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志》小說家類著錄的書目說明,最初的小說主要是被各家學說摒棄的淺薄瑣細的說理文;《隋志》小說家類著錄了大量帶有鮮明敘事風格和娛樂性質(zhì)的作品,小說觀念重在敘事紀實;新《唐志》則在此基礎上,將大量記敘神仙鬼怪、虛誕離奇的作品從雜傳類退入小說家類,首次突出了小說的虛構(gòu)性;《四庫全書總目》將更多的參神異、記怪誕的作品從史部退入小說家類,并且把說理文從小說領(lǐng)域中清除出去,最終確立了小說最重要的文體特征:敘事性和虛構(gòu)性。
關(guān)鍵詞:古代目錄學; 文言小說觀念; 敘事性; 虛構(gòu)性
中圖分類號:Z812.3/.6; I207.41 文獻標識碼:A
關(guān)于中國文言小說觀念的演變,一直是中國古代小說研究者十分關(guān)注的課題。魯迅的《中國小漢史略》第一篇《史家對于小說之著錄與論述》揭示了小說觀念的發(fā)展與變化①;今人程毅中的《古小說簡目·前言》,進一步將目錄學家對古代小說著錄的變化展現(xiàn)出來②,但二人只是揭示了一種文學現(xiàn)象,對這種變化背后所體現(xiàn)出的小說觀念的演變、小說文體特征的凸顯沒有再進行更深入的論述。另有一部分學者將中國小說的概念一分為二,如石昌渝的《中國小說源流論》認為小說家與傳統(tǒng)目錄學家之間對小說的概念存在分歧,“傳統(tǒng)目錄學的‘小說’與作為散文體敘事文學的小說,分水嶺就是實錄與虛構(gòu)。”③持相似觀點的還有王汝梅,她的《中國小說理論史》認為中國古代有兩種小說觀念,重道祟實的史家小說觀念與愛奇用虛的文家小說觀念。④他們注意到了小說的文體特征,并將之作為劃分兩種“小說”觀念的首要標準,將這一課題的研究往前推進了一步,但對中國文言小說觀念的發(fā)展過程有所忽略,過于強調(diào)其“實錄”的一面。
在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上,本人繼續(xù)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關(guān)注。古代目錄學最能反映一代學術(shù)狀況,本文將從《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隋書·經(jīng)籍志》(以下簡稱《隋志》)、<新唐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新《唐志》)、《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對小說著錄的變化,來探討中國文言小說觀念的演變歷程。
一
“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雜篇·外物》:“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⑤另外,荀子曰“故可道而從之,奚以損之而亂?不可道而離之,奚以益之而治?故知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愿皆衰矣。”⑥“小家珍說”與《莊子》的“小說”概念,都與“大達”、“道”相對立,意為膚淺、瑣細的言論。這時的“小說”當是諸子之間互相攻擊、指斥的說詞,并不具有文體學上的意義。這種觀念對后世“小說”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漢志》與《隋志》小說家類序論中,都引用《論語》中子夏的話:“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小道”謂百家眾技,是對儒家教義以外學說的一種蔑稱。由此可知,“小說”從它誕生之時起,地位就很低。盡管后世“小說”的概念與范疇不斷地發(fā)展、演變,其地位仍然難以提高。
最先使“小說”具有文體學意義的是東漢桓譚。其《新論》曰:“若其小說家,合殘叢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⑦桓譚論述的小說具有自身的文體特征和功用。其對“小說”的認識基本上代表了漢代的“小說”觀念。這可從稍后班固《漢書·藝文志》對小說的著錄與論述中得到證實。
