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報副刊·詩鐫》創辦的緣起
《晨報副刊·詩鐫》的創辦,既是《晨報·副刊》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現代新詩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它是新月詩派成立的標志性事件。[1]從社會文化背景看,1923年“科玄之戰”以后,“文化保守主義”思潮成為與寫實主義思潮和浪漫主義思潮共同構成中國現代文學潮流的一道脈流,為具有回歸傳統傾向的新月詩派的發生提供了哲學文化背景與美學動因。再從詩歌發展看,初期白話詩人的理論與創作,大多停留在“破舊”層面,在當時的確起到了追求文學現代化、表達詩人啟蒙激情的歷史作用,但是,也導致了新詩形式的極端自由化、新詩美學內涵的極度貧乏,因而招致了后起的詩人和詩論家們的強烈不滿。梁實秋曾指出:“新詩運動的起來,側重白話一方面,而未曾注意到詩的藝術和原理一方面。一般寫詩的人以打破舊詩的范圍為惟一職志,提起筆來固然無拘無束,但是什么標準都沒有了,結果是散漫無紀。”[2]聞一多在《文藝與愛國——紀念三月十八》中提到,1926年發生在北京的“三·一八”慘案,激發了詩人們的潛在熱情,為新月詩派的正式發生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歷史契機。
孫伏園因魯迅諷刺詩事件而從《晨報·副刊》憤然辭職,給徐志摩提供了一個實現素日理想的機會。徐志摩于1925年7月回國,10月應邀接編《晨報副刊》。他早有想通過辦報而獨步文壇、宣傳自由思想的意向。聞一多也在“五卅”之后回國,經徐志摩介紹,任北京藝術專科學校教務長。他與一同回國的余上沅等人和“清華四子”(朱湘、孫大雨、楊世恩、饒孟侃)住在梯子胡同同一所公寓里,隔窗論詩。劉夢葦、蹇先艾、于賡虞、鄧以蟄等也是常客,切磋詩藝,相互交流。聞氏對新詩形式的探索也得到了“清華四子”的評判。這個設在簡陋公寓里的沙龍,為《晨報副刊·詩鐫》的創設提供了較為充足的前期人才儲備。1925年8月9日,聞一多參加新月社茶話會,正式加入新月社。1926年春,聞一多遷居西京畿道34號,其畫室布置奇特,“墻壁涂成一體墨黑,狹狹的給鑲上金邊”。朱湘、饒孟侃、朱大、劉夢葦、蹇先艾、孫大雨、楊世恩等常來聚會,談詩、朗誦詩。正如徐志摩所謂“聞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詩人的樂窩”[3]。沈從文說:“徐志摩等新詩周刊有一詩會,每周聚集各作者,討論各作品,或讀新作于各作者之前。”[4]朱自清說:“他們真研究,真試驗;每周有詩會,或談論,或誦讀。”[5]這時,《詩鐫》編輯出版了,并成為新詩壇的重要基地。
二、《晨報副刊·詩鐫》概述
從1926年4月1日到同年6月10日,《晨報副刊·詩鐫》共出了11號(期),每周四出版,內容涉及文論、評論、散文、新詩、譯詩及“編后”、“按語”等。其中,論文與評論16篇。《晨報·詩鐫》的主要工作還是推進新格律詩的創作試驗,采用的是理論倡導與創作并重的策略。主編徐志摩的初衷是:“我們幾個朋友想借副刊的地位,每星期發行一次詩刊,專載創作的新詩與關于詩或詩學的批評及研究文章。”[6]他主張以“完美的形體是完美的精神惟一的表現”的理念指導新詩創作。
聞一多、饒孟侃也很重視新詩格律、形式規律的探求。聞一多的《詩的格律》在席勒“游戲本能說”及藝術起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等認知的基點上,提出了著名的“帶著腳鐐跳舞”說及“三美”論(音樂的美、繪畫的美、建筑的美)。他將格律分為視覺與聽覺兩個方面,節的勻稱、句的均齊,屬視覺方面的格律;格式、音尺、平仄、韻腳則屬聽覺方面。聞一多還闡述了律詩與新詩的格式種類、格式與內容的關系、句法與音節的關系等,并以《死水》為試驗樣品,向讀者推介了一種基本由“三字尺”和“二字尺”組合而成的音尺范式。
鄧以蟄的《詩與歷史》和余上沅的《論詩劇》對于《晨報副刊·詩鐫》的理論建設起到了一定的推進作用。詩與歷史都關涉人生,不同在于其境遇里是否有事實上的信實。詩的描寫最重要的是境遇,有“一個具體的境遇以作知覺依皈的憑藉”[7]。鄧文的發表,與聞一多的大力推舉是分不開的。從鄧文的內容看,實際上是對聞一多提倡的新格律詩理論的支援,這也是一種文化策略。
饒孟侃在《新詩的音節》中指出,音節“實在包含得有格調,韻腳,節奏和平仄等的相互關系”。其中,節奏可分為兩類:一是由全詩的音節當中流露出的自然節奏,徐志摩的《蓋上紙張油紙》和聞一多的《大鼓師》、《漁陽曲》可為代表;二是作者依著舊格調用相當的拍子組合的混成節奏,聞一多的《死水》可為代表。在《再論新詩的音節》里,饒孟侃指出,詩有中西之別,而無新舊之分;詩只能以體裁來劃分界限。特殊的情緒和特定的音節成分的調和,將“有形的技術化成了無形的藝術”,才能產生動人的感覺,達到完美的音節地步。饒孟侃的新詩話《土白入詩》站在民間文化立場上,主張土白應在新詩中占有一個重要的位置;《情緒與格律》進一步論證了情緒與格律的辯證統一關系。
