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方如金(1938-),男,浙江永康人,浙江傳媒學院兼職教授,浙江師范大學資深教授,研究方向為宋史;江美芬(1980-),女,浙江奉化人,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學工部助教。
摘 要:宋代人的貞淫觀較為寬泛,宋代士大夫身體力行反對婦女空守節義,宋代婦女改嫁極其普遍,涉及婦女各個階層,宋代法律也允許婦女改嫁。另一方面理學家和統治者又極力想把封建枷鎖套在婦女身上,反對婦女再嫁,但在當時實際上影響并不大。南宋以后直至元代,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貞節觀的進一步提倡,婦女再嫁才成為可恥的事。
關鍵詞:宋代;士大夫;貞淫觀;改嫁
中圖分類號:K244;K24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0559-8095(2006)03-0015-06
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史學界在對古代婦女婚姻生活的研究中,最關注的是再嫁與守節問題,而兩宋是理學產生并確立的時代,程頤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1] (卷5)的驚人之語在引來無數抨擊的同時,也使得學者們普遍關注宋代女子的離婚與再嫁問題。近一個半世紀以來討論宋代婦女的離婚與再嫁的專著與論文中,大致有以下幾種看法:(1)與前人主張宋代是貞節觀確立的時代之觀點相反,多數學者認為宋代婦女的貞節觀尚未普及,再嫁與改嫁相當普遍;(2)寡婦再嫁的原因,包括唐代遺風、戰亂、契丹人等少數民族風俗的影響、婦女在經濟上能夠獨立以及有財產的寡婦受人歡迎等;(3)再嫁與改嫁的普遍現象,說明宋人的貞節觀比較寬泛,而貞節觀的寬泛說明婦女的人身有了一定的自由,標志著婦女地位在逐步提高。
宋代理學家們的貞淫觀嚴格、保守,在中國歷史上影響深遠。因此人們就認為古代的貞淫觀保守、頑固,急劇發展并強化起來是從宋代開始。但筆者以為,宋代理學家們的觀點在當時對人們社會生活的影響還不是很大。相反,宋代士大夫階層中普遍盛行的對婦女改嫁的支持態度卻是當時貞淫觀較為寬泛的力證。
一
屬于道德范疇的貞節觀,在各個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定義。在封建時代,主要是指女子從一不改、守一而終,是封建禮教中束縛女子的一種道德規范。可以說,貫穿整個封建社會始終的貞節問題實質上就是婦女的改嫁問題。
在宋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傳統的“重義輕利”思想受到南宋浙東學派陳亮、葉適、陳傅良、唐仲友等功利主義思想的有力沖擊,并逐步被“義利并重”思想所代替。于是反映到婚姻關系中,就是對婦女貞節觀的重新思考和認識。宋代一些大理學家輕視婦女、歧視婦女,如前面提到的程頤的觀點。司馬光也說“夫天也,妻地也。”但是宋代一般士大夫并不極力主張婦女守貞,陳烈即主張“夫婦不相安諧,則使之離絕”,[3](卷117)并沒有要求婦女從一而終。即使象上面所指出的程頤、司馬光等人的思想亦是互相矛盾,前后抵牾的,如司馬光說:“夫婦以義合,義絕則離之”,[2](卷7)沒有單方面要求婦女守節,強調的是以“義”作為夫妻關系存續的前提,對義絕而離異者,并不非難。程氏更提出“出妻令其可嫁”,[4](卷18)即把“可嫁”作為“出妻”的先決條件,非但不限制婦女改嫁,反而增強了男子出妻的社會責任。