《漢書》著錄小說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數(shù)量不少。這些書現(xiàn)今已全部亡佚。然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考察,我們還是可以窺知其性質(zhì)。如“小說家類”著錄的《伊尹說》、《鬻子說》,另見于道家類著錄《伊尹》、《鬻子》,當是道家言說,《青史子》,乃“古史官記事也”,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稱其“皆言禮”;《師曠》,另見于兵陰陽類;《宋子》,“孫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應劭注曰:“道家也,好養(yǎng)生事”;《周考》,“考周事也”;《虞初周說》,據(jù)薛綜注,該書專門記載“醫(yī)巫厭祝之術(shù)”;《百家》反映儒家思想。可見《漢志》“小說家類”著錄的作品相當龐雜,儒、道、兵、巫、史諸家皆有。同時班固在許多書目下自注曰:“其語淺薄,似依托也”、“其言淺薄”、“迂誕依托”。由此推知,這些小說的內(nèi)容是為闡述各家學說服務的瑣碎言論,思想淺薄,不成系統(tǒng)。
為什么《漢志》著錄的小說內(nèi)容龐雜,思想淺薄?這與小說的成書方式有關(guān)。班固認為:“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隋志》則認為最初的小說是由周官中的“誦訓”或“訓方氏”收集街談巷議編撰成書的。仔細分析《漢志》對小說的著錄及其相關(guān)文獻,我們可以推知,最初的小說可能還有其它的成書方式。這樣的成書方式更可能造成它之所以為“小道”的一些文體特征。
首先,我們來分析一下《百家》的編纂過程。《漢志》小說家類最后著錄有“《百家》,百三十九卷”,不題撰人。但據(jù)《說苑序奏》可知,西漢劉向典校群書,對“事類眾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別次序”的部分進行清理,在編纂《說苑》時,“除去與《新序》復重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⑧另外,姚振宗考證曰:“梁有《俗說》一卷,亡,不題撰人……《漢志》小說家有百三十九篇,本在《說苑》雜事中,劉光祿撰集《說苑》,乃以其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附小說家之末。《俗說》殆即其書,此一卷或猶是漢以來相傳之殘,賸未可知也。”⑨由于“淺薄不中義理”而被剔出,但“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或一言可采”,所以另外結(jié)集成書,以備一說。這很有可能也是其它小說的成書方式。如《漢志》著錄《伊尹說》二十七篇,《鬻子說》十九篇,而見于道家類著錄的《伊尹》與《鬻子》各為五十一篇、二十二篇:《師曠》六篇,另見于兵陰陽類,著錄為八篇。小說家類著錄的篇數(shù)較之其它類都有所減少。它們的成書過程有可能與《百家》類似,當是諸子對其學說進行擇精汰劣之時,從原書中剔除的不合乎“大道”的瑣碎之言,有所刪節(jié),再結(jié)集成書。這些瑣碎的言論包括寓言、故事或粗率淺顯的議論。魯迅說這類書“大抵或托古人,或記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近史而悠謬者也。”⑩其實,這些書很有可能就是從子書或史書中剔除出來的,所以其性質(zhì)出入于子、史之間,目的重在說理,敘事只為闡述義理服務。
后世一些小說的成書過程也可給我們作旁證。如《西京雜記》,《隋志》不題撰人,兩《唐志》皆題晉葛洪撰。據(jù)姚振宗考證,“今檢書后有洪跋,稱其家有劉歆《漢書》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氏,有小異同。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今鈔出為二卷,名曰《西京雜記》,以補《漢書》之闕云云。”(11)可知,《西京雜記》是班固修史時,棄而不取之辭,《四庫全書》將其歸入“小說家類”。再如晉郭頒撰《群英論》一卷,“似即《魏晉世語》中雜論”。(12)再有殷蕓《小說》,“此殆是梁武帝作《通史》時,凡不經(jīng)之說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蕓別集為《小說》,是《小說》因《通史》而作,猶《通史》之外乘。”(13)以上諸書皆是史書棄之不取的“不經(jīng)之談”或“雜論”,再編撰成冊。因為這類書畢竟還有“可觀之辭”,所以史志給它們保留了一席容身之地,讓其處于子部之未流,《漢志》“小說家”也就成為各家學說所不屑的大雜燴。因而班固認為“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
