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民服(1954-),男,河南鄭州人,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明清經濟史。
摘 要:明代人口分布與社會經濟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從地域上看,明代人口分布并不均衡;從時間上看,明代前、中、后期各地區人口分布發生了一些變化。明代人口分布狀況對社會經濟布局、經濟結構調整、城鎮的發展、勞動結構和職業結構的變化以及局部地區人口過剩和資源緊張等方面均產生了極大影響,既有積極作用,又有消極作用。
關鍵詞:明代; 人口分布;社會經濟
中圖分類號:K24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0559-8095(2006)03-0027-07
人口分布與社會經濟發展是一對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矛盾共同體,它們始終處于永不停息的矛盾運動中,并與人口發展的歷史相始終。社會經濟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著人口分布的格局,人口分布則對社會經濟的發展產生巨大的反作用。本文擬就明代的這一問題略作探討。
一
有明一代,由于區域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加之政治的、社會的各種原因,在人口分布上亦呈現出不均衡狀態。從地域上看,江浙、湖廣、江西、福建等省人口數量最多,山東、山西、北直隸、陜西、河南以及廣東、四川等省位居其次,而廣西、貴州、云南、西藏等省區數量最少。從時間上看,明代前、中、后期人口分布亦出現一些變化。有的省區在明前期人口數量較多,位次靠前,至中后期則位次下降;而有些省區在前期位次靠后,至中后期則位次前移。茲列表如下:
之所以選擇洪武二十六年(1393)、弘治十五年(1502)和崇禎三年(1630)作為明代前、中、后期3個代表性年限,是基于以下考慮:從制度上看,經過開國后20多年的努力,洪武二十六年時明王朝已經建立起一套較為完善的戶籍管理和戶口調查制度,因此其戶口數字相對比較完整。從經濟上看,全國的荒地開墾和經濟恢復取得了明顯的效果,人口的恢復性增長基本完成,人口發展處在較為穩定的“常態”階段;從移民運動上看,至洪武二十六年,大規模的移民運動基本告一段落,明初的人口分布格局至此基本形成。從史料記載上看,洪武二十六年的人口統計數字較之明初其它年份,具有更高的可信度。
從弘治十五年來講,從時間上看,弘治十五年處于整個明王朝的中間年代,更能代表明代“中期”的人口分布情況;明孝宗被舊史家稱為“中興之令主”,他即位以后,勵精圖治,努力匡救正統以來的政治積弊,使得弘治一朝政治相對清平,朝內沒有較大的政治紛爭,社會矛盾有所緩和,農民起義也較少發生,被稱為“弘治中興”。因此其人口發展也相對穩定,較之其它年份更接近于“常態”。從史料上看,關于弘治十五年的戶口記載數據比較多,便于在討論時進行對比分析。
從崇禎三年來講,由于受災地區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可能已經彌補了人口損失,消除了災害帶來的人口影響;而崇禎三年以后,中國北方進入了一個災害和戰爭頻發的時期,人口大量死亡,數字變化較快,又處于非常態的發展階段;另外,該年距離明朝滅亡的時間較近,從理論上說更能反映明代后期的人口分布情況。
