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和諧社會的群己問題

摘 要：群己問題是政治哲學和倫理哲學的核心問題，是現代社會文明進步的主題之一，是和諧社會的重要倫理維度。中國傳統倫理在群己問題上向來重視整體而忽略個體，直到近代才有群己權界的“覺醒”；西方功利主義重視群己權界，在群己問題上凸現了個體主義，但其群己權界缺乏可操作性。和諧社會作為社會進步形態，倡導一種積極的良性的群己互動，保障的是主體創造性的自由。一個和諧的社會應該是一個“群域”和“己域”互相尊重的社會。

關鍵詞；和諧社會；群域；己域；群己和諧

中圖分類號：B8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06)05-0061-04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一方面打破了原有的利益格局，另一方面又催生了大量的利益主體和利益群體，形成了多元化的利益格局。不同的利益主體、利益群體之間的矛盾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復雜局面，在這些復雜的矛盾中，群己的矛盾尤其突出。從政治倫理的角度對群己問題做深入探討，不僅是建設政治文明、實現當代中國政治主題——建立和諧社會的需要，也是規避社會發展中由于群己界限的混亂造成的損害、損失的需要。

一、和諧社會的重要倫理維度：群己和諧

和諧社會的含義從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理解。但是社會發展存在于并實現于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實踐活動之中，“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因此社會和諧狀態歸根結底是社會主體(個人、集團、群體)的和諧，而首當其沖的就是群己和諧。

社會主體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關系中的我”(self-in-relation)。群己關系內在地包含著三種關系：其一，“主我”與“客我”的關系，即對自己既有“評價之心”又有“命令之心”。美國社會學家米德設計了在主體意識發生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的兩個概念：“主我”與“客我”。“主我”是有機體對他人態度的反應，“客我”也就是采取他人看待自己的態度對待自己。“主我”與“客我”的辯證統一，意味著個體不是消極被動地順應社會規范，而是同時保留了主動選擇、自我承擔的權利，使社會活動中的個體自覺產生行為責任感。這一過程，也就是一個“去自我中心”的過程(皮亞杰)。當“主我”與“客我”不能協調統一，而是處于一種疏離、分裂時，就往往會出現“自我鏡像”的模糊，對自己職、責、權、利缺乏明確定位，而一個主體無法厘清自己的角色身份的社會，不可能是一個和諧發展的社會。其二，“我”與“他”的關系。哈貝馬斯以交往哲學中的“社會化主體(交往主體)”對抗胡塞爾的先驗主體(“先驗自我”，強調“自我中心主義”)，人的主體性走向“主體間性”。真正的主體只有在主體間的交往中，在主體之間相互承認和尊重中才可能存在。其三，個體與群體的關系。現代文明社會是人的發展與社會發展協調一致的社會。馬克思認為，“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階段，是人發展的理想狀態。尊重主體、為個人的全面發展創造條件，是現代社會文明進步和社會和諧的目標。

中國傳統倫理在群己問題上向來重視整體而忽略個體，強調個體對于群體的義務和責任，個體利益淹沒于群體利益之中，個體消融于群體之中。考察中國傳統的整體主義，我們不能忽視兩點：其一，中國傳統倫理思想把“人道”作為重點，使道德觀、宇宙觀、認識論交織一體，形成了“天人合一”的思想模式，這種精神構成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基礎，體現在天人、群我、他我的關系上，就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和諧統一，即天人合一、物我統一、人我和諧的整體性意象。其二，中國古代社會結構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法制長期存在，與宗法制相聯系的家天下、家族制、家國同構在“禮”的維系下，形成了等級森嚴的專制制度和宗法制度，個體對于“公”、“整體”及其代表的統治者唯有服從，個人的存在和發展必須以整體的發展為轉移。儒家整體主義經帝王專制化后，變成重視道義的道德決定論和注重精神境界的倫理價值學說。群體本位的整體主義是依靠宗族的血親、世系等關系來形成、維系和鞏固的，國是統治家族的放大，家與國是一個整體，于是“心、意、身、家、國、天下、宇宙、形上之天”聯結成整體性意象，孵化出具有凝聚力的整體主義精神。中國傳統的整體主義為實現封建社會控制和協調人際關系，對中華民族的凝聚和發展起了積極作用，但因其對個體的漠視以及與專制主義、王權主義的媾和，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愈加凸現了其負面作用：就社會政治控制而言，導致了專制政治；就社會生活而言，導致了個性保守、壓抑，創造性受約束；就社會結構發展而言，導致了自我封閉，從而使中國傳統社會向現代轉型步履維艱。