宋代士大夫普遍認為,婦女既寡,無須守空,應及時改嫁。宋仁宗嘉羒四年(1059年),汝南郡王趙允就曾上疏指出:“宗婦少喪夫,雖無子不許更嫁,此非人情。”要求準許她們改適,以“使有歸”。[5](卷190,嘉?四年十一月庚子)當時亦有人認為婦女寡居“非久遠之計,愿別為謀終身之托”。[6](卷4,《張鎮撫干》)正因為再嫁乃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因此寡而不嫁反而有悖情理。以至于在宋代有不能及時幫助寡婦改嫁者而遭到攻擊,無力使之改適者感到慚愧。如宋仁宗時參知政事吳育,就曾因為“弟婦久寡不使更嫁”而遭人誣告。[7](卷303,《唐肅傳》)
可以看出,在宋代士大夫看來,婦女空守節義于生活毫無裨益,沒有任何實用價值,只能束縛人的思想和行動,因為填飽饑腸遠比守節重要得多,“饑腸雷鳴無可奈,禮法雖存何足賴”,[8](卷4,《貧婦嘆》)這既表現出宋人對封建禮教的某些叛逆精神和對傳統貞節觀念的變革心理,也反映出宋代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官吏對婦女的貞節要求并不十分嚴格。不僅如此,宋代士大夫爭娶再嫁婦女也不乏其人。最為突出的是,宋真宗時,宰相向敏中、張齊賢竟爭向左領衛將軍薛惟吉的遺孀柴氏求婚,為此兩人關系形同水火,直至真宗出面干預矛盾才緩和下來。魏鶴山之女既寡謀再適,“鄉人以其兼二氏之撰,爭欲得之,而卒歸于朔齋,以故不得者嫉之。”[9](P244)為娶一個寡婦,士大夫竟完全不顧顏面進行激烈爭奪。由此觀之,在宋代士大夫眼里,婦女的德才并不因為曾經婚嫁而受影響,其身份地位亦不因此而受損害。至于新科進士、朝廷命官不惜作贅婿,如知秀州(今浙江嘉興)王蘧“利高貸,屈身為贅婿”;[5](卷471,元?七年三月丁酉)如花似玉的妙齡女郎、娼妓不惜嫁僧道為妻妾,有相國寺僧人澄暉以艷娼為妻,自以為“快活風流,光前絕后”,并以“沒頭發浪子,有房室如來”自詡;[10](卷上)得寵的進士賣婚、高貴的宗室贖婚等等五花八門的婚姻現象應有盡有,這一方面說明宋代婚姻論財,但另一方面也說明宋代婚姻生活的寬泛,貞節觀念事實上并沒有嚴格控制人們的婚姻生活。
二
士大夫們的言行及社會上婚姻生活的多元化,沖淡了人們的貞節觀念,反過來對社會風氣乃至封建政治產生了影響,成為全社會淡化貞節觀、淡化寡婦再嫁風氣形成的向導,推動了上層統治者觀念的轉變,使之最終通過法律的形式貫徹到社會實際生活中。所以在宋代,法律中出現了許多有利于婦女改嫁的規定,大多是前代所沒有的,這些法律規定對維護婦女的改嫁自主權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從而在宋代,婦女改嫁成為天經地義之事,從宗室女子直到鄉村野婦,每個階層都允許婦女改嫁,甚至家長強迫女兒或媳婦改嫁的事時有發生。
宗室女子歷來是封建社會地位最高的女性,處處都得按照封建禮制行事。隋朝規定九品以上的官員死后,其妻就不能改嫁,更不要說宗室女子。唐代貞節觀淡薄,公主再嫁者達23人。宋代繼承了唐代寬泛的貞節觀,明文規定,宗室女子可以改嫁,僅僅是再嫁之夫家的門第可降低些,甚至是曾娶之人。宋英宗治平年間(1064-1067年),“令宗室女再嫁者,祖、父有二代任殿直若州縣官以上,即許為婚姻”。[7] (卷115)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年)甲午,“詔宗室袒免以上女,與夫離而再嫁,其后夫已有官者,轉一官”。[5] (卷289,元豐元年五月甲午)南宋著名學者洪邁的《夷堅志》支甲志卷五《鄧如川》還載,宗室趙全的女兒先后嫁過三個人。
同樣,宋代官僚貴族的女子改嫁也并不被視為有辱家門。北宋著名的政治家范仲淹甚至在他的義莊《田約》中規定,準許給予寡婦再嫁的費用,再娶者反而不給。他還在他的兒子范純佑死后,把兒媳婦改嫁給他的門生王陶。著名改革家王安石的貞淫觀也極為寬泛。其子王羛為太常寺太祝,“素有心疾,娶同郡龐氏女為妻,逾年生一子,羛以貌不類己,百計欲殺之,竟以悸死。……荊公知其子失心,念其婦無罪,欲離異之,則恐其誤被惡聲,遂與擇婿而嫁之”。[11](卷7)至于范仲淹母親謝氏、岳飛前妻劉氏、趙明誠遺孀李清照改嫁等等事例數不勝數。
