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與海德格爾的關系是一個令人著迷的思想話題。時常在想,如果可以跨越時空的阻隔,馬克思與海德格爾這兩位思想巨人能夠聚首的話,不知道他們會談論、爭辯些什么,激發出怎樣的思想火花?李君博士的博士論文《馬克思的感性活動存在論——一個從“存在淪差異”展開的比較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就安排了一場兩位思想家的“鵝湖之會”,為我們展示了在海德格爾思想的激發下,馬克思的思想所煥發出的巨大魅力。應該說,這是一本具有思想力度和新意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專著。它的立意與文本解讀尤其出色。
一、對話的開啟
中國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問題,以其無可置疑的重要性吸引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幾乎全部的注意力,而對于馬克思主義與西方,尤其是與西方哲學傳統的關系問題,在我國理論界卻沒有予以足夠的重視。一些注重馬克思主義與西方思想關系的研究,又往往偏重于德國古典哲學、法國空想社會主義以及英國政治經濟學“三個來源”上。加上目前中國哲學、西方哲學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學科劃分,造成了學西方哲學的不談馬克思,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不談西方哲學這樣的思想隔膜。研究上的諸多先天不足,妨礙了馬克思主義與兩千多年西方哲學傳統的積極對話和良性互動,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我們對馬克思的話重復得越多,就越發顯得單調和貧乏。如何超越現狀,恢復馬克思的思想洞察力和話語魅力?該書的副標題“一個從‘存在論差異’展開的比較研究”,為讀者提示了文章的高遠立意,就是要通過馬克思與海德格爾“存在論”的比較研究,通過對話.接續上馬克思與西方哲學傳統的關系。
讓馬克思回歸源遠流長的西方哲學傳統,不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而是試圖更加深入到馬克思的思想發源地,揭示出馬克思對西方哲學傳統的批判、揚棄。問題是如何做到既讓馬克思回歸傳統,又保持馬克思哲學革命的有效性?作者是以問答學界“馬克思有沒有自己的Ontology”的爭論來解決這個問題的。作者認為:“馬克思明確反對傳統哲學的本體論(Ontology),因為傳統哲學的本體論從人的思維的抽象能力方面理解人的超越性,因而實際上是對人的生命的超越性的異化;馬克思明確確立了感性活動的存在論地位,因而沒有什么永恒不變的‘本體’,‘本是’.而只有在具體的對象性環境中進行創造的感性的人的活動。理性、思維并沒有至上的地位,理性、思維本身不過是特定的感性活動的產物。”這樣,作者通過將Ont。logy的不同翻譯對應不同的哲學形態,肯定丁馬克思的“存在論”。
如果說作者解決“馬克思有沒有Ontology”的問題只是機智的,那么對于確定馬克思的“存在論”類型或者說馬克思“存在論”的定位的問題,則表現了作者對于哲學史尤其是現代西方哲學的嫻熟和細致的分析功夫。作者用了一章的篇幅展示了現代西方思想家盧卡奇、海德格爾、薩特、梅洛一龐蒂以及科西克和廣松涉等人對于馬克思的存在論解讀,敏銳地辨別出每一位思想家解讀馬克思的得與失,同時給出自己的理由和見解。經過這樣一番思想史的梳理,作者認為,“馬克思的存在論是生產關系存在論”的觀點是片面的,只是理解了馬克思哲學中決定論的一面,而沒有看到“生產關系只有作為人的感性實踐的環節,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特定展示方式,才能將人作為面向可能存在的超越性揭示出來”(該書第47頁)。作者進而認為,馬克思的存在論只能理解為實踐存在論或感性活動存在論。但是不能把實踐理解為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活動,因為這就回到了傳統本體論的理解,無非是將還原主義、本質主義蒙上了實踐的面紗而已。由此需要注意同一稱謂下的不同所指,只有理解了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第一條,作者將其看作是馬克思關于“存在論差異”的經典論述,才能打開馬克思與西方哲學傳統關系的本真視閾。
二、對話的展開
國內很多學者實際上已經開始了對馬克思的存在論解讀,只是更側重于理論基礎的建立和宏觀線條的勾勒,對于文本的解讀還較少系統的論述。李君博士則將存在論解讀進行到底,對于馬克思的重要經典文本給出了一個貫通的理解,為我們展現出新的文本意義。