自古希臘德謨克利特開啟了功利主義倫理思想以降，功利主義思想成為西方倫理思想史的主流，在梳理探尋中，我們亦可以發現其對群己問題的合理思想軌跡。第一，重視個人利益。愛爾維修明確提出了功利主義倫理原則，認為人類道德的核心問題就是利益問題，“利益在世界上是一個強有力的巫師，它在一切生靈的眼前改變了一切事物的形式”。沒有離開利益的生活，更沒有拋開利益而獨立產生的道德，“如果愛美德沒有利益可得，那就沒有美德”。但愛爾維修也重視公共利益，“在整個世界上，道德的人乃是使這種或那種行為合乎人道，合乎公共利益的人”。第二，對自私、自利、自愛的限度認識。當霍布斯提出人與人之間處于“狼與狼”的狀態，“人的自我保存”是人類的天然本性，自利和自愛才是道德的基礎，這一觀念立即招致來自各方面的反對和批評。休謨指出：人除了其自私的自然本性外，還有其社會性，“人類是宇宙間具有最強烈的社會結合欲望的動物，并且最多的有利條件適合于社會的結合。我們每有一個愿望，總不能不著眼于社會。完全孤立的狀態，或許是我們所能遭到的最大懲罰”。第三，個人利益是社會利益實現的基礎。邊沁的功利主義原則的邏輯起點是“不了解個人利益是什么而奢談社會利益，是無益的”。因此當他強調“我們對任何一種行為予以贊成或不贊成的時候，我們是看該行為是增多還是減少當事人的幸福”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的原則就可以理解為“最大多數個人的最大利益”原則。邊沁的思想落實在社會主體的生存實踐中，因而具有一定的現實性、合理性。第四，群己權界。穆勒繼承并發展了功利主義思想，他在《論自由》中提出了一個功利主義原則一一群己權界原則：第一，個人行為只要不涉及他人，個人就不必向社會交代，他人或社會也無權干涉；第二，個人行為如果涉及到他人，則個人必須向他人或社會交代，如有必要，他人或社會也可以干涉。換言之，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個人權利與國家政府權力之間，必須有一個明確的限度和邊界，即無論是個人還是社會、國家和政府，其行為都應不侵犯、不損害他者利益和權利。

顯然，中國傳統整體主義的道義論輕視個體的存在。梁漱溟先生曾批評到：“圣人簡直不教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我既不存在，我不曉得我還會不會感覺到其他事物的存在。”而西方功利主義的群己論重視個人主體，也試圖確立群己權界，但這種權界著重涉及個人自身部分，張揚了個體，忽略了作為社會中的人總是處于相互交往、相互影響的關系中，因而其群己權界是模糊的和偏頗的；另一方面，其對個人自由的界定以及當自由遭到侵犯時應該怎么辦的論述都是不完全的，因此功利主義的群己權界在實踐中缺乏操作的可行性。綜上所述，用道義論補充和完善功利主義的缺陷，用功利主義的長處來修正道義論的缺陷，即將美德與快樂、幸福相結合，才是提高群己意識的現實途徑。

二、走向群己和諧：從正義社會到和諧社會

從群己關系的角度而言，社會的發展經歷正義社會與和諧社會兩個階段。以個體所擁有的權利而言，正義社會既保障主體的消極自由，又保障主體的積極自由，和諧社會保障的是主體的創造性自由。