普通老百姓的女兒改嫁更是普通之極。《夷堅志》補卷四《李姥告虎》載,婺州(今浙江金華)李姥,幾個兒子相繼死去,兒媳全部改嫁。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年),夔州路轉運判官范蓀建議:“凡客戶身故,其妻改嫁者,聽其自便,女聽其自嫁。”[7] (卷173,《食貨志上·農田》)婦女的人身自由進一步解放,標志著婦女地位的逐步提高。在當時,不許改嫁還被作為懲罰婦女的一種手段。宋徽宗宣和年間(1119-1125年),“花判府有寡婦詣訟庭投牒,而衣緋羜。(蔡內相文饒嶷)即大書曰:‘紅羜白襠,禮法相妨。臀杖七十,且守孤孀’”。[12](卷4)至于家長強迫女兒或媳婦改嫁的更是舉不勝舉。江西南康軍有一賢女鋪,據說就是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一女子劉氏,因夫死發誓不再嫁,而父兄強迫她改嫁,自殺身亡而得名。[13](卷4,賢女鋪年)江西都昌縣一寡婦吳氏,精心孝敬姑婆,姑婆可憐她,想為她招個女婿,由于吳氏態度堅決,才作罷。[14](卷1,都昌吳孝婦)這些都從側面充分肯定了宋代女子改嫁之可能性與普遍性。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貞節觀相對淡薄,最明顯的表現是婦女本身對再嫁同樣表現出不忌諱的態度。如荊南鎮撫使南宋營因創始者解潛為其弟解洵謀得一職。解洵在赴仕途中,孤單羈困,友人憐憫他并為之娶妻,嫁妝甚為豐厚,解洵也十分滿意,后逢重陽掌燈之際,解洵忽起思念舊妻之情,不覺凄然。新婦得知,為之備妥川路工具,并對其夫說:“我亦俱行。倘君夫人固存,自當改嫁,而分囊橐之半;萬一捐館,當為偕老”。[14](卷4,解洵娶婦)從解氏新婦的話中可見,她對改嫁并不在意,也不覺得改嫁有什么不光彩,其身價、德才并不會因改嫁而受到絲毫的損害和影響。所以她主動提出上述處理意見,表現出宋代婦女豁達自若的氣質。又如吳約趙知縣之妻與吳氏私通事發后,知縣為羞辱之而將妻與吳氏捆綁一起。知縣妻自覺有愧于吳氏,言道:“今日之事固我誤官人。……我委身受杖不足道,將來猶可嫁市井細民妻,奈官人何?”[14](卷4,吳約知縣)她所感到慚愧與憂慮的并非自己的不貞名聲和以后的生活,而是吳氏的前途。在她看來,自己以后下嫁市井小民為妻就是了,無須顧慮。可以看出,宋代婦女自身對改嫁和守節的認識已經發生了質變,那種終身不改的傳統禮教對她們的思想并沒有起到禁錮作用。她們對改嫁表現出的不自賤精神,正是婦女改嫁盛行的內在因素和重要原因。[15]
三
但與此同時,宋士大夫階層中的部分成員——理學家們卻從維護封建綱常名教的目的出發,反對婦女再嫁,提倡嚴苛的貞節觀,這是與理學的發展相適應的。
宋代中期,二程繼周敦頤之后,沿于《禮》、《易》,將儒學發展為理學。程頤提出的貞節觀一方面反對孀婦再嫁,即是“孤孀貧窮無托者,也不可再嫁。”另一方面,又主張“緣奉公姑或主內事”,“自大夫以下可以再娶”;只要妻“不賢”,任何男子都可以“出妻”。“出妻令其可嫁,絕友令其可交”。[4]由于理學逐漸取代儒學而居于統治地位,程子的觀點得到統治者的推崇。熙寧十年(1077)下詔:“非袒免以上親,與夫聽離再嫁者,委宗正司審核;其恩澤已追奪而乞與后夫者,降一等。”沒多久,又禁止宗婦再嫁了。[16](卷155)但在宋初逐步形成的強大的習慣勢力面前,程子的觀點沒有起多大作用,甚至連他的侄女、外甥都相繼再醮。[17] (第六章,P130)
