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的制度發展中,存在這樣的傾向:重層級秩序和外在制度,側重于采取自上而下的方式來設計制度,而忽視內在制度、個體的能動性與社會流動性。要實現社會的和諧與進步,就必須克服傳統文化對制度建設的不利方面,取其精華,以和諧秩序推動社會的發展。
關鍵詞:和諧;秩序;制度;社會主義
中圖分類號:D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1605(2006)05-0048-04
作者簡介:代帆(1976- ),男,暨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國際政治經濟學、東亞國際關系。
在制度經濟學看來,經濟增長的績效,在很多方面與特定的制度、價值觀和社會秩序有關,要使特定的政策起作用,就必須修改經濟發生地原有的制度。因此,制度經濟學將制度和制度變遷這一變量納入經濟學的研究領域,認為一個功能良好的市場經濟是以有效的制度框架為前提條件的,如對私有產權的保護、自由契約制度等。盡管制度經濟學可能還存在種種缺陷,但在現實生活中,制度經濟學確有其巨大的理論價值。從上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中國以及其它傳統計劃經濟國家紛紛走上市場化改革之路,證明了新制度經濟學的理論力量和預見力。本文旨在運用制度經濟學的一些理論,對當前中國社會主義的發展進行初步的分析。
一、制度及其演變
制度在經濟學中被定義為是以秩序的名義對社會資源進行占有和分配的人類交往的規則。它抑制著可能出現的、機會主義的和乖僻的個人行為,使人們的行為更可預見并由此促進勞動分工和財富創造。[1][P32-35)
1.制度與秩序。以起源為標準來劃分,制度大致可分為兩類:內在制度和外在制度。內在制度是從人類經驗中演化出來的,社會中有用的規則如果被足夠多的人采用,從而形成了一定數量(臨界點)以上的大眾,該規則就會變成一種傳統并被長期保持下去,結果它就會通行于整個共同體,如既有習慣、倫理規范、良好禮貌和商業習俗,也有自然法等。外在制度是由統治者共同體的政治權力機構——代理人——自上而下地設計出來、強加于社會并付諸實施的。外在制度永遠是正式的,并配有懲罰措施,它要由一個預定的權威機構以有組織的方式來執行懲罰。因此,外在制度被清晰地制訂在法規和條例之中。
在多數共同體中,內在制度引導著成員的多數行為,對人類交往至關重要的內在規則多數是在社會中通過一種漸進式反饋和調整的演化過程而發展起來的,而非人為設計或外在權威進行強制推行的產物。盡管內在制度在多數情況下都很有效,但在復雜的社會里內在制度不能排除所有的機會主義,因此實際上所有復雜的大型社會也都采用了外在制度。但如果試圖用外在制度來取代一個社會的所有內在制度,就會出現問題,因為太多外在制度可能會損害公民社會的內在運轉,使監督和執行成本急劇上升,人們的自發動力萎靡不振,行政協調部門不堪重負,最終常常導致行政失靈。[1][P138)
內在制度和外在制度的劃分以及它們在社會中的不同功能,自然導出秩序觀的問題。存在兩種基本對立的秩序觀:自發秩序和層級秩序。自發秩序將世界理解為一個演化的宇宙,不同的人被推動著,按其自己的自由意旨,運用其分散化的知識,去追求形形色色不斷變化的自設目標,所以其演變是以間接的自愿的方式進行。這一秩序強調對內在制度的尊重。層級秩序認為,某些政治主體有能力獲得和運用制定恰當決策所需要的全部知識,還擁有強制他人服從其命令的權力,所以其演變直接憑借外部權威,靠指示和指令來計劃和建立秩序以實現共同目標。因此,層級秩序更加強調外在制度。
與每一種秩序相連接的經驗可能導向不同的人類行為特征,支撐層級式封閉秩序的品格更容易導致集體主義,而將社會視為開放系統的自發秩序則更容易導向個人主義。當然,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各有合理之處,不能用簡單的二分法將之視為一對矛盾。