所謂正義的社會，一方面，首先要保障主體之自由，生命、財產不受國家和群體的侵害，因為這種自由是主體最基本的自由，是維護主體生存和實踐活動的基本保障，也是人之為人的基本條件，可稱之為主體的“消極自由”。一個社會或一個政體之下，社會機構或公共組織對公民的私域自由進行限制，甚至對公民的權益如人格尊嚴進行侮辱性傷害，這樣的社會就不能算是正義社會。在專制主義的政體之下，公民的自尊、防止受到侮辱性傷害幾乎是毫無保障的，如封建集權的中國歷代王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各種嚴刑酷法對公民虎視眈眈，個體的權利得不到捍衛。然而人恰恰因為他是人、擁有人的地位才能贏得尊重。在一個法制不健全的社會，私人領域常常受到公共權力的管制或侵犯，而群體(公共)領域，包括“公共權力”本身，又常被個人意志和小集團利益所支配，一個私域無自由、公域無民主的社會，無法確保公民的精神和心靈免遭侮辱。另一方面，要保障公民享有以公正方式分享社會福利和享有政治參與權的自由，這種自由的權利是主體積極能動的表現，可稱之為積極性自由。柏拉圖認為理想的國家就是正義的國家，公正包含了人類全部最基本的美德，他的“城邦正義”目的是維持城邦的秩序和各個階層的和睦。亞里土多德把公正作為調節社會政治生活、緩和社會矛盾、保持社會穩定的重要手段，認為公正就是各種德行的總稱。休謨則指出，“公共的效用是正義的唯一起源”。羅爾斯在《正義論》一書中認為“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其正義原則強調要平等地分配各種基本權利和義務，同時盡量平等地分配社會合作所產生的利益和負擔，堅持各種職務和地位平等地向所有的人開放。并且他認為：“社會正義原則的主要問題是社會的基本結構，是一種合作體系中的主要的社會制度安排”，使正義公平獲得一定的制度安排，唯其如此，才可能進一步建立一套具有普遍合理性和有效性的正義規范倫理。制度的正義包括制度本身的正義和制度運行的正義兩個方面。制度正義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利益的公平和調適群己的利益沖突。因此，正義社會一方面要處理好社會活動中的競爭公平、交換公平的問題，另一方面要處理好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的關系，特別強調政府官員不能非法侵占公共利益、以權謀私，也不能讓少數人或小集團利益者打著“集體”的幌子侵占公共利益。公正的社會使全體公民煥發出主人翁的主體意識，共同維護社會生活的有序穩定，“公正顯然有助于促進公共效用和支撐文明社會”。

當公正成為美德，社會系統中各部分、各要素處于一種相互協調的狀態，社會才有可能進入和諧社會。和諧社會作為社會進步形態，倡導一種積極的良性的群己互動，保障的是主體創造性的自由。和諧社會為人的自由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同時給實踐倫理學指明了方向：尋求人們如何能夠從人的奴役狀態過渡到人的自由狀態。和諧社會應該是理性自由人的社會，個體的理性能力得到充分發揮，個人主體活動的積極性、主觀能動性得到空前的提高，個體自主行動的空間極大拓展，整個社會充滿活力；和諧社會中每個個體在法律上或形式上都平等地、充分地享有個體自由，并且個體能夠利用這些自由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創造美好的生活；和諧社會從更高的層面對人的生存、人的尊嚴、人的幸福以及符合人性的生活條件做了肯定，從而使人們達到精神自由，使心性和諧達到心靈秩序的安頓。

三、關于群己問題的自由限度辨析

“自由”是整個西方自由主義思潮的核心。什么是自由?“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只有一個，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尋求自己的利益。而且，并不因此而剝奪他人的利益，或阻礙他人謀求利益的努力”。和諧社會是主體享有充分自由的多元化社會，多元化既不能排斥權威，也不意味著自由的濫用。