在進行理論建設的同時,《晨報·詩鐫》共發表新詩86首。徐志摩、劉夢葦各13首,饒孟侃10首,朱大8首,蹇先艾7首,張鳴琦5首,于賡虞4首,楊世恩3首,朱湘2首。此類新詩大多有著比較整齊的格律和音節,注意字句的錘煉和形式的規范化。在新詩史上產生了較大影響的有:饒孟侃的《天安門》、《搗衣曲》、《蓮娘》,朱湘的《昭君出塞》、《采蓮曲》,劉夢葦的《鐵道行》、《萬牲園底春》,聞一多的《死水》,徐志摩的《西伯利亞殘稿》、《半夜深巷琵琶》、《大帥》、《人變獸》等。第3號創作最為突出,聞一多的《死水》和朱湘的《采蓮曲》堪稱新格律詩的經典。
朱湘以新詩批評家的身份出場,他的《新詩評·一嘗試集》、《新詩評·三草兒集》都是針對初期新詩集所做的批判。朱湘認為胡適《嘗試集》的新詩思想淺顯、意境平庸,“內容粗淺,藝術幼稚”。朱湘認為康白情《草兒集》與郭沫若《女神》都有“反抗的精神與單調的字句”。
《晨報·詩鐫》還涉及到詩歌的翻譯問題。饒孟侃撰文認為,與其重“譯”,不如重“詩”。譯詩既要把握原意,也應將原詩的韻腳、格式和音尺精確地傳達出來,有二度創作的性質。聞一多的《英譯的李太白》從漢字的特征、李詩的精神出發,對李詩英譯作了分析;也指出日本學者小薰良的譯詩中的失誤;亦提及一些譯詩理論,如音節的調度、翻譯過程中的想象、譯作與原著間沒有可比性等。
三、《晨報副刊·詩鐫》停刊的原因及歷史意義
徐志摩在《晨報副刊·詩鐫》第11號上刊發了《詩刊放假》,宣布“暫停”。詩刊暫停的表層原因:一是暑假中很多作者紛紛離京;二是熱心戲劇的朋友想借副刊的地位來一次集合的宣傳。詩刊暫停的深層原因:一是新格律詩試驗本身存在的不足而導致了作者和讀者的不滿。如與聞一多、徐志摩創辦《詩鐫》的于賡虞,1926年5月,因不滿《詩鐫》只求外形之工整新奇而忽略詩作內容的充實,同人又言其情調過于感傷,就與之絕緣,并離開了北京。[8]二是同人內部矛盾的激化,社會外部環境的變化,導致了人事的變動,團體的分離。1926年4月,聞一多編定《屠龍集》,擬出版。詩友朱湘看后,撰文《評聞君一多的詩》(載《小說月報》17卷5期)進行嚴苛的批評。同年4月27日,聞一多在致梁實秋的信中說:“朱湘目下和我們大翻臉”,“作了七千言的大文章痛擊我,聲言要打倒饒(孟侃)、楊(世恩)等人的上帝”。5月27日,聞一多答復朱湘批評的《詩人的蠻橫》一文發表在《詩鐫》第9號上。在朱湘看來,徐志摩是一個憑著學閥的積勢招搖撞騙的假詩人,加之聞、徐關系密切,他們又對后起之秀饒孟侃極為賞識,便大為不快。饒孟侃又對朱湘《采蓮曲》的音節平仄作用進行了批評。在梯子胡同寓所里,朱湘幾次與饒孟侃發生沖突。朱湘還因《采蓮曲》被聞一多排在《詩鐫》第3號的頭版左下角極為不滿,最終負氣退出。緊跟著于賡虞也退出,后來,隨著孫大雨、楊世恩留洋,劉夢葦因肺病而創作力衰微,徐志摩不得不在6月10日的第11號上發表《詩刊放假》的告白,《晨報副刊·詩鐫》從此停刊。
對于《晨報副刊·詩鐫》的歷史意義,梁實秋說:“在北京《晨報》上辦的《詩刊》,應該是新詩運動里一個可紀念的刊物。我以為這是第一次一伙人聚集起來誠心誠意的試驗作新詩。”[9]沈從文認為:“中國新詩的成績,以此時為最好。新詩標準的完成,也應數及此時詩會諸作者之作品。”[10]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指出:“《詩鐫》里聞一多氏影響最大。徐志摩氏雖然在努力于‘體制的輸入與試驗’……但作為詩人論,徐氏更為世所知。”總之,《詩鐫》的出現,是八十年前的詩壇盛事,在中國現代新詩發展史上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
注釋:
[1]陳夢家:《新月詩選·序言》新月書店1931年9月版。
[2][9]梁實秋:《新詩的格調及其他》,《詩刊》創刊號,1931年1月20日。
[3][6]徐志摩:《詩刊弁言》,《晨報副刊·詩鐫》第1號,1926年4月1日。
[4][10]沈從文:《我們怎么樣去讀新詩》,《現代學生》創刊號,1930年10月。
[5]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
[7]鄧以蟄:《詩與歷史》,《晨報副刊·詩鐫》第2號,1926年4月8日。
[8]于賡虞:《世紀的臉·序語》,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版。
作者:湖南理工學院中文系(岳陽)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