二
人口分布對社會經濟發展的反作用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定限度的人口數量及密度是社會經濟活動賴以存在和發展的必要前提。人口數量的增加和人口密度的提高,會提供更多的勞動力,使社會的勞動分工更加細密,交換更加頻繁,從而推動社會經濟的發展;其次,當人口密度過大時,會導致資源壓力的加劇,由此產生各種社會內部矛盾和摩擦,從而對社會經濟的發展產生阻礙作用。明代的人口分布對經濟結構的影響大體如下:
第一,人口分布影響區域經濟布局和南北方生產經營方式的不同。在明朝廣袤的土地上,不同地區有著不同的資源和特產,明人王士性對此描述說:“東南饒魚鹽、與稻之利,中州、楚地饒漁,西南饒金銀礦、寶石、文貝、琥珀、興砂、水銀,南饒犀、象、椒、蘇、外國諸幣帛,北饒牛、羊、馬、舉舊氈,西南川、貴、黔、粵饒舋楠大木。江南包工薪,取火于木,江北饒煤,取火于土。”[1](卷1)在古代社會,各地的社會經濟大致是依當地的自然條件和資源發展的,從而形成了依托于資源的經濟布局。隨著人口數量的增長和人口密度的逐漸提高,明中期以后,這種經濟格局漸漸發生了變化。一個明顯的例子是,江南地區與湖廣等相關地區在經濟上形成了明顯的分工與互補。明中葉以后,湖廣地區得到了進一步開發,成為天下的谷倉。宋代以降“蘇湖熟,天下足”的糧食生產局面,一變而為“湖廣熟,天下足”。太湖流域從長期以來的以糧食生產為主變為種植經濟作物為主,糧食產量日漸不足。宋元時期蘇湖等地“膏腴千里,國之倉庾”,曾是大量糧食外銷之地,“若夫兩浙之地,蘇湖秀三州號為產米去處,豐年大抵舟車四出。”[2](卷21,《上趙丞相》)然而到了明代中后期,太湖流域已經大量從湖廣地區輸入糧食,萬歷時,“吳中不熟,全恃湖廣、江西。”[3](卷3)至明末,整個東南“半仰食于江楚廬安之粟。”[4](卷10)此外,嶺南一帶不少地方也放棄了糧食種植,成為熱帶水果的主要產地。如“廣州凡磯圍堤岸皆種荔枝、龍眼,或有棄稻田以種者。”[5](P65)區域經濟的分工格局日益明顯。究其原因,主要是湖廣、廣東等地區人口數量和人口密度在明代中、后期的大幅度增長,使這些地區得到開發。據前表所列,明前期湖廣地區的人口數量僅為5803660,居全國第5位,到明后期猛增到16878227,躍居全國第4。人口密度更從前期的13人/平方公里,增加到后期的38.4人/平方公里;廣東的人口數量和人口密度也有較大增長。這些地區較為優越的自然地理條件,一旦與規模適宜的人口結合起來,就創造出巨大的生產力。
明代人口分布對南北方生產經營方式的不同亦有相當影響。一個地區采用何種生產經營方式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從自然方面講,如地理因素、氣候因素、水利因素、資源因素等;從社會方面講,如當地的習俗、文化觀念、長期形成的生產習慣等,都會對生產經營方式造成影響。此外,人口分布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從前文圖表中可以看出,人口最多、最密集的區域是長江中下游的南直隸、浙江、江西和湖廣地區,北方的山東、山西、北直隸、陜西、河南和南方的福建、廣東屬于人口較密集區,廣西和西南的貴州、云南、西藏等地屬于人口稀疏區。這種人口分布格局對生產經營方式具有重要影響作用。以農業為例,太湖流域堪稱農業經濟最為發達的地區,這里人口密集,自然資源豐富,人們利用這些有利條件來發展綜合經濟。例如,在糧食生產上加大勞動力投入,采用先進的農業生產技術,選用優良品種,充分發揮地力,不斷提高單位面積產量。