2.制度的演變。既然制度存在內外之分,那相應的演進之途也必然迥異。內在制度因其通常是非正式地被認可和接受,不會被硬性地強制執行,最終為進一步的嘗試和演化性變革提供了空間。某些個體在一定的環境中會冒著被懲處的風險而違反某種既有的慣例和習俗——只要破壞規則是有利的。如果事實證明他們錯了,他們將重新服從規則;如果他們作對了,則其他人遲早會誘發模仿這種新行為效應。如果有足夠多的人爭相仿效這一行為,就會在共同體內形成一個臨界多數,一種新的內在制度就會逐漸演化出來。因此,內在制度的產生演變非經人為的設計,而是源于社會領域中千百萬人的互動。哈耶克認為,在人已取得的最偉大的成就中,有許多成就并不源于有自覺目標的思想,也很少是周密地協調眾多個人努力的結果,它們是一種過程的產物。[2][P50)
與此相反,由于外在制度是由擁有政治權力的領導機構根據憲法設計出來,并由它們自上而下地強制推行。因此,變革外在制度需要政治行動,并取決于集體性決策,故改變外在制度的過程由各種各樣的主體構成:經濟組織、政治代理人、個人或其他組織等。外在制度的有效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們是否與內在演變出來的制度互補,如司法系統是否支持一個社會的道德、文化習俗、慣例和禮貌。[1][P473-483)
兩種秩序觀以及相應的制度演進其實涉及到兩個問題:社會的發展是否存在明確的道路?民間社會在制度演變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本文將從這兩個問題展開,探討制度、和諧社會與社會發展的關系及其本質內涵。
二、中國的制度演進
中國是傳統的農業國家,幾千年來以農立國、以農為本,同時,中國的傳統文化又以儒學為主。農業文明與儒家思想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社會發展。中國的各項制度就是在這種文化土壤中生根發芽,打上了深刻的文化烙印。 因此,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其制度發展呈現如下特點:
其一,在中國封建社會中王權獨大,官僚精英治國的強國家模式,使中國傾向于自上而下地設計一套制度以用于對國家的管理。這樣的制度設計無疑極大程度上偏向于外在制度,他們的秩序觀自然也偏向層級秩序。與此同時,民間社會的個體則被牢牢鑲嵌在各種社會關系網絡中,他們沒有主動性與創造性,習慣接受統治而非自我管理,他們也習慣接受來自統治階層的設計與規劃,只要這些制度沒有最終威脅到他們的生存。在小國寡民的時代,這樣的治理模式尚可應付,但隨著社會人口的日益膨大,社會事務的日益復雜化,已無力應付內外的挑戰。
其二,與上述統治者傾向于從上而下地來設計管理社會的制度相對應的是,傳統中國社會的治理又是建立在道德基礎上,而非法治的基礎上,內在制度極為發達。與此同時,中國缺乏一定的社會、政治和法律這樣一種制度前提,除了科舉制度外,統治者不必通過制度來為經濟和企業的發展、教育的普及、科技的進步、法律系統的完善而殫精竭慮。這樣,正式制度的缺乏與民間非正式制度的發達,使得中國社會的經濟發展、科技進步等缺乏制度保障和相應的激勵機制。
其三,傳統中國社會中內在制度的發達并沒有伴隨著一個發達的公民社會的產生,中國缺乏公民社會產生的經濟基礎,而對權力的依附、等級制度以及強大的集體主義的影響,也使中國公民社會的產生缺乏政治和文化基礎。在這樣的社會里,一方面,人們安于現狀,不思改革與進取,有的只是奴性與惰性;另一方面,個人的價值、欲望和利益追求得不到應有的重視,也沒有健全的制度來保障個人的權利,最終民間社會的創新力量就不自覺地被扼殺了。
李澤厚認為,“五四”以后中國現代的“革命傳統”與固有的傳統大有一脈相承處,仍然是集體、義務、合作……高于個體、權利、競爭……。[3][P185]也就是說在這樣一種文化與制度土壤中成長的中國社會主義,不可避免地帶有先天文化的印記。
新中國成立后,將社會主義建設視為一項宏大的整體工程和革命實踐,在精英主導下,顛覆在演化中形成的制度系統,用自覺設計出來的制度系統取而代之。其核心是主要由國家機構持有生產資料產權的經濟制度系統,即如何使用和分配這些產權要由中央、省或地方的政府機構來決定,以中央計劃代替市場來進行調節。但是,這種自上而下設計的外在制度一方面夸大了人的理性和認識能力,另一方面則低估了社會系統演變的復雜性——對生產、消費和資本積累制定廣泛、全面、細致的計劃非國家和政府的人力所及,強行追求的結果必然犧牲政府和市場的運行效率。正如韋伯所言:“由于一個完全社會化的制度不可能進行理性計算,所以它完全有可能造成各種極為嚴重的浪費,而嚴重的程度甚至足以使那些人口密度較高的國家無力養活當下的人口。”[4][P209]其三,人為設計的制度忽略了傳統的制度與文化中的合理成分——“科學開發出來的”規則系統是在壓制民間社會的許多內在制度和組織的基礎上設計出來的。結果,計劃經濟在中國的發展受挫,政府宏觀協調失靈,社會秩序紊亂失控,也造成了社會財富的極大浪費。