作者以感性活動存在論為線索,把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發展歸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以《博士論文》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為標志的感性活動存在論的創立階段;第二個階段以《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為標志,探討了感性活動的歷史性及其存在方式和基本矛盾;第三階段以《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和《資本淪》為標志,探討了感性活動的遮蔽機制及其解除的可能性。
由于篇幅所限,我們只能擇取作者對馬克思們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勞動概念的存在論解讀,以窺其一斑。對于馬克思來說,關鍵在于把“物”和人一樣理解成關系,把關系理解為人的自身的生產活動。生產資料和生產工具不僅僅是物,而且是以前的人的時間性的活勞動的對象化,是人的活勞動的物化形式,萬事萬物以活勞動的物化形式顯現自身。勞動本不可計算,但是在交換中則被賦予可計算的性質,如何理解此種矛盾?作者認為:“在存在論的領域中,就是活勞動作為時間性的經驗與被交換關系敉平的科學計算意義上的時間,前者作為純粹的可能性,從追根究源的意義上來說,是整個感性存在遮蔽機制的前提,但時間性經驗總要對象化為死勞動,成為可以計算的東西而構成對活生生的時間性的壓抑和遮蔽。但是,這活生生的時間性經驗在資本時代必然要被死勞動吞噬.被它的結構化力量所中介的,最終成為與人的感性相排斥的,但是在一般意義上也構成人類財富的對象世界……資本支配的生產關系的危機——盡可能同化所有活勞動的趨勢導致了活勞動的解放——實際上就是時間的危機,也是人的時間性原始經驗重新回到自身的契機。”(該書第202-203頁)
通過前面對馬克思思想存在論解讀的引述,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原來令人頭疼的政治經濟學分析背后是馬克思對人的鮮活生命的領悟和捍衛。而正是在這一點上,馬克思與海德格爾又找到了共同語言,因為“詩意人生”或“詩意世界”正是兩位思想巨匠所共同追求的。由此,我們不得不感謝作者精心安排的這場馬克思與海德格爾的“鵝湖之會”,不但為我們呈現出一些被傳統解讀范式所深深遮蔽的根本性問題,而且在馬克思與海德格爾的相互闡發中,加深了對每一位思想家的理解。
三、對話的繼續
李龔君博士以對于馬克思經典文本的一種邏輯一貫的“存在論”論說結束了論文,但是并沒有終結對話,給我們留下了一些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一個問題就是僅僅從“存在淪差異”出發來考量馬克思是否充分?首先,“存在論差異”這一提法實際上強調的是一種斷裂,意味著一種“厚己薄他”的傾向,預設了高低優劣的標準。使用這樣一種處理方式,固然有助于加強對馬克思哲學革命的論證,卻掩蓋了馬克思與西方哲學傳統的諸多關聯。記得伽達默爾曾經說過,海德格爾講課的魅力就在于讓傳統重新活了過來。我想馬克思的哲學革命也不意味著與傳統的一刀兩斷,而恰恰在于以何種方式讓傳統活在自己的思想中。這樣,馬克思主義才能真實回歸西方哲學傳統,馬克思的哲學革命才能脫下神秘的外衣;其次,海德格爾提出的“存在論差異”有著深厚的哲學史背景。“存在論差異”固然可以理解為提出一種“動詞思維”,但這一點恰恰源于海氏對于古希臘哲學的深刻體會。正是海德格爾布將“本真存在”與“非本真存在”和亞里士多德的“實踐”與“技藝”的對應過程中,才生發出對“時間性”的領悟。所以伽達默爾說,要想理解海德格爾,至少應該從亞里士多德開始。因此,作者從“存在論差異”來解讀馬克思的思想就顯得略微單薄,不夠通透。
另一個問題則是如何評價馬克思曾經批判過的思想家,如施蒂納、蒲魯東等人。從當今時代反觀馬克思對其他思想家的批判,可以看到,馬克思批判的并不全部正確,蒲魯東等人的思想也不都是謬誤。正如魯迅先生批評梅蘭芳、李四光等人一樣。如果缺乏對批判視角的自覺和反省,難免在進行評價之前就高低已分、勝負已判,一旦流于成見,馬克思思想的時代背景也就隱遁了。
人的思想是個很奇怪的東西,貧賤、富貴、威武都不足以激發思想,只有思想與思想的對話才能激發出新的思想。中國從來不缺居高臨下的包容傳統,卻少有對話的傳統,所以八百多年前朱熹和陸九淵兩位思想家的“鵝湖之會”才顯得難能可貴。該書所安排的這次馬克思與海德格爾的“鵝湖之會”,推進了馬克思主義與西方哲學傳統的對話,值得肯定。至于如何繼續推進這種對話,則是需要學界共同來承擔的課題。
責任編輯:王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