由上文分析可知,漢代文人觀念里的小說不再是諸子之間黨同伐異的工具,而是一種獨立的文體。這種文體,“似子而淺薄”的說理較多,“近史而悠謬”的敘事較少。記事是為說理、議論而服務。所以胡應麟認為“漢《藝文志》所謂小說,雖曰街談巷語,實與后世博物、志怪等書迥別,蓋亦雜家者流,稍錯以事耳。”(14)但正是這些“小說”“近史而悠謬”的特征為擴大后世小說的內(nèi)涵打開了方便之門。
二
《隋書·經(jīng)籍志》的小說觀念承《漢志》而來,這在《隋志》小說家類的序論中得到充分反映,勿庸多言。但唐魏徵修《隋書》時,距離班固已五百多年,在這漫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小說觀念發(fā)生了較大變化。《隋志》小說家類著錄的書目充分反映了這一時期小說觀念的更新。由于《舊唐書·經(jīng)藉志》(下簡稱舊《唐志》)小說家類著錄的書目與《隋志》大致相同,所以本文將二者放在一起分析討論。
《隋志》小說家類著錄書目共二十五部,合一百五十五卷;舊《唐志》著錄十三部,凡九十卷,去其重復,二者著錄小說共三十一部,其內(nèi)容的龐雜不亞于《漢志》。如《隋志》小說家類著錄有《雜對語》、《要用語對》、《文對》,可能是因南朝隸事用典之風的盛行,為方便士人學習檢閱而編纂的工具書;又有《古今藝術(shù)》等七部藝術(shù)類書目。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隋志》與舊《唐志》著錄了十五部專門記載人物軼聞瑣事的作品,約占小說總數(shù)的二分之一。這充分說明了唐五代人們的小說觀念。下文將對其分別進行簡單論述。
漢前小說,《隋志》只著錄了《燕丹子》。《燕丹子》講敘了燕太子丹為報秦王侮辱之仇,派荊軻刺殺秦王的故事,情節(jié)復雜曲折,具有很高的敘事水準。其它諸書皆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有專記世族人物玄虛清談和奇特行為的,以宋臨川王劉義慶編撰的《世說》為代表。劉義慶另撰有《小說》、《續(xù)世說》。另外還有《語林》十卷,東晉處士裴啟撰,《古小說鉤沉》輯得一百七十七條。《郭子》二卷,東晉郭澄之撰,《古小說鉤沉》輯得八十三條。這些書皆記魏晉名士的奇言瑰行,帶有明顯的敘事特征。語言生動活潑,敘事錯落有致,魯迅所言“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15)可以準確地概括它們的藝術(shù)成就。
《隋志》還著錄了一些詼諧調(diào)笑之書,如《笑林》三卷,后漢給事中邯鄲淳撰。從《古小說鉤沉》所輯錄的內(nèi)容來看,皆記一些市井細民愚昧可笑的言行,是一部諷刺性笑話專集,開后世俳諧文學之端。另有《笑苑》四卷,不題撰人;《解頤》二卷,陽(王介)松撰。這兩部書與《笑林》的性質(zhì)相似,屬“俳優(yōu)小說”之類。因為是記敘一些滑稽可笑的故事,“俳優(yōu)小說”具有很強的娛樂性和表演性,可以不修容儀而誦之,深受人們的喜愛。舊《唐志》還著錄有《雜語》、《啟顏錄》,皆為隋朝侯白撰。《北史·文苑傳》本傳云:“(白)好學有捷才,性滑稽,尤辯俊。舉秀才,為儒林郎,通悅不持威儀,好為俳諧雜說。”《太平廣記》卷二四八引侯白《啟顏錄》云:
白在散官,隸屬楊素,愛其能劇談,每上番日,即令談戲弄,或從旦至晚始得歸。才出省門,即逢素于玄感,乃云:“侯秀才可為玄感說一個好話。”白被留連不獲已,乃云:“有一大蟲欲向野牛覓肉,見一刺猬仰臥,謂是肉臠,欲銜之。忽被猬卷著鼻,驚走,不知休息。直至山中,困乏,不覺昏睡,刺猬乃放鼻而去。大蟲忽起,歡喜走至橡樹下,低頭見橡斗,乃側(cè)身語云:‘旦來遭見賢尊,愿郎君且避道。’”
可知《雜語》和《啟顏錄》也與《笑林》類似,專門記敘人物滑稽可笑的言行,并帶有口頭敘事的成份在內(nèi)。
《隋志》另著錄有殷蕓《小說》十卷;《瑣語》一卷,梁金紫光祿大夫顧協(xié)撰。劉知幾《史通·雜述篇》曰:“國史之任,記事記言,視聽不該,必有遺逸。于是好奇之士,補其所亡,若和嶠《汲冢紀年》、葛洪《西京雜記》、顧協(xié)《瑣語》、謝綽《拾遺》,此之謂逸事者也。”可知《瑣語》也是史書之余。舊《唐志》又有《酒孝經(jīng)》一卷,《史通·雜說篇》云:“則俗之所傳,有《雞九錫》《酒孝經(jīng)》、《房中志》《醉鄉(xiāng)記》,或師范五經(jīng),或規(guī)模三史,雖文皆雅正,而其事悉虛無。”記敘的是世俗民間所傳聞的虛無之事。“好奇之士”將這些不入大雅之道,不載正史之書的遺逸之事,綴而集之,撰集成冊,納之于小說類。