朱熹集宋代理學之大成,他是南宋封建貞節觀的主要提倡者。朱子首先把封建道德準則“三綱五常”,納入“天”這個無所不包的范疇,并把“夫為妻綱”作為“不易之理”。[18] (卷100,《勸女道還俗榜》)其二,他幾次要地方把保內節婦的顯著事跡“即仰具申,當依條旌賞”。[18](卷100,《揭示古靈先生勸諭文》)其三,他到處推崇程頤“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教。從人的感情上做文章,宣揚“夫喪改嫁,皆是無恩也”。在《知南康榜文》中,大肆標榜守節不嫁的陳氏:陳師中的妹夫死了,他寫信給陳,叫他設法使其妹“養老扶孤,以全柏舟之節”。[18](卷26,《與陳師中書》)在朱子的提倡下孀婦為尼的事件連續出現,“貞婦”、“烈女”不斷增多。但盡管如此,也未能達到扭轉整個社會風氣的程度,連朱熹自己也承認,他的觀點和做法,百姓看來“誠為迂闊”。[18] (卷26,《與陳師中書》)
從以上論述可概括出宋代士大夫貞淫觀主要存在兩大對立的觀點:第一,一般的士大夫階層,普遍認為婦女空守節義于生活毫無裨益,沒有任何實用價值。為此宋代士大夫中求娶再嫁婦的人很多,而且遍及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官吏,甚至還出現了士大夫們爭取再嫁婦者的現象,足以反映他們對婦女貞節要求并不十分嚴格。第二,以二程、朱熹為代表的宋代理學大師從維護封建綱常名教的目的出發,反對婦女再嫁,提倡嚴苛的貞節觀。
不過,在宋代商品經濟發展和反理學思潮的影響下,開始崇尚“義利并重”甚至“重利輕義”思想的背景下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宋代士大夫(包括理學家)的貞淫觀在某些方面又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
首先,在一定程度上都還是支持婦女再嫁的。理學家代表程頤雖然強調婦女守節的重要性,但是他的思想亦是前后抵牾的,總的來講是不限制婦女改嫁;而一般的士大夫階層則身體力行地支持婦女再嫁,新科進士、朝廷命官不惜作贅婿,如前文所述。
其次,都想把自己的觀點上升為最高統治者的意志,希望得到統治者的支持,并通過法律的形式規定下來。如汝南郡王趙允就曾上疏要求準許喪夫的婦女改適,以“使有歸”。而理學家們也通過各種方式企圖使理學占統治地位,而且程子的觀點也得到了統治者的推崇。
最后,都把婦女人格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物化。士大夫迎娶再嫁婦在很大程度上以財論婚,婦女再嫁也帶有金錢交易的性質;而理學家們則根本不考慮婦女的利益,在很大程度上把婦女僅僅當作是一種交易的物品或者是丈夫的私人物品。
四
那么宋代為什么會出現如此獨具特色的婚姻現象呢?一般觀點認為主要有三點:
1唐代遺風的影響。在中國封建社會婚姻史上,唐代是較為開放的朝代,貞節觀念較為寬泛,再嫁現象也很普遍。據《唐史·公主傳》統計:公主再嫁者二十四人,三嫁者四人;民間再嫁與休夫的事例也屢見不鮮。五代十國的分裂,寬泛的貞節觀沒有受到統一理論的限制。頻繁的戰亂,導致男人減少、寡婦增多的后果,使唐代開放的風俗一直沿襲下來。宋朝的建立,又為這一風俗的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因此,婦女再嫁也就在宋代形成了習俗。
2戰亂的影響。宋朝是中國封建經濟高度發展的朝代,也是戰亂頻繁的朝代,民族矛盾、階級矛盾交織在一起,農民起義此起彼伏。在戰亂中,婦女是掠奪的對象之一,不僅孀婦被迫改嫁,有夫之婦也難保貞節。神宗時,武將王術“見一卒妻美,殺其夫而納之,……他日方寢,此婦取匕首將殺之。術驚覺……久之曰:‘吾不忍殺汝,當為汝別求夫’。乃盡集諸將,使自擇。婦指一人即以嫁之”。[19](卷35下)“韓世清破劉忠,得一婦人,……具言被劉忠擄在軍,初遭劉忠無禮,復嫁一官員,姓名稍詳”。[20] (卷3,《公主》)