蘇州一帶,水稻品種已達數十個之多,其中不少為高產早熟,“紅蓮稻,五月種,九月收,芝紅粒大,有早晚二種。”“六十日稻,四月種,六月熟,米小色白,遲者八十日熟,又名早紅蓮,又名救公饑”。“早稻,即占城稻,…至八月熟。刈后若頻得雨,往往再生,所謂再熟稻也”。凡此種種,不勝枚舉。[6](P178-179)再如,將部分勞動力用于種植經濟作物上。蘇、湖、杭、嘉四府之地適宜植桑養蠶,故種植了大量桑樹,蘇州“平原壙野之間,桑麻交錯,高者無隙地,下者無閑田”。[7](卷7,《民風》)湖州“湖民力本射利,計無不悉,尺寸之堤,必樹之桑。”[8]杭州“春來遍地是桑麻。”[9](P15)嘉興“桑林稼垅,四望無際”。[10](卷52,《崇德縣》)棉花自傳入我國后,迅速在南北各地推廣,明中期以后,“乃遍布于天下”,其中松江府種植最多,“吾邑地產木棉,行于浙西諸郡,……種植之廣,與與稻等。”[11]這一時期,江浙一帶還大量種植了油菜子、烏桕、桐等油料作物。[12](卷38)在山區和丘陵地帶,則種植了竹木、茶、苧麻等經濟作物。[13](卷32《土產》)另外,當地人民還利用湖泊水塘眾多的優勢發展水產養殖業。
與江浙地區相比,除自然條件的差異外,北方地區還因其人口相對稀少而生產經營方式有所不同。山東、河南、河北等省是北方地區的主要經濟區域,歷經明前期的休養生息和恢復發展,中期以后不少地方社會經濟日漸繁榮起來。但由于地廣人稀,缺乏足夠數量的勞動人手,許多地方還實行著粗放式經營。據史書記載,萬歷年間,山東六府“大抵地廣民稀,而迤東海上尤多拋荒”;“第有司安循常而憚改作,居民席世業而患分授,必且曰:地皆主籍,原無拋棄,田皆耕鋤,何曾荒蕪,而不知東人之習為惰農業已久,即所謂主籍、耕鋤者,悉鹵莽滅裂,而與荒蕪正等耳。”[14](卷435,《墾田東省疏》)河南則是“其土甚廣,以二畝三畝作一畝,名為大畝,二百四十弓為小畝。地曠人稀,真惰農也。”[11](卷3)吳江人袁黃時任北直隸順天府寶坻縣令,他看到當地生產落后、經營粗放、習俗懶惰的局面,深有感觸,下決心要改變這種狀況,遂寫了一部《寶坻勸農書》,將南方精耕細作的生產方式和生產技術介紹過來,要求當地農民“照江南之例”從事生產。時人策衡則概括談了北方貧瘠的情況:“若夫齊魯宋衛秦晉燕趙之墟,古之膏腴,今為瘠鄉,民惰土荒,以致于此。”因而建議北方應效法江南,充分利用土地資源加大生產投入,興修水利,增加人力,使北方 “如江南無三尺之惰農,無尺寸之棄地,”改變生產落后局面。[15](卷36,引策衡奏疏)謝舎舏在對南北方農業經營作出對比后指出:北人“多畜田,然磽薄寡入,視之江南,十不能及一。”“每見貧皂村民,問其家,動曰有地十余頃,計其所入,尚不足以完官租也。”[16](卷4)所以,北方地區由于地廣人稀和自然條件較差,成為生產經營方式粗放和制約經濟發展的重要原因。
第二,人口分布影響經濟結構的變化。在江南等人口過剩的地區,人口壓力的增大和土地資源的緊張,迫使人們在生產的深度和廣度上開辟新的領域,以滿足人口增長帶來的物質需求的增長,從而引起經濟結構的變化。
明中期以后,不僅江南地區的農業生產從以糧食為主轉為以經濟作物為主,而且其他地方也普遍種植經濟作物。種植棉花的土地遍及南北各個地區,“其種乃遍布天下,地無南北皆宜之,人無貧富皆賴之,其利視絲蓋百倍焉”。[17]明代農學家徐光啟談到棉花時也指出:“此種出南番,宋末始入江南,今則遍及江北與中州矣。”[12](卷35,《木棉》)據不完全統計,明代中后期河南種植棉花的地區已達60多個州縣,[18](P32)成為全國主要的產棉地區。種植煙草的地區也很廣泛,南方的福建、浙江、廣西,北方的河南、山東等地都種煙。中國傳統的農業生產結構為之一變。