綜上所述,《隋志》與舊《唐志》著錄的大部分小說或直接脫胎于史書,或模擬史書而作,大都記敘現(xiàn)實生活中的軼聞瑣事或笑話,具有娛樂性或表演性。這類作品并非為某家理論服務,從而取得了文體的獨立品格。而且,作者在記載故事時,只是如實記錄,不妄加評論。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更接近史家,由此小說的敘事特征也更為突出。所以這時期的小說觀念重在敘事紀實,并非闡述學理。這是《漢志》與《隋志》小說觀念最大的區(qū)別所在。
三
歷史發(fā)展到宋代,中國古代小說觀念又有一個較大的變化。《新唐書》將二十二部本著錄于《隋志》、舊《唐志》史部雜傳類的作品退入了小說家類。這些書是:《列異傳》、《古異傳》,《述異記》、《近異錄》、《搜神記》、《神錄》、《研神記》、《志怪》(祖臺之)、《孔氏志怪》、《荀氏靈鬼志》、《謝氏鬼神列傳》、《幽明錄》、《齊諧記》、《續(xù)齊諧記》、《感應傳》,《系應驗記》、《冥祥記》、《補續(xù)冥祥記》、《因果記》、《冤魂志》、《集靈記》《旌異記》。后世學者將它們命名為“志怪小說”。
由于“魏、晉好長生,故多靈變之說,齊、梁宏釋典,故多因果之談”,(16)這些宣揚因果報應、記敘神仙鬼怪的作品,在魏晉人的觀念中,是實有其事的。他們在編撰這類書時也是抱著史家“實錄”的態(tài)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干寶。他在《搜神記自序》中曰:“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茍有虛錯,愿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及其著述,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誣也。”(17)而唐人與之不同,胡應麟說:“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論,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18)精辟地指出六朝人與唐人在撰寫這類作品時,他們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唐人已經(jīng)在有意識地虛構(gòu)故事,唐傳奇的興盛即是他們有意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史臣撰修史書時,也意識到這類作品與眾不同的特征。《隋志》史部雜傳類序論曰:“魏文帝又作《列異》,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傳》,以敘圣賢之風。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眾,名目轉(zhuǎn)廣,而又雜以虛誕怪妄之說。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也。載筆之士,刪采具要焉。魯、沛、三輔,序贊并亡,后之作者,亦多零失。今取其見存,部而類之,謂之雜傳。”可見史臣們已經(jīng)注意到這類“序鬼物奇怪之事”的作品,具有“虛誕怪妄”的品格,但仍然將它們歸入史部雜傳類,而不是小說家類。同樣,舊《唐志》小說家類沒有著錄任何一部唐代傳奇,說明在唐五代人頭腦中的小說不具有后世所謂小說的虛構(gòu)性質(zhì)。
宋代文人則把這類虛誕怪妄的作品,統(tǒng)統(tǒng)退而為小說類。官修書目,除新《唐志》如此外,《崇文總目》小說類也著錄了《博物志》、《神異經(jīng)》、《述異記》、《續(xù)齊諧記》、《還冤志》、《搜神總記》等多部志怪小說。同樣,私家目錄也不例外,如尤袤《遂初堂書目》小說家類著錄:《博物志》、任昉《述異記》、《續(xù)齊諧記》、《搜神記》、《還冤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小說家類中著錄了《神異經(jīng)》、《十洲記》各—卷。另外《新唐書》小說家類還著錄有牛僧孺《玄怪錄》、裴铏《傳奇》和無名氏的《補江總白猿傳》等唐代傳奇,對這類新小說的接納,反映了宋人較通達的小說觀。
《新唐書》將記錄人事之書歸于史部,而將談鬼神怪異的作品劃入小說,將史書之“實”與小說之“虛”對立起來,“于是小說家之志怪類中又雜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傳說之書。”(19)這一點到清修《四庫全書》時得到了進一步認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以下諸書皆退入小說家類,并論曰:
《山海經(jīng)》十八卷,晉郭璞注……書中序述山水多參以神怪……諸家并以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允,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
《穆天子傳》六卷,晉郭璞注……實則恍惚無征,又非《逸周書》之比,以為古書而存之,可也;以為信史而錄之,則史體雜,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說家,義求其當,無庸以變古為嫌也。
《神異經(jīng)》一卷,舊本題漢東方朔撰。所載皆荒外之言,怪誕不經(jīng)……今核所言,多世外恍惚之事,既有異于輿圖,亦無關(guān)于修煉。其分類均屬未安,今從《文獻通考》列小說類中,庶得其實焉?
《海內(nèi)十洲記》一卷,舊本題漢東方朔撰……諸家著錄或入地理,循名責實,未見其然。今與《山海經(jīng)》同退置小說家焉。
《漢武洞冥記》四卷,舊本題后漢郭憲撰……至于此書所載,皆怪誕不根之談……其中伏生受尚書于李克一條,悠謬支離,全乖事實,朱彝尊乃采以入《經(jīng)義考》,則嗜博貪奇,有失別擇,非著書之體例矣。
《燕丹子》三卷,不著撰人名氏……然其文實割裂諸書燕丹荊軻事雜綴而成,其可信者,巳見史記,其它多鄙誕不可信,殊無足采。
由此可知,自宋代以后,史學觀念與小說觀念都有了很大的變化。史書更強調(diào)“史實”,那些虛誕悠謬的作品必須從史部清理出來。將它們歸入小說類,說明宋以后的小說觀念里小說具有“虛構(gòu)”的品格。以新《唐志》為代表的宋代書目將那些宣揚佛教因果報應、道家神仙靈怪之說的作品退入小說類,事實上還是承《漢志》的小說觀念而來,班固在他所著錄的書目下注曰“迂誕依托”,說明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類書內(nèi)容的非真實性。只是歷史發(fā)展到宋代,隨著人們對各種文體特征認識的日益準確,小說的虛構(gòu)性才會凸現(xiàn)出來,小說的內(nèi)涵才會更加明確。
四
雖說到宋代,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的敘事性和虛構(gòu)性已經(jīng)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并在編修書目時,凸現(xiàn)了這兩個最重要的特征。然而,小說一直處于史志書目中的子部。可是小說與雜史雜傳之關(guān)系卻讓歷代學者頗費心思。
最先將小說和雜史雜傳聯(lián)系起來詳加討論的是唐劉知幾的《史通》。他在《史通·雜述篇》中曰:
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從來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并鶩。榷而為論,其流有十焉:一曰偏記,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簿。
劉知幾在論述正史之余,復將雜史分為十類,舉例說明,并詳加解釋。如“逸事”類列舉了葛洪《西京雜記》、顧協(xié)《瑣語》、謝綽《拾遺》等,“瑣言”類則列舉了劉義慶《世說》、裴啟《語林》、孔思尚《語錄》、陽(王介)松《談藪》,并強調(diào)指出此類作品“皆前史所遺,后人所記,求諸異說,為益實多”,“街談巷議,時有可觀,小說卮言,猶賢乎已。”可見在劉知幾眼中,小說或直接來源于史書,或有可資借鑒之辭,均能與正史相輔相成,可以補史之闕。于是治史取材,小說也為不可輕視之途徑。
劉知幾的這一見解大大提高了小說的地位,但小說與雜史雜傳的關(guān)系也因此而更為混淆。正如鄭樵《通志》所云:“古今編書,所不能分者五:一曰傳記,二曰雜家,三曰小說,四曰雜史,五曰故事。凡此五類之書,足相紊亂。”(20)《四庫全書總目》也認為:“紀錄雜事之書,小說與雜史最易相淆,諸家著錄亦往往牽混。”(21)這幾種文體之所以足相紊亂,主要是它們彼此相近的體例和亦實亦虛的內(nèi)容。形式上的相似只是表面現(xiàn)象,重要的是內(nèi)容的虛實問題,這是小說與史傳本質(zhì)區(qū)別所在。然而,歷代以史為正統(tǒng)的觀念,使文人學者們總在小說中尋找史實的影子。這種情況在我國史學史與文學史上屢見不鮮,現(xiàn)略舉幾例:
(梁)蕭綺《拾遺記序》曰:“綺更刪其繁紊,紀其實美,搜刊幽閉,捃乘殘落,言非浮詭,事弗空誣,推詳往跡,則影徹經(jīng)史,考驗真怪,則葉附圖籍。”
(清)王謨在《還冤記序》中曰:“大抵記中事實,多見正史,然采摭未備,亦間有異聞可補史傳之闕者。”
(清)邱煒萲《菽園贅談·小說》曰:“小說家言,必以紀實研理,足資考核為正宗,其余談狐說鬼,言情道俗,不過取備消閑,猶博奕而已,固未可與紀實研理者潔長而較短也。”
林紓《劍腥錄》曰:“蓋小說一道,雖別于史傳,然間有記實之作,轉(zhuǎn)可備史家之采摭。
四庫館臣對史書之“實”與小說之“虛”的認識較其它學者來說更為深刻。如前文所論,《四庫全書總目》將《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神異經(jīng)》、《漢武洞冥記》等作品退而為小說,認為如果把這類書作為信史,“則史體雜,史例破矣”,并指責朱彝尊將“伏生受《尚書》于李克”一事采入《經(jīng)義考》,貪奇嗜博,有失擇別,非著書之體例。所以為了義求其當,四庫館臣不怕以變古為嫌,表現(xiàn)了相當?shù)挠職狻?/p>
值得注意的是,四庫館臣對這一問題有自己的見解。他們在論及小說與雜史的區(qū)別時,不以虛實為唯一的判斷標準,而是從史傳與小說的編纂目的以及敘事內(nèi)容的特征來區(qū)分二者的本質(zhì),提出:“今以述朝政軍國者入雜史,其參以里巷閑談、詞章細故者,則均隸此門。《世說新語》古俱著錄于小說,其明例矣。”(22)因為小說也有真實的歷史記錄,如《世說新語》“或者掇拾舊聞,或者記述近事,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為人間言動,遂脫志怪之牢籠也。”(23)以至唐修《晉書》多取材于此。然自古以來,《世說新語》皆歸入小說家類,最主要的原因是該書已記載的是瑣碎之言,無關(guān)黎民生死、不記軍國大事。這與史書的編纂目的和敘事內(nèi)容大相徑庭。
四庫館臣對小說性質(zhì)的認識,還體現(xiàn)在他們對小說的分類上。由于古代小說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所以人們對小說概念的理解是見仁見智,史志著錄的小說也是五花八門。最先給小說分類的是明代胡應麟,他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將小說分為六類:
一曰志怪,《搜神》、《述異》、《宣室》、《酉陽》之類是也;一曰傳奇,《飛燕》、《太真》、《崔鶯》、《霍玉》之類是也;一曰雜錄,《世說》、《語林》、《瑣言》、《因話》之類是也;一曰叢談,《容齋》、《夢溪》、《東谷》、《道山》之類是也;一曰辯訂,《鼠璞》、《雞肋》、《資暇》、《辯疑》之類是也;一曰箴規(guī),《家訓》、《世范》、《勸善》、《省心》之類是也。
胡應麟將志怪和傳奇列于小說六類之首,說明他認為最具小說品格的應該是那些虛誕神異、想象豐富的志怪作品和敘事奇特、情節(jié)復雜的傳奇。但是,在胡應麟的觀念里,小說的范圍還是相當廣泛,這是受歷代小說觀念的影響。
《總目》對小說的分類相對胡應麟而言,優(yōu)劣相參。四庫館臣將小說分為三大類:“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緝瑣語也。”分析《總目》在各類中著錄的書目,可知《總目》“雜事”相當于胡應麟的“雜錄”,而“異聞”、“瑣語”則相當于“志怪”。至于胡應麟小說中收入的“叢談”、“辯訂”“箴規(guī)”,在《總目》中,則通通歸入了雜家。《總目》小說家類收錄的內(nèi)容較之以前要單純得多,所以魯迅說:“小說范圍,至是乃稍整潔矣。”(24)這說明到清修《四庫全書》時,人們對小說的文體特征有了更明朗的認識。自此以后,小說的范疇基本上以敘事文為主,箴規(guī)、雜談的說理文完全退出小說領(lǐng)域。然而,《總目》小說家類卻不收傳奇作品,對明代以來高度發(fā)展的長篇白話小說也是視而不見。這除了其他的社會原因外,也說明了四庫館臣小說觀念中保守的一面。