在精英分子設計整個社會制度的同時,民間社會的力量沒有被調動起來。盡管在1949年之后中國社會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和經濟運動,甚至主張“人民外交”,看似全民大眾參與到社會的進程中來,其實大多是在非理性主導之下的個人崇拜運動,反而將傳統的缺陷發揮到淋漓盡致。大眾對制度的選擇難以理性思考,大多盲目接受,如私有化改造、人民公社運動等等。沒有民間社會的理性思考,就不會有民間社會的創新。更為重要的是,由于不存在一個成熟的公民社會,弱社會、強國家的模式得以延續,并且導致民間社會的內在制度的發展繼續得不到足夠的重視。
社會主義致力于消除私有制和剝削,建立一個公正平等的社會,但是對私有產權的限制,正違背了制度的普適性原則,從人類價值的角度來看,是不公平的;從實際效果來看,對不同產權實施的歧視導致財產所有者承受迅速上升的交易成本,效率的低下——最終導致計劃經濟在中國的失敗。進一步,由于程序公正得不到維護,普適性原則遭到破壞,就可能導致個人權利得不到保障,權力機關可以任意“揉搓”和否定個人利益,這正是當前中國社會發展中制度有待完善的表現。
毋庸置疑,人類社會的演進之路是如此紛繁復雜,僅靠少數精英的設計遠遠無法勝任推動社會的發展,我們還需要社會大眾的廣泛參與。制度演變或者創新的途徑不一定是革命,推動制度演化的經常就是千百萬細小的背叛,在這種背叛的創新中,民間社會、社會個體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因此,和諧社會的首要意義在于以人為本,個人的自主性和創造性能夠充分地發揮,相信和重視民間社會的偉大創造力。為此,就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等各級制度層面上,保證程序公正以及適用的普適性。其次,和諧的本意還在于對權力進行監督,以保證權力不被濫用以牟取私利和侵犯人民的正當權益。如果特權得以暢行,制度就必然遭到侵蝕,最終會危及社會的正常發展。再次,如果將人性理想化,忽視人的“私欲”以及個體在經濟體系中的物質利益,就會削弱社會發展的原動力。這也是中國計劃經濟體制失敗的原因之一。所以,雖然中國傳統的集體主義一定程度上賦予中國社會以“秩序”,甚至有人主張東亞的成功在于對其傳統中集體主義的堅持,但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并非截然對立或此對彼錯,應該重視個人主義所蘊含的價值。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經過幾十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的制度建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方面乃是因為中國國內一經發動便不可逆的社會和經濟改革,構成了制度持續演變的動力之一。另一方面,國內制度的演變不可能孤立于國際社會之外,它必然受到國際間競爭的影響,人類社會的普世價值也對國內制度的進化產生不容忽視的影響。這些主要的制度變化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普世制度的逐漸確立。中國共產黨大膽地走出了“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這一步,也就意味著中國開始走出傳統的階級分析法的藩籬,建構其政權全民性的合法基礎。如果國家不是建立在平等對待其所有公民的基礎之上,其合法性也天然受到置疑。所以,當中國在政治上允許私營企業家入黨,正說明其在政治上擺脫了對私營經濟的歧視,平等對待所有的公民。而且,用普適性的制度設計約束政府及其官員的潛力,才能讓民營企業——事實上是讓所有人包括官員自身未來不會再次成為需特別處理的一個群落。但是,這一程序的公正可能導致官商勾結的風險,進而違反憲政秩序的原則,因此需要在程序上繼續進行完善,以規避可能出現的制度缺陷。