許多手工行業也從農業中分離出來并迅速發展。以蘇州為例,其手工業有棉布加工業、絲織業、成衣業、碾米業、釀酒業、榨油業、紙張加工業、印刷業、踹布業、草編業、磚瓦石灰業、鐵器制作業、漆器加工業、珠寶制作業等部門。又如杭州府的錫箔制作業,據明人記載:“孩兒巷、貢院后及萬安橋西,造者不下萬家。三鼓則萬手雷動,遠自京師抵列郡,皆取給。”[19](卷949,《杭州府部》)江南地區的手工業門類之多,規模之大,發展水平之高,令人驚嘆。[20](第2-6章)
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商業的繁榮是經濟結構變化的又一重要表現。前述經濟作物的大量種植和手工業產品的大量生產,大都是以商品交換為目的的。在東南一些地方,甚至整個地區都轉向了商品生產,“(嘉定)縣不產米,仰食四方,夏麥方熟,秋禾既登,商人載米而來者,舶艫相銜也。中人之家,朝炊夕爨,負米而入者,項背相望也。”[21]而且社會各個階層都有人從事商品生產,“吳人以織作為業,即士大夫之家,多以紡織求利。其俗勤嗇好殖,以故富庶。”[22](卷4)江南地區棉紡織業的高度發展,帶來了商品經濟的繁榮,全國各地前往江南收購棉花、棉紗、棉織品的商人云集。如松江和嘉定所屬的楓涇鎮、朱涇鎮、新涇鎮、羅店鎮、朱家角鎮等,都是棉布業中心和棉花集散地。吳偉業描繪江南棉花市場時云:“眼見當初萬歷間,陳花富產積如山,福州青襪烏言價,腰下千金過百灘,看花人到花滿屋,船板平鋪裝載足。”[23](卷10,《木棉吟》) 明代中后期,河南棉花種植業的商品化程度亦很高,棉農除滿足自身需要及供應本地棉紡織業外,還將大批原棉輸往江南,供應松江、蘇州等地區的棉紡業,成為全國主要的原棉輸出地。徐光啟曾指出:“今北土之吉貝(棉花)賤而布貴,南方反是。吉貝則泛舟而鬻諸南,布則泛舟而鬻諸北”。[12](卷35,《木棉》)萬歷時人鐘化民也說,中州地區所產棉花雖然數量很大,卻“盡歸商販,民間衣服率從貿易”。[17]杭嘉湖地區出產的絲織品遠銷各地,“吳絲衣天下,聚于雙林,吳越閩番至于海島,皆來市焉。五月載銀而來,委積如瓦礫,吳南諸鄉,歲有百十萬之益。”[24](下篇)烏青鎮雖是江南的一個小小市鎮,但它的絲綢貿易卻是通向全國,近則“銷內地機戶,杭、紹、盛澤各邦”,[25](卷21)遠則閩粵等地。除了前面提到的糧食和棉花、絲綢以外,布匹、染料、陶瓷、茶葉等產品都被商人轉運全國各地進行銷售。商人的足跡邁向了更遙遠的區域和更廣闊的市場,如徽商,“走吳、越、蜀、閩、粵、燕、齊之郊,甚者逖而邊陲,險而海島,足跡遍宇內。”[26](卷1)晉商“嘗西至洮隴,逾張掖、敦煌,窮玉塞,歷金城,已轉而入巴蜀,沿長江、下吳越,已又涉汾晉,踐涇原,邁九河,翱翔長蘆之域。”[27](卷4,《明故王顯墓志銘》)洞庭商人“人生十七八即挾資出商,楚、衛、齊、魯,靡遠不到,有數年不歸。”[28](卷3,《震澤編》)他如江浙、湖廣、廣東、福建、江西、山東等地商人的活動區域也十分廣闊。有不少商人的經營活動,甚至打入國際市場,“隨著倭患的平定和經濟發展的迫切需要,明朝于隆慶年間正式開放海禁,并準許私人出海貿易。此后,中國同周邊國家的經貿交往進入一個新的階段。”[29]這表現為海外貿易額不斷擴大和從事海外貿易的人數不斷增多,“今之通番者,十倍于昔矣。”[30](卷上,《才略》)充分說明商品經濟和商業貿易比前代有了突破性的發展。