3少數民族風俗的影響。歷來的社會生活、婚姻制度無不受時代和環境的影響。宋代周邊有遼、西夏、金、大理、吐蕃等政權,也即有契丹、黨項、女真、大理、維吾爾、藏族等少數民族,其婚姻制度和婚姻生活比之漢族更為原始開放,更為自由放任。如契丹族婦女的社會地位從總體上更高些,有些習俗頗有女尊男卑的意味,因此,宋代漢族地區的婚姻制度和婚姻生活自然受到周邊這些少數民族多方面、多層次的滲透和影響。如宋徽宗以后,金人南犯,給宋代的社會生活帶來很大變化。金人對再嫁看得十分隨便。《軒渠錄》載一故事說:米忠信在淮南得一來自燕山的箱匣,有所附書信十余封。多是軍中妻寄軍中夫,中有一篇詩云:“垂楊傳語山舟,你到江南艱難。你哪里討個南婆,我這里嫁個契丹。”入宋后,他們強迫宋人適應女真風俗。他們將擄掠的婦女帶回金去,或逼迫改嫁,或賣為婢妾。如“榮德帝姬,初封永慶公主。……至燕京,駙馬卒,改適習古國王。”[21] (卷下,《屑玉叢談》第三集)
除上面論述之外,筆者以為還有以下幾個原因:
妓女業的發達。宋代的青樓妓館業達到了空前的程度,妓女充斥汴京、臨安街頭,從官妓、營妓、軍妓到家妓、娼妓,品種之繁、數量之多,超過了以前歷代。在北宋初年汴京這個百萬人口的城市里,妓女竟將及數萬計,而男妓尚不算在內。《東京夢華錄》卷3中對妓館的記載頗多,該書所謂之“別有幽坊小巷,燕館歌樓,舉之萬數”,均為妓女集中的地方。南宋臨安比之東京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臨安街上有許多“花茶坊、花酒肆”,“樓上專安著妓女”,“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十,聚于主廊?面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如神仙。次有南瓦子熙春樓王廚開沽,新街巷口花月樓施廚開沽,融和坊嘉慶樓、聚景樓、俱康、沈腳店……俱有妓女,以待風流才子買笑追歡”,“更有一等下賤妓女,不呼自來”。[22](卷16,《茶肆》、《酒肆》、《分茶酒店》)社會上這種種色情誘惑,使許多花心浮蕩的男子娶已失節以賣淫為生的妓女為妻妾,在宋代自然是平常之事。而且宋代士大夫家的女子還效仿娼妓的衣著,甚為開放,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婦人不服寬褲與檐制旋裙必前后開勝,以便乘驢。其風始于都下妓女,而士大夫家反慕之。”[23](P247)
江浙風俗的影響。江浙地區歷來遠離政治中心,禮教束縛相對薄弱。早在春秋末期的越國時期,男女無別,淫亂現象普遍存在。到了五代吳越時,有人就曾說江浙一帶風俗輕糜。在下層社會,禮教的束縛更是松懈,私通現象普遍存在。“兩浙婦女皆事服飾口腹,而恥為營生。故小民之家,不能供其費者,皆縱其私通,謂之貼夫,公然出入不以為怪。如近寺居人,其所貼者皆是僧行者,多至四、五矣。”[24]宋室南渡以后,都城遷到臨安,隨著城市經濟的發展,奢侈之風更是盛行。在婚姻問題上,追求浮夸虛榮,以財論婚。當時臨安城里有些中下市民,往往以生女為喜,以便通過女兒獲利。他們或“隨其資質,教以藝業,用備士大夫采擇娛侍”,[19] (卷73)或以財論婚,收取高額聘禮,由是被不少人嘆為倫理失據。
婦女在社會經濟發展中占有不可忽視的重大作用。宋代婦女,尤其是下層勞動婦女吃苦耐勞,她們不僅要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從事繁重的家務勞動,而且參與發展經濟,在農業、手工業、商業等各個領域發揮了重大作用。采桑養蠶、紡紗織布、縫衣裁剪幾乎全由婦女承擔。這可以從戴復古的《羅敷詞》、鄭震的《采桑曲》、陳允平的《采桑行》、謝幼睿的《縫衣詩》、徐集孫的《促刺詞》、徐績的《織女》等詩文中得到充分的印證。在商業方面,婦女在家務之余或專業從事商業活動的也不少。這在《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書中均有大量記載,象宋五嫂魚羹還受到高宗皇帝的青睞,“常經御賞”,以致“人爭赴之”,“遂成富媼”。
