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個人主義是西方政治的傳統,其基本思維邏輯包括:一是政治的合法性來源于個人的授權;二是政治是個人利益的代言人;三是政治的目的在于個人權利的實現與維護。政治個人主義的核心是把構成社會的個人看作是“獨立的政治意識中心”,是天生理性而自由的,把局部利益看成是恰當的代表單位。政治個人主義的“同意”統治觀遭到了保守主義者的反對,他們把這種合法性的基礎叫做“共識”。
關鍵詞:政治個人主義;思維邏輯
中圖分類號:D0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06)05-0094-04
韋伯早就說過,“個人主義一詞囊括了可以想象的各種不同的事情”,對其“從歷史角度進行徹底的分析對科學是很有價值的”。西方政治個人主義的文化源頭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文明和希伯來文明,如伊壁鳩魯等人的學說,猶太基督徒重視個人價值的傳統。但近現代西方個人主義則是在文藝復興、新教改革中出現的,在英法德等國的啟蒙運動和美國的開拓與建國歷程中形成的。雖然它們都是新的人文精神,但由于各自借以衍生轉化的民族文化傳統和現實條件的差異,使其從整合定型之初直至當今,精神意蘊大相徑庭。從語義史的角度講,在首先發明個人主義一詞的法國,含義是否定性的,而在英、美、德等國含義則是肯定性的。20世紀最著名的右翼思想家、認同英國老輝格黨傳統的奧地利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哈耶克則依據西方主要國家人們對“理性作用”及應怎樣確立社會秩序的不同看法,極其深刻、極富洞察力地劃分了“真個人主義”(英、美)和“假個人主義”(法、德)。這一經典性劃分,至今仍有巨大的理論影響。而作為西方政治傳統的政治個人主義,其核心是把構成社會的個人看作是“獨立的政治意識中心”,是天生理性而自由的。政治個人主義的同意統治觀遭到了保守主義者的反對,他們把這種合法性的基礎叫做“共識”,而馬克思主義者則將這種合法性歸因于意識形態和觀念的反復灌輸,或者如葛蘭西所說的統治階級的文化霸權。政治個人主義的代表觀點是把局部利益看成是恰當而天然的代表單位,其基本思維邏輯可以從三方面來概括。
一、政治的合法性來源于個人的授權
從個人理性超越政府理性甚至社會理性出發,古典自由主義的主要觀念實質上就是政治個人主義,它們的基礎就是這樣一幅社會圖景:其成員(即政治上有關的成員)是抽象的個人,每個人都是獨立自主的生命個體的存在。根據這一觀點,公民構成了“獨立的意識中心”,他們都是獨立理性的存在,是他們自己的需要和偏好的唯一創造者,是他們自身利益——這可以通過詢問或觀察他們意欲何為而得到確認的最好判斷者。在構成政治個人主義的觀念中,首要的是這樣一種觀點:政府是建立在公民(個人給予的)同意基礎之上的,政府的權威或合法性就來自公民的這種同意。在17或18世紀的社會契約論中,這種同意被認為是先于政府而出現的,政府的權威也是由這種同意而得到保證的。而19和20世紀的自由主義者放棄了這種虛構,轉而贊成表現在自由選擇中的連續性的一種“同意”或“答應”。其次,與此相關的是這樣一種觀點:政治代表是個人利益的代表,而不是社會秩序、社會集團、社會職責或社會階級的代表。第三種觀點則認為,政府的目的在于使個人的需要得到滿足,使個人的利益得以實現,使個人的權利得到保障,明確傾向于自由放任并反對這樣一種觀念,即政府可以合法地于預或改變個人的需要,代替他們解釋他們的利益,侵犯或廢除他們的權利。
這些觀念有著許多來源。盡管“同意論”可以在古代和中世紀的政治思想中找到,但是比較個人主義的說法卻始于契約論者——特別是霍布斯、洛克和盧梭,并在啟蒙運動時期得到了最為明確的表述。在締結社會契約以前的自然狀態中,所有的人都是自由平等的,除了征得別人的同意,沒有人可以對另一個人行使權威。霍布斯的契約乃是自利的個人試圖擺脫自然狀態下朝不保夕的風險而產生的結果,他們的自我利益為秩序和政治權威提供了一種持續的基礎保障。正如黑格爾所指出的,霍布斯與他的前輩不同,他“試圖把維系國家統一的力量、國家權力的本性回溯到內在于我們自身的原則,亦即我們承認為我們自己所有的原則”。體現在洛克的契約論中的同意,也同樣是一種個人理性選擇的結果,盡管他強調了“默認的同意”學說所產生的痛苦與利害關系。根據這種學說,個人只要占有一定的財產,或“只是暫住了一個星期”,或“只是在公路上自由地旅行”,甚至事實上“只要身在哪個政府的領土范圍以內”,我們就可以說個人已經同意接受簽訂契約以后的任何社會中的政府。可以說,盧梭從這種觀點中引申出了它的邏輯結論。盧梭認為,公民社會中的個人理性地參與了法律的制定過程,并反過來服從這些法律——這是一些“約定”,它們“構成了人們中的一切合法性權威的基礎”。他還認為,主權者是“由組成主權者的各個人所構成的”。關于這種通過社會契約的極端個人主義的同意說,其最清楚的18世紀的表述或許要屬《百科全書》中的“權力”條目了:
君主從他的臣民那里得到控制臣民的權力;這種權力受制于自然法和國家法。這些自然法和國家法是臣民服從或應該服從君主統治的條件。條件之一是,除了經由臣民的選擇或同意,君主無權支配臣民,也就是說,君主永遠也不能使用這種權力去違背臣民所授予他的契約。
盡管19世紀和20世紀的自由民主主義者放棄了這種社會契約學說,但他們仍然訴諸由個人所給予的同意的概念,認為正是它才使民主政治合法化。然而,他們卻從來沒有成功地為存在著比參加自由選舉更令人滿意的同意提供一個可靠而有效的標準。況且,即使假定能夠建立這樣一個標準,這類思想家也從來不想明確作出無政府主義的結論——這種同意是不充分的,從而這個政府也是不合法的,自然,這個政府也就缺乏起碼的權威,因而,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為說明這一職能的存在的可能性,我們應當談談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這樣一位極端個人主義思想家。他在其著名的論文《公民的反抗》中間道:“公民有必要哪怕是片刻時間把他的良心委托給立法者嗎?”他回答道:“我認為,我們首先應該是人,然后才是臣民。培養對法律甚至對權利的尊重,并不是我們的理想。我有權承擔的唯一義務就是,在任何時候都去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
梭羅是從美國古典自由主義者杰斐遜以及激進民主派的觀點出發而得出這一直率的結論的。杰斐遜的觀點是,“最好的政府是統治最少的政府”,激進民主派認為,“政府不過是人們用來執行他們意志的一種方式而已”。梭羅則認為,一旦國家“陷人們于不義”,那么他們就應該解除“自己與國家中的聯盟”。
二、政治是個人利益的代言人
從個人利益本位出發,把政府代表看作是個人利益的代表的個人主義觀點始于19世紀初期,而功利主義所作的闡述最為明確。社會是由無數個人組成的,每個人都在追求著他們自己的利益,都在趨樂避苦。一旦成年男子在選舉權的基礎上,在一年一次的選舉以及在廢除君主政體和上議院特權的基礎上改革政治體系,那么,在議會中當選的議員就將根據所有的人都能夠得到最大限度的幸福來行動,“這是無可置疑的”。詹姆斯·穆勒(James Mill)寫道:“人們的行動服從于他們的意志;他們的意志服從于他們的欲望;他們的欲望則是根據他們對善惡的理解而產生的;換句話說,產生于他們的利益。”一旦議會制按照上述原則加以改革,那么,下議院就將與“共同體的其他成員”有了共同利益;否則,議員們將“服從于他們自己的利益,產生壞的政府”。經常性的選舉尤其會抑制“有害利益”的滋長。就像自由市場可以給所有的人帶來最大利益一樣,改革后的政治體系(選民和議員都追求著他們個人的利益)也可以最大限度地滿足人們各自的利益,“看不見的手”就像在經濟中一樣,也在政治中發揮著作用。
塞繆爾·比爾(Samuel Beer)曾充分闡述過這一在19世紀自由主義政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的觀念,即政治所代表的是所有的個人,并認為這種政治有別于他所說的“舊托利黨”和“舊輝格黨”的政治。他說:自由主義者“在他們的政治思想中,對個人的,而不是集團、階層、等級或‘利益’的代表,給予了一種新的重視。在他們的政治學中,就像在他們的經濟學中一樣,行動的源泉是(或應該是)理性的、獨立的個人”。
這一觀念的實踐結果,就是發展出了平等的選舉。然而直到1885年,“個人才第一次成為這樣的單元,數字上的平等(一張選票,一份價值)才成為主導原則”;這些自由主義者強調的是把財產狀況作為獲得選舉權的資格條件(即作為個人“智力和良好意志的”起碼標志),以及這種選舉權不斷增強的規則性。這種觀點不僅在英國有影響,在美國也是相當重要的,例如,它是麥迪遜思想的核心,他最為擔心的就是“宗派”。比爾指出,“是個人而非利益集團或階級,才是他理想政體的基本單位”。
三、政治的目的在于個人權利的實現
從個人權利本位出發,把政府的目的看作是保障個人權利,允許個人最大限度地追求他們的個人利益。這種個人主義觀點在很大程度上應歸根于洛克,同時也應歸根于功利主義者。洛克的自由主義強調,政府的作用在于“公民生命、自由和財產——尤其是財產的保護者”。另一方面,功利主義者則為這種關于政府的自由主義觀點提供了充足理由,認為當個人在公平競爭中追求他們各自的利益時,政府要保持不干涉態度,要充當仲裁人、守夜人或交通警察的角色。這些“個人”當然首先是中產階級,然而,功利主義的意識形態的實質卻是不分階級、地位的全體公民。我們知道,迪塞稱它為“系統化的個人主義”,認為它“最符合英國中產階級的思想”,并試圖“通過有效的立法手段來實現每個聰明的商人、店主或手工業者自己所提出的社會政治理想”。馬克思也持同樣的觀點,他指出,“功利論”不過是為資產階級的地位作辯護的一種偏見:“我們第一次在邊沁的學說里看到:一切現存的關系都完全從屬于功利關系,而這種功利關系被五條件地推崇為其他一切關系的唯一內容;邊沁認為,在法國革命和大工業發展以后,資產階級已經不是一個特殊的階級,而已經成為這樣一個階級,即它的生存條件就是整個社會的生存條件。”