第三,人口分布與城鎮的發展。在明代,人口密度不同的地區,其城市發展水平也是不一樣的。在人口密集的地區如江南,人口變化帶來的社會分工日益細密和工商業人口的不斷增加,促進了城市的發展和繁榮。這主要表現在,一是城市規模日益擴大,人口不斷增多。南京、蘇州、杭州等大城市,人口漸增,日益繁華。如杭州“嘉靖初年,市井委巷,有草深尺余者,城東西僻有狐兔為群者。今(萬歷時)民居櫛比,雞犬相聞,極為繁庶。”[31](卷19,《風俗》)又如南京“街道極寬廣,雖九軌可容。近來(萬歷時)生齒漸繁,民居日密,稍稍官道以為廛肆,此亦必然之勢也。”[16](卷3,《地部》)二是市鎮迅速發展。新興的工商業市鎮,按照傅衣凌先生的看法,也屬于城市,[32]李伯重稱之為“新興工商業市鎮型城市”。[33]嘉、萬年間,這種新興的工商業市鎮型城市數量不斷增加,規模不斷擴大。特別是江南地區,五里一市、十里一鎮的現象,比比皆有。江蘇吳江縣,弘治時為三市四鎮,嘉靖時則增為十市四鎮,到萬歷時又增為十市七鎮。茅坤描述浙江市鎮昌盛的情況時說:“至于市鎮,如我之湖(指湖州府),歸安雙林、菱湖、璉市,烏程之烏鎮、南將,所環小者人煙數千家,大者萬家。即其所聚,當亦不下中州郡縣之饒矣”。[34](卷2,《與李汲泉中承議海決事宜疏》)據一些學者研究,明代蘇、松、杭、嘉、湖、常六府之地,約為36245平方公里,共有市鎮339個,平均每1069174平方公里有一市鎮。[9](P343)
市鎮的人口不斷增加,如吳江的震澤鎮,“元時村市蕭條,居民數十家。明成化中至三四百家,嘉靖間倍之而又過焉”。到了明末,居民已至二三千家。[35](卷4,《鎮市村》)吳江的另一大鎮黎里,經過明代前期100余年發展,至“成、弘間為邑巨鎮,居民千百家,百貨并集,無異城市”。[36](卷4,《風俗》)到了嘉靖年間,“居民二千余家”,[37](卷28)人口比成弘之時又多了一倍。湖州府所屬烏青鎮,嘉靖年間“市井數盈于萬戶”,至萬歷時則是“居民殆萬家”。[38](卷5)秀水縣所屬濮院鎮,萬歷年間“居者漸繁,人可萬余家”;王江涇鎮“居者可七千余家”;新塍鎮“居者可萬余家。”[38](卷3)烏程縣所屬南潯鎮,嘉靖時已是“煙火萬家”。[40](卷2)崇德縣所屬石門鎮“可數千余家”。[41](卷3)另外像吳江的盛澤、平望、同里鎮,常熟的福山、梅李、支塘、沙頭等許多市鎮,都是在明中葉以后興盛起來的。據李伯重的估計,除去蘇、杭、寧三城市外,整個江南地區城市化總水平,明代后期已達9%,足見這些新興的工商業市鎮發展之迅速。而在人口較為稀疏的地區,城市化水平則遠沒有這么高。明末人比較杭州和北方城市說:“杭城北湖州市,南浙江驛,咸延袤十里,井屋鱗次,煙火數十萬家,非獨城中居民也……不知何以生齒繁多如此?而河北郡邑,乃有數十里無聚落,即一邑之眾,尚不及杭城南北市驛之半者。”[42](《浙江》)不僅南北不同,就連人口密度不同的浙東和浙西某些地方也差別甚大。浙西正德時已是“所在聚而為市,布縷菽粟以相貿易,權衡試題以相計較,喧呶上下之聲,晝夜不絕。”而浙東的慈溪縣到萬歷間仍是“縣中市集,以四八為期,各鄉雞豚……鹽魚之屬依期駢集,稍有熱鬧,余日則若丘墟。”[43]陜西的韓城,更是“五谷財貨無所售”。[42](《陜西》)從人口分布的角度看,城市的繁榮和發展,既是人口再分布的過程,也是人口再分布的結果,體現了人口的變遷和社會的發展。
第四,人口分布的變化使勞動結構和職業結構發生改變。人口數量的增加和密度的提高意味著勞動力供給增加和社會分工擴大的可能性提高,從而使土地對農民的束縛日益松馳。農民不僅可以從事更多的產業,甚至能夠離開土地,投身于其它部門。明代后期,江南廣大農村地區除糧食種植外,幾乎家家戶戶兼營其它副業。張履祥在《補農書》中指出,明末嘉興一帶農村的個體戶,“男治田地可十畝,女養蠶可十筐,日成布可二匹,或紡棉紗八兩,寧復憂饑寒乎”。[44](卷下)松江農村“紡織尤尚精敏,農暇之時,所出布匹,日以萬計,以織助耕,女紅有力焉”。