的色彩鮮艷富麗……不但使用了植物染料,還有礦物染料(如朱砂紅),并使用了媒染劑礬。有的布面十分光滑,說明印染后經過漿碾加工。”(劉洪濤編著《中國古代科技史》)這里要強調的是,在搗衣之后緊接著是熨燙,然后才是縫制。
其二是使耐磨。《天工開物》載:“凡布縷緊則堅,緩則脆。碾石取江北性冷質膩者,石不發燒則縷緊不松泛。蕪湖巨石店首尚感佳石。廣南為布藪而偏取遠產,必有所試矣,為衣敝流,猶尚寒砧搗聲,其義猶是也。”這里指出了“搗衣”與“碾石”的聯系。另外,“鳴石出華陰”(北周·庾信《夜聽搗衣詩》)。搗衣又名“寒砧”,與碾石“取江北性冷質膩者”不謀而合,也印證了兩者的聯系。由此看,搗衣在此是為了“縷緊則堅”,所謂“回編易裂看生熟,鴛鴦紋成水波曲。”(唐·王建《搗衣》)“熟”則耐磨,不易破裂。
搗衣與古代兵制有著密切的聯系。府兵制興起于魏晉,完善于唐,這恰是搗衣詩的興盛時間。唐天寶后府兵制破壞,搗衣詩也因此銷聲匿跡。至明代,衛所制寓兵于農,在后勤上同府兵制類似,搗衣詩再度興起。府兵制最大特點就是士兵自備武器糧草服裝。所以每到清寒時節,在家的女子就要為戍邊的丈夫準備寒衣。當然在陣陣寒杵聲中伴隨著的是無限的哀怨。因此搗衣勞動帶有濃郁的時代特色。
由此可見,古人在秋夜搗衣,乃有方方面面的因素。首先,它是由這一勞動本身的屬性特點所決定的,具體說有兩個因素:
一是在前后勞動環節上,布帛染色的時間制約了搗衣的時間。所謂“春暴練,夏玄,秋染夏。”賈公彥疏:“秋染夏者,夏謂五色,到秋氣涼可以染五色也。”(《辭海》)既然染色要到秋季,那么搗衣也必然會受到這個因素的影響。與之相應,為了讓“石不發燒”以達到“縷緊不松泛”的效果,夜晚當是最佳的時間選擇。秋夜越深越涼,正好可以延緩勞動中因摩擦而使砧石發熱的過程。這正是古人從自己的勞動實踐中得出的經驗總結。
二是搗衣勞動的合作性特點,使它成了一種群體性勞動,此乃民俗的產物。由前述可知,搗衣是至少兩人合作的一種勞動。在商品經濟不發達的古代,這種合作互助是以勞動交換為條件的。以勞動交換為媒介的交換勞動需要避免時間和空間帶來的障礙,于是就集中在某個時間段做這個勞動,從而形成一種群體性的勞動。這也許是約定俗成的。如《漢書·食貨志》云:“春令民畢出在野,冬則畢入于邑。……民既入,婦人同巷相從夜績,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必相從者,所以省費燎火,同巧拙而合習俗也。”夜間相伴勞作,不僅多得勞動日,還節省燎火之費。這本源于提高勞動效率,節約開支,同時也成為一種古老的民俗。搗衣是這種民俗的延續和體現。正因為是群體性的勞動,才有“萬戶搗衣聲”、“千家砧杵共秋聲”(錢起《樂游原情望上中書李侍郎》)、“千聲萬聲無時了”(白居易《聞夜砧》)、“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唐韓翊《酬延秋夜即事見贈》)、“斜月下,北風前,萬杵千砧搗欲穿”(賀鑄《搗練子令》)等等。
其次,搗衣是為戍邊的征夫裁制寒衣,而秋季恰好是一個寒暑易節的過渡季節。此外它還可能受到將士休假制度的影響。例如在明代,士兵每年有幾個月可以回家休假,名義上是回家取衣服。張廷玉《明史·志第六十六·兵二》中記載:“凡軍還取衣裝者,以三月畢務,七月至京”,“景泰初,邊事棘,班軍悉留京,間歲乃放還取衣裝。”這些回家探親的人同時也承擔了郵差的任務。他們幫戰友通信息,捎衣物。在七月八月假期即將結束的時候,便催起了搗衣聲聲。
在搗衣進入詩歌題材后,出于表情達意,選擇意象的需要,經過詩人的進一步整合,秋夜和搗衣便融為一體了。古代搗衣詩中,表達的是一種閨怨的情感。作為詩人,要抒發某種情感,總要選取符合這種情感的意象,要做到一切景語皆情語。思婦在搗衣中寄寓的是對戍邊夫婿的濃烈的思念和難以言說的傷感,秋夜這種萬物思歸的特定的時間正好深化了搗衣女子的這種思緒,豐富了詩歌意境。這樣,秋夜便構成了搗衣勞動的一部分。
“秋夜搗衣”有著復雜的文化因素和特殊的時代背景。這一勞動凝聚著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和情感。當我們透過搗衣詩來探討這一勞動時,我們發現秋夜搗衣既是其勞動本身受季節和時間的限制,同時也是一種民俗的體現和延續,更有詩人選擇意象、創造意境以增加文化內涵的需要。因此,搗衣和秋夜便水乳交融了。
作者:湖北大學古籍所(武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