以政治個人主義為基礎的社會畫面,同保守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和現代多元論思想家所描繪的社會畫面,以及社會學視野中的社會畫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保守主義者看來,社會是一個自然的等級體系,不管它被劃分成階層、集團還是階級。正如伯克所說的,最終都只能導致一種“習以為常的社會秩序,在這種社會秩序中,越是愚笨的人,知識越缺乏,機遇就越少;越是聰明的人,知識越多,行為的內容就越豐富,進而通過他們的行為來啟發和保護前者”。人并非生來就是平等自由的、理性的和獨立的,而是生來就置身于異常豐富而復雜的“習慣”與“成見”、風俗與傳統的社會關系之中,這種社會關系為他們提供安全感和行為準則,并賦予他們以生命的意義。對于社會主義者,尤其是對于馬克思主義者來說,人同樣是社會環境的產物。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人們置身于“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之中,而主要的關系就是生產關系——剝削與統治的關系,其中,相互對立的階級彼此間有著根本不相容的利益。對于非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者來說,利益的沖突不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由一個階級社會所形成和控制的個人卻是一些特殊的社會主義個人。在多元論者看來,社會毋寧應該看成基本上是由集團、組織和團體構成的一個和諧的網狀結構,它們既影響又爭奪個人的忠誠,個人則穿梭于這些相互交錯的集團的縫隙之中,他們不僅使個人的角色界定和歸屬具有一種多重性,同時也可以用來防止國家對個人的暴虐統治和社會內部的全面沖突。社會學視野不同于這種個人主義的畫面,是社會理論的作用,社會化和社會控制的全部動力,生態的、制度的和文化的因素,以及從初級的家庭群體到整個社會價值體系。
三、結語
所有這些觀點,都把認為構成社會的個人是“獨立的意識中心”,是天生理性而自由的,是他們自身需要和偏好的唯一創造者的個人主義觀點,看作是既天真又荒謬。更確切地說,應該把個人利益看作是(部分或全部地)由社會決定的,個人的需要與偏好也是社會的或文化的產物。也即是說,就人們是他們自身利益的最好判斷者,“利益”是由主觀認定而不是由客觀決定的這種觀點而言,保守主義思想和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態度截然不同。在保守主義看來,人的利益則是由客觀的階級地位決定的,因此,沒有形成階級意識的人,就不能理解和追求他們的客觀利益。
政治個人主義的同意統治觀遭到了所有小心看待政府獲得合法性的多種途徑和方式的人們的反對。保守主義者、多元論者和許多社會學家都愿意把這種合法性的基礎叫做“共識”,而馬克思主義者則將這種合法性歸因于意識形態和錯誤觀念的有效欺詐與反復灌輸,或者如葛蘭西所說的統治階級的文化霸權。政治個人主義的代表觀不同于這樣一些代表理論:把局部利益——無論是地方性的還是職能性的——看成是恰當的代表單位,在前現代的政治學中,它們包括地方共同體、集團、基層和等級,在我們今天的政治學中,則包括職能上的、經濟上的和職業上的團體(如基爾特社會主義者與英國、法國和美國的多元論者以及法西斯主義者都把它們看成是恰當的代表單位),最后還有階級。的確,對于馬克思主義者而言,在自由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由主義民主代議制本身就是一層掩蓋著自由資本主義社會中根本的階級沖突的面紗。最后,政治個人主義關于政府目的的自由放任觀點不同于所有這樣一些政治理論,這些政治理論期望政府能起更大更積極的作用,而不僅僅是保障個人的權利和允許個人最大限度地追求個人利益。總之,這些理論往往持一種不那么狹隘和更為普通的觀點來看待個人權利和利益的內容,它們認為,為了保障人們的權利(例如工作權、最低工資權)和促進人們的利益(例如教育和福利),都需要國家進行更為積極的干預。這些理論還認為,在實現不同于個人目標的社會或公共目標的過程中,國家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而這與政治個人主義的目標已經差之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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