[19](卷696,《松江府部》)除了這種從事多種經營的農民外,嘉靖以后棄農從事工商業的農民也大大增加,“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而改業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無游手之人,今去農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矣。”[45](卷4)這里雖然有夸張不實的成份,但離開土地、脫離農業生產的農民人數是不少的。在其他地區,如北直隸、山東、山西、河南等地的一些府縣中,也出現了農民“多去本就末”、“務本者日消,逐末者日盛”的趨勢。據嘉靖《通許縣志》記載,通許縣民“工十之二,商十之三,醫、巫、僧、道、陰陽、卜筮十之一。”這些離開土地的農民,或受雇做工,或從事商業經營,還有的成為富室的家人奴婢。
由于勞動力充足,在農業和手工業生產內部,分工亦越來越細,“為農者,或田而稼,或圃而蔬,或園而果,或野而牧,或植木棉,或種藍草,或給舂磨,或操版筑,或賣傭工,或涂占蓋,或穿竇窖,或采樵,或漁獵,以食其力”。[46](卷1,《風土類》)手工業中“有攻木之工,有攻皮之工,有染工,有陶工,有縫衣絮衣之工。又有麥帽、麻鞋、線履、柳斗、波(簸)箕、織布、結網、熬糖、編葦席、織箔之工。其攻金石者,則間有之”。[46](卷1,《風土類》)以上所舉,僅是河南開封府所屬尉氏一縣的行業分工情況,就全國各地尤其是經濟發達且人口密集的地區而言,勞動分工之細則更是不言而喻的了。另外,隨著一些地區人口增多和雇傭關系的不斷發展,許多少地或無地農民成為雇傭勞動者,分有長工、短工、閑工、忙工等。如蘇州吳江,“計歲而受直者,曰長工;計時而受直者,曰短工;計日而受直者,曰忙工。”[37](卷13,《風俗》)松江府,“農無田者為人傭耕曰長工,月暫傭者曰忙工”。[47](卷4,《風俗》)嘉興府秀水縣,“四月望至七月望日,謂之忙工,富農倩傭耕,或長工或短工。”[39](卷1,《風俗》)湖州府一帶,“無恒產者雇倩受直,抑心殫力,謂之長工。夏秋農忙,短假應事,謂之忙工。”[48](卷3,《菰城文獻》)一些手工業部門的雇工人數達到了相當多的程度,如蘇州的印染業和絲綢業,至萬歷時,“染坊罷而染工散者數千人,機戶罷而織工散者又數千人,此皆自食其力之良民也。”[49](卷361)在明代中后期,一個城市中的某種手工行業的雇工人數能達到數千人之多,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人口分布和勞動力流向的變化情況。
第五,人口分布不平衡導致局部地區人口過剩、資源緊張。明代中后期,隨著人口數量的增長和人口密度的不斷提高,許多地區人口已經相當稠密,甚至超過了土地的承載能力。在東南沿海的福建省,弘治年間已有人注意到福建興化府“生齒日繁,田疇有限,”[50](卷2)至嘉靖年間這種狀況更加突出。泉州府“且近年以來,生齒日繁,山窮于樵采,澤竭于置網。”[51](卷3)太湖流域,人口壓力不斷顯現并日漸沉重起來。徐渭在論及浙江紹興府會稽縣的人口與土地時說:“夫口與業相停,而養始不病……,今按于籍,口六萬二千有奇,不丁不籍者奚啻三倍之。而一邑之田,僅四十余萬之田矣,合計依田而食與依他業別產而食者僅可令十萬人不饑耳。此外則不沾寸土者尚十余萬人也。然即令不占于富而井分之,土亦不足矣”。[52](卷18,《戶口記》)可見這時的人口已經超過了土地承載能力的一倍。地處南直隸南部的徽州府所屬之地均是如此,致使許多人棄農經商,走上業賈他鄉之路,“蓋新安居萬山之中,土少人稠,非經營四方,絕無治生之策矣。”