綜上所述,《漢志》小說家類著錄的書目說明小說最初依附于儒、道、兵、史、巫各家學說而存在。小說最初的這種生存方式,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后世不管是官修史志還是私家目錄,小說家類著錄的內(nèi)容總是相當龐雜。盡管目錄學家們都能把那些敘事特征突出、帶有情節(jié)性和趣味性的作品置于類目之首,但后面總要附上大量雜談雜論類作品,使人們對小說的理解長期處于一種混亂狀態(tài)。這一現(xiàn)象直到清修《四庫全書》時才得以徹底改觀。二,一些想象力特別發(fā)達的子書和神話,深刻地影響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維方式,而史書的敘事模式必然為小說提供藝術(shù)借鑒。但由于古代小說的發(fā)生期處于一種自在的、無意識的狀態(tài),許多小說家并不認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就是小說.而是以史家的“實錄”原則來要求自己.盡管如此,隨著文體辨析的日益明確,小說作為一種獨立文體的獨特品格也逐漸形成,并得到目錄學家們的認同。所以,《隋志》與舊《唐志》小說家類著錄了大量帶有鮮明敘事風格和娛樂性質(zhì)的作品,約占總數(shù)的—半;新《唐志》則在此基礎上,又著錄了大量記敘神仙鬼怪、虛誕離奇的小說。《四庫全書總目》作為我國封建時代學術(shù)理論的最后總結(jié),在前人的基礎上,將叢談、辯訂、箴規(guī)之類的說理文從小說領(lǐng)域中清除出去,同時也將那些多參神異、怪誕不經(jīng)的作品從史部退入小說家類,使我國古代小說觀念與范疇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演變歷程后,使小說這一文體最重要的兩種文體特征:敘事性和虛構(gòu)性,得到了進一步凸顯。
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②程毅中《古小說簡目》,中華書局1981年版。
③石昌渝《中國小說源流論》,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第7頁。
④王汝梅、張羽《中國小說理論史》,浙江古籍出版2001年版,第1頁。
⑤(清)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九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925頁。
⑥王先謙《荀子集解》卷十六《正名》,《諸子集成》本,上海書店1986年,285頁。
⑦《文!》卷三十一,《李都尉從軍》李善注引《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3頁。
⑧劉向《說苑敘錄》,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34頁。
⑨(11)(12)(13)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三十二,《二十五史補編》本,中華書局。
⑩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3頁。
(14)(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80頁。
(15)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7頁。
(16)(明)胡應麟《少室山房叢·九流緒論(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頁。
(17)干寶《搜神記自序》,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一二七,中華書局,第2193頁。
(18)(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二酉綴遺》,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71頁。
(19)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6頁。
(20)鄭樵《通志·校讎略》,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817頁。
(21)(22)《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二,卷一四一,中華書局1965年,第1204頁。
(2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1973年版,第45頁。
(2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5頁。
(責任編輯 李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