其一，私域權是最基本的人權。一方面，公域不能侵犯私域。由于中國人際關系和權力體系的特殊性，在中國公共權力領域中過度滲透私人性的因素，造成公共權力沒有確定的限制，而私人權利沒有有效的保護，公共權力侵犯私人權利的事情常有發生。比如2003年討論得轟轟烈烈的夫妻在家看黃碟的問題，這應是一個私域問題，卻遭警察破門干涉。而此類因群己模糊、角色不清造成的混亂，從根本上阻礙著公民權利的保障。另一方面，私域權之間不能相互損害，也就是說某一私人的權利獲取不能妨礙或侵犯他人私人權利的獲取。如言論自由是私域權，但你的言論自由誹謗、誣陷他人，甚至威脅著別人的生存優先權，這就必須禁止。在一個文明進步、法制觀念良好的社會里，法律沒有賦予的，公共權力就無權做出“自我裁決”；法律沒有禁止的，公共權力就無權干涉私人活動領域。只有公民在私人領域中自由自在，公域和私域界限分明而互相支持的社會，才是一個和諧而愉快的社會。

其二，“己域”和“群域”的界限不是凝固不變的。如在《泰坦尼克號》中，生存權這個最基本的私人權也被當作公域問題處理了。再如，公民的生育權是私域問題，但在中國嚴峻的人口形勢下，計劃生育這種“不是最好的卻也不是最壞”的選擇是符合群體、國家發展利益的。此時，“私欲的無限性與人們在公域中為自己的根本利益而對私域設限，兩者并不構成矛盾”；“公民個人權利與公共領域的邊界在哪里，這是一個自由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和其他思想流派有爭議的問題，但對于我們來說，許多爭議可能都還是未來的事，我們現在需要實現的是在那些毫無疑問(即無爭議地)屬于個人權利領域的地方堅持自由原則，而在那些毫無疑問屬于公共領域的地方實行民主原則，而不是反過來，對個人領域實行‘公共權力’干預，而對公共領域又實行‘個人選擇’”。

其三，集體與個體之關聯。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論述了“虛假的集體”和“真實的集體”的區分，指出：“在真實的集體的條件下，各個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由。”“真實的集體”既是各個自由勞動者的聯合，每個個人又通過這種聯合而獲得自由。在社會主義條件下，集體原則是促進社會公正的精神動因，是實現人的價值的道義保證，是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現實途徑，也是人民當家做主、享有廣泛民主的可靠的政治保障。馬克思主義集體原則具有前所未有的科學性：一是從實踐出發去理解人、理解社會，即從“現實的個人”出發理解社會，使得馬克思主義整體觀既超越了個體主義者又超越了以往的整體主義者。二是在辯證思維的方法論上科學地解決了人的個性與社會性的關系，人的活動愈具有社會性，人就愈具有獨立性，用馬克思的話說，人“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只有在社會中才能是獨立的動物”。三是正確地處理了個體與整體的關系，即個體的充分發展只有在集體中才能實現，而集體的生存和發展也是通過每一個個體而存在和發展的。同時，馬克思賦予“個人”以自由性。馬克思認為“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形態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第三階段，只有在以人的全面發展為基礎的自由個性階段，人才“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質”。這時“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當我們認識集體與個體關系的時候，我們既要著眼于個體，又要摒棄現代激進的個人主義，消除人我之間的對立，建立一種整體、平等的人與人的關系。很顯然，在群己和諧中，個體主義的限度是必要的，一些后現代主義思想者也認識到“個人主義已成為現代社會中各種問題的根源”。

綜上所述，一個和諧的社會是一個自由而有度、富有創造性的社會，是一個社會成員之間發生沖突越來越少的社會，是一個“群域”和“己域”互相尊重的社會。社會的發展必須以人為本，協調好社會整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的關系，營造良好的社會氛圍、和諧相處的人際環境、“和而不同”的社會秩序，激發整個社會的活力。我們相信，一個群己和諧的社會必定是一個蒸蒸口上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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