[53](P41)歙縣、休寧之地“歙休兩邑民皆無田,而業賈遍于天下。”[53](P46)“徽州富甲江南,然人多地狹,故服賈四方者半”。[53](P51)休寧由于人口繁多,土地狹小,生產資源不足以供,遂致“民則聚于有余,而財則爭于不足”,因而籌措部分資金“以賈四方”。[54](《重修休寧縣志序》)婺源則“以山多田寡,耕種為難,……是以挾謀生之策,成遠游之風,南北東西,本難悉數”。[53](P53)與徽州府相比,北方的晉省亦有不少地方與之相像,呈地狹人稠之勢。史載:“晉俗以商賈為重,非棄本而逐末,土狹人滿,田不足耕也。”[55](卷2,《生計》)明人張四維談到山西情形時亦說:“吾蒲介在河曲,土陋而民伙,田不能以丁授,緣而取給于商計;坊郭之民,分土而耕舙者,百室不能一焉。”[56](卷2,《海峰王公七十榮歸序》)萬歷時更為嚴重,“江、浙、閩三處,人稠地狹”;“山陰、會稽、余姚生齒繁多,本處室廬田土,半不足供”。[1](卷4)從人均擁有土地量來看,據梁方仲先生的研究,蘇州府與全國相比,洪武二十六年蘇州府為419畝,全國為1405畝,是全國的30%; 弘治十五年蘇州府為758畝,全國為1169畝,是全國的65%;萬歷六年蘇州府為462畝,全國為1156畝,是全國的40%。[57]正因為人均占有土地量少,遂造成糧食供應不足的問題。明中期以后,向蘇、松、杭、嘉、湖五府之地輸送糧食的現象愈來愈多,糧源主要來自湖廣。如蘇州楓橋鎮,因其地當南北交通樞紐,水陸交通便捷,成為當時重要的屯糧之地,“湖廣之米輳集于蘇郡之楓橋。”[58](卷19,《鄉都》)[HT5”SS]湖廣商人“向有自船自本,販米蘇買或攬寫客載運貨來蘇。是米濟民食,貨利國用。蘇省之流通,全賴楚船之轉運。”[59](P389)造成糧食不足固然有大量土地改種經濟作物的因素,但人口增長迅速也是重要的一點。
三
明代是中國封建經濟發展的一個高峰時期,也是封建經濟結構內部發生深刻變化的重要時期,至明代中后期,商品經濟的發展超過了前此任何一個朝代,達到了相當繁盛的程度。社會經濟結構在不斷進行調整,區域化的經濟分工與協作業已形成,在當時經濟最為發達的江浙等長江中下游地區,嘉萬時期已經進入市場經濟的萌芽階段,[60]糧食、絲綢、棉花、油料作物、茶葉等商品的網絡化交易已在孕育和發展之中。在這些地區,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體系在緩慢地瓦解著。另一方面,由于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的作用,不少地方的經濟相對落后或極其落后,處在勉強維持生計或難于維持生計的狀態。明代又是中國人口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時期,人口數量達到了此前歷代官方文獻記載中的最高額,即成化十五年的71850132口。[61](卷198)盡管這一數字與實際人口數量有很大差距,并且引起學術界對這一數字的質疑,但還是為了解明前期人口數量的上下波動和明代人口的數量規模提供了重要參考。明代的人口數量呈不規則的上下浮動,明代的人口分布呈不均衡的橫向流動,從而對社會經濟發展產生著不同程度的影響。