婦女的財產繼承權。宋代婦女的經濟地位上升,宋代婦女能再嫁關鍵還在于她們在經濟上能夠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一些相對的獨立。到宋代,女子已開始有一部分家庭財產繼承權,特別是她們的嫁妝,一般被視為她們個人的財產。這在法律上有明確規定,可以從《宋刑統》卷12《戶婚律·分異財產》、《戶絕資產》;《名公書判清明集》卷9《戶婚門·取贖·孤女贖父田》等法律條文中證明。孀婦也享有程度不等的對家庭財產的支配權。在門第觀念相對淡泊、財產觀念上升的宋代,這對她們能再嫁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也為她們在新家庭中的地位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社會輿論對婦女的支持。當時社會輿論并不籠統非難女子改嫁,相反母親改嫁后,仍然是子女盡孝的對象。因此,當時的社會輿論同情婦女,為婦女鳴不平,贊揚婦女對家庭、社會的貢獻的也大有人在。謝?認為宋代是陰盛陽衰的時代。至于被人稱之為“中國歷史上倡女性同情論的第一人”的袁采更是大聲疾呼“女子可憐宜加愛”,“婢仆不可自鞭撻”,激烈反對理學家提倡的“婦人不必預外事”。[17] (P149)南宋浙東事功學派的代表人物陳亮,把能修身自律、知書達禮、持家有道、家政歸一、待人心誠、其樂融融的婦女稱之為“賢婦人”,認為賢婦人小則關系家庭,大則關乎社會,肯定婦女對家庭和睦共處、社會和諧安定的貢獻。
應該看到,孀婦再嫁是歷史的進步,是婦女通過自身的力量同封建社會的精神支柱——“三綱五常”進行抗爭的一種形式。在中國封建社會里,皇帝有三宮六院,士大夫有三妻四妾,他們可以任意“出妻”,女人只不過是他們掌中玩物罷了。失去丈夫的婦女,擺在她們面前有三條路:一是甘為封建禮教的犧牲品,成為封建社會的“節婦、烈女”;二是為妾為婢,為娼為盜;三是再嫁他人,在新的家庭中繼續承擔起“奉公姑,主內事,侍丈夫,育兒女”的義務。盡管后者仍未擺脫(在封建社會里,也不可能擺脫)夫權制的壓迫,但畢竟多少沖破了封建禮教的某些禁錮,成為她們追求的光明之路。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盡管宋代理學家崇尚貞節,但對宋代婦女再嫁影響不大,即使在南宋后期,也未達到扭轉整個社會風氣的程度,宋代婦女再嫁現象十分普遍。據有人從《古今圖書集成》所收資料統計,在歷代節婦烈女的總數中,宋以前歷代不過187人,宋金時302人,元代742人,明代驟增至35829人,清初也有12323人。[25]從數字可以看出,宋代貞節觀的寬泛,婦女不諱再嫁。因此可以說宋代婦女改嫁不僅不為法律所限,且更重要的是,宋代貞節觀的變化及有關法律規定為婦女改嫁、擺脫封建羈絆提供了社會基礎。而正是因為宋代人們貞淫觀較為寬泛,才引起理學家們的高度重視。總之,宋代的貞淫觀是封建社會貞淫觀從寬泛開始向嚴格發展的過渡時期。到元明清時期,封建主義的貞淫觀才逐漸得到真正徹底的強化,成為婦女身上的一道沉重枷鎖,婦女再嫁才成為“可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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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洪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