第二,在憲法上明確規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公民的財產實行征收并給予補償”,這些條款的提出,既體現了作為國家根本大法的憲法的公正性和平等,因為人的基本權利,如洛克所言,又可以推導出人的基本產權,為了不可剝奪的生存權,每個人都天然有理由占有一定的資源。同時,也將私營經濟置于一個公開平等的位置,平等地參與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將進一步釋放民間社會的力量。事實上,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私營經濟已從星星之火,構成燎原之勢,成為中國政治和經濟生活的一支重要力量。當然,僅僅是保護私有產權,而沒有給私營經濟以充分的經濟自由,這還不是完整意義上的產權自由。保護合法的私有產權,也就意味著個體對其產權擁有在法律范圍內的處置權和收益權。
而且,從制度創新和演進的角度來看,也不能忽視包括私營經濟在內的民間社會力量。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民間社會敢于探索,敢于沖破不合理的制度的約束,才促成了中國社會的制度創新,這些制度往往并非由政府從上而下的精心設計。其一為農村的土地改革,發端于上世紀70年代末期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當時只有人民公社是惟一可接受的模式下,并不具備合法性,卻作為中國基層農民的一項制度創新,在全國迅速被推廣,并有力地促進了中國農村生產力的發展。其次為中國的市場化改革,即經濟特區和私有企業的制度創新。正是東南沿海省份的鄉鎮企業異軍突起,在計劃經濟之外建立了按照市場規則運轉的經濟系統,以及在經濟特區中,承認了私人財產、股票市場,取消了對要素和產品干預性管制等制度創新,才使后來的改革有了相對寬松的環境,中國人的經濟自由的范圍才不斷擴大。所以,民間的制度一旦外化為外在性的正式規則,就將極大地推動社會去除不合理不公平的成分,推動社會的進步與發展。這樣的制度創新,就不可能由政府來“大包大攬”;這樣的社會演進,就不可能人為自上而下設計,而是由整個社會共同探索。唯有在共同參與中,才能形成對現存制度的認同感,最終有利于社會的和諧與穩定。
最后,憲法中對“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規定,也說明了中國社會開始由政治社會走向法治社會,重視人的主體性的存在。有了對人權的保障,也自然限制了權力的濫用,為個人自主和社會和諧開啟了大門,打開了民間社會創新的閥門,并最終推動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當然,還需要在具體的制度建設上體現憲法的精神,對公民的權利予以實踐化和完善化,勿使憲法的規定成為空洞的口號。
社會主義在中國發展的坎坷路程并非中國傳統的文化使然,而是兩者結合之后開出的奇花異果。中國文化中的許多精華部分,對當今社會發展猶有其指導意義。但既然制度產生于文化,要變革制度,首先就必須在內在文化上做出調整。在新的時代,當中國傳統文化糅合其他文明的合理成分之后,或許可以由此開創一片新的天地。與此同時,通過法律和制度規范的科學化——這些法律和制度必須符合以民主和自由等為核心的和諧社會的精神,結合傳統文化中的合理成分——社會內在制度往往由此發生,以此來構建理性和諧的社會秩序,保障個人的權利,將促使他們與權力的擁有者共同推動中國社會的進步發展。
參考文獻:
[1](德)柯武剛·史漫飛.制度經濟學——社會秩序與公共政策[M].商務印書館,2002年.
[2]Friedrich Hayek,THe Counter-Revolution of Science:Studies on the Abuse of Reason,Indincapolis:Liberty Press.
[3]李澤厚.世紀新夢[M].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
[4]轉引自F.A哈耶克.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M].上海:三聯書店,2003年.
責任編輯: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