首先,由于人口增長和人口分布的作用,在一些地區可以為社會經濟發展提供更加充足的勞動力,在生產中可以投入更多的勞動人手,精耕細作,進行集約化經營。明代江南人口密集,勞動力充足,加上優越的自然條件,使這里的各種資源得到較充分的開發利用,生產出大量的產品,成為明王朝主要的賦稅來源,因而顧炎武言道:“東南財賦半天下,而蘇松常嘉湖五郡又半東南”。[21](卷23,《江南十一》)時人趙用賢亦說:‘臣考天下財賦,東南居其半,而嘉湖杭蘇松常此六府者又居東南之六分,……是東南固天下財賦之源也”。[14](卷397,《議平江南糧役疏》)另外,無論從事糧食生產還是經濟作物的種植,無論從事手工業生產還是進行商業販運,行業性分工和生產工序性分工愈來愈細,使勞動力的投入量發生變化,從而促進了這一時期區域經濟布局的調整。在另一些地區,由于受到人口稀少和自然條件的限制,生產中勞動力投入不足,無法實施精耕細作,遂呈現出粗放式經營。
其次,部分社會勞動力向商品經濟領域轉移,加速了經濟結構的變化。經濟作物的大量種植,手工行業的獨立發展,商業的日益繁榮等,都需要相當數量的人力投入。在明代,這種投入得以實現,推動了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促進了區域市場的形成。
第三,人口分布與城鎮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在人口密集地區,大批人口不斷進入城鎮,既消化了農村剩余人口,又促進了城鎮的興起和繁榮。城鎮是地區性政治、經濟、文化、娛樂和生活中心,人口集中,對各種商品物資的需求量遠遠大于農村,因而又是物質資料的生產和消費中心。在對各類商品消費量不斷擴大的刺激下,城鎮的工商業也迅速發展起來,有些成為手工業專業化生產中心,有些成為商品集散地或轉販中心,工商業在該地區社會經濟中的比重愈益加重,推動了明代城市化的進程。在人口稀疏地區,城鎮發展則明顯落后于人口密集地區,除自然因素和地理因素外,由于缺乏必要的人口數量,無法保證城鎮發展的基本要素,從而制約了這些地區城鎮的發展。
第四,就人口中勞動結構和職業結構而言,由于人口分布的變化導致一些地區人口流動加速,再加上商品經濟的作用,使許多世代務農者一部分轉而從事工商業,增加非農業人口的比例;一部分則流入城市成為雇傭勞動者,靠出賣勞動力為生,形成了勞動力市場。這種市場在全國各地城市中均普遍存在,尤其是江南地區,規模更大,人數更多。例如蘇州,進入勞動力市場者至少有數萬人,“比戶習織,不啻萬家,工匠各有專能,計日受直”。[62](卷16,《物產》)當時還有了專業化勞動力市場,“織工立花橋,紡工立廣化寺橋,以車紡者曰車匠,立濂溪坊。”他們為得到工作,“什百為群,延頸而望,如流民相聚。”[53](卷21,《風俗》)表明當時的職業化分工更細,雇傭性勞動更加明顯,成為市場經濟形成的要素之一。
第五,由于明代社會經濟發展具有明顯的不平衡性特征,同樣,明代人口發展和分布亦呈現不均衡特征,有些地方人口密集,有些地方人口稀疏,造成對各種資源和生產資料分配使用上的不均衡。再加上人為因素如封建地主階級對土地的大肆兼并和對山林湖泊等自然資源的霸占,使一些地區人民無法得到賴以生存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造成人口過剩,對社會經濟發展產生不利影響。
總之,明代人口分布與社會經濟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系,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區其作用亦不相同。概括地講,在某一時期、某些地區對社會經濟發展起到了積極的、促進的作用,而在另一時期、另外一些地區則起到了消極的、阻礙的作用。歷史是條割不斷的長河,通過歷史的分析,可為我們今天科學合理地調整人口布局、趨利避害提供借鑒。
責任編輯:王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