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為削弱法國境內猶太人的民族性,拿破侖帝國政府召開了猶太名人會議。會議討論的內容是拿破侖確定的,主要包括:猶太人要與非猶太人通婚;要視法蘭西為自己的祖國;削弱拉比(Rabbi)權力;禁止放高利貸等。這些問題的實質是要以法蘭西民族為藍本,從而對猶太人進行法蘭西式的改造,體現出強烈的文化種族主義傾向。
關鍵詞:拿破侖;法國猶太人;猶太名人會議
中圖分類號:K565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0559-8095(2006)03-0034-06
1790年1月28日和1791年9月17日,法國革命政府兩次頒布法令,賦予境內猶太人以平等的公民權。這是自猶太人流散到世界各地以來第一次明確獲得法律上平等的政治權利,猶太人大都為此歡呼雀躍,競相頌揚法蘭西這一新的“錫安”。猶太人的境遇,包括經濟、職業、政治地位乃至社會形象等等方面,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但是,法國政府對猶太人的解放是以猶太人放棄自身民族性及其傳統為條件和代價的,而這種民族性及其傳統正是法國社會對猶太人仍采取歧視和不公平政策的重要原因①。拿破侖時代的法國猶太人依然在法國化的旋渦中苦苦掙扎。猶太人能否成為法國人?如何成為法國人?這是拿破侖時代猶太人必須面對的問題,也是法國社會必須回答的問題。猶太名人會議明確回答了這些問題,構成了近代法國乃至歐洲社會對待猶太人的核心政策。
一、猶太名人會議的籌備
1806年初,阿爾薩斯農民及資產階級、政府官員向拿破侖抱怨說,他們飽受當地猶太人的高利貸盤剝,很快就要傾家蕩產了,而且整個阿爾薩斯馬上就要成為猶太人的天下了。拿破侖一返回巴黎,即于3月向行政法院(Conseil d’?tat)征求解決猶太人問題的意見,要求法院討論是否應該制訂禁止向猶太人貸款抵押的條例。會上,一些排猶分子提出,必須對猶太人采取斷然手段,因為猶太人沒有履行公民的職責,放高利貸進行盤剝、沒有放棄猶太教等,總之,猶太人還是一個獨立于法蘭西民族之外的民族——這是法蘭西民族所不能容忍的。另有人提出,馬賽、波爾多等地的猶太人與當地居民相處非常融洽,他們已是法蘭西民族的成員,如果連他們也受到處罰,甚至取消其公民權,則是不公平的。行政法院討論了幾個星期,但討論的最后結果與拿破侖的意愿相悖,因為它建議:基于大革命的平等原則,不能對猶太人制訂單獨的法案,而應該就高利貸問題制訂對所有法國人都適用的公共法律。
拿破侖對這個結論很不滿意,拒絕了行政法院的建議。[1](P39-40)大多數學者認為,行政法院討論過程中是有嚴重分歧的,拿破侖采取了折中的態度。[2](P961-962)拿破侖既沒有對所有的猶太人處罰,也沒有對“民憤”極大的阿爾薩斯和洛林猶太人寬容(Ashkenazi,即“阿茲肯納齊猶太人”,主要來源于德意志各個邦國,法國化程度較低),他于5月30日宣布,停止當地農民向猶太債權人歸還債務一年,這項政策使阿爾薩斯很多猶太債權人破產。這項政策不包括西南的波爾多猶太人(Sephardi,即“塞法迪猶太人”,主要來源于西班牙和葡萄牙)和阿維尼翁猶太人(Jews of the Pope,即教廷猶太人,革命前受羅馬教廷統轄)。從政策所體現的思路來看,拿破侖對待猶太人的政策是大革命猶太人解放法令的繼續:仍然對猶太人采取區別對待的方針,即法國化程度較高的南部猶太人繼續享有近似法國公民的待遇,而程度較低的東部猶太人則作為異族或改造的對象。他在制訂政策的時候,非常強調猶太人的民族性,并將其作為改造猶太人的依據,他認為,法國政府不能對猶太人這個“低級劣等的民族”占有美麗的阿爾薩斯而無動于衷、態度曖昧。[1](P39-40)他在4月30日和5月7日、21日會議上所作的報告中,明顯反映出反猶情緒,他說,法國政府不能對卑微、低下的民族做任何事都無動于衷,他們占據著阿爾薩斯和洛林這兩個美麗的地區;我們必須將猶太人視為一個民族,而不是宗教團體。它是民族中的民族……所有的村莊都被猶太人征用了;他們已經代替了封建主義;他們是盤旋在我們頭上的一大群烏鴉。[3](P31)在這一點上,拿破侖的主張與行政法院討論中大多數人的意見是相近的,他們都強調了猶太人中法國化程度的不同,并依此作為對待猶太人態度的基礎。
不過,暫停一年向猶太人歸還貸款只是緩解阿爾薩斯人抱怨的手段,并不能最后解決猶太人的民族性問題。隨后,拿破侖不得不思考徹底解決猶太人問題的方式。與此同時,猶太人世俗領袖以及一些拉比提出恢復其傳統權力的要求,拜爾·伊薩克·拜爾(Berr Issac Berr)就曾明確要求建立一種猶太人的國家組織。拿破侖恰好利用了這一要求,他承認了猶太領導人所指出的取消猶太社區領導權所帶來的不良后果,他說,要恢復“那種在長期退化的生存狀態中已經喪失的公民道德”,[4](P411)決定建立一種猶太人的國家組織,通過猶太人自己的領袖和傳統組織改造猶太人。作為計劃的第一步,他決定馬上召開猶太名人會議(或稱猶太長老議事會、猶太長老會議)。猶太名人會議從醞釀到結束,一直按拿破侖的意志進行:猶太人領袖充當了拿破侖改造猶太人的工具。
在猶太名人會議準備階段,政府即在兩個方面體現出按法蘭西民族意志改造猶太人的思路。其一,在關于猶太人狀況的調查過程中,政府所調查的項目集中體現為對猶太人民族性、缺點的調查方面。在1806年4月底,內政大臣洛澤爾(Lozère)負責為即將召開的名人會議做準備而對猶太人進行了一次初步的調查,他在寫給下萊茵地區行政長官信中所說的話,成為這次調查的項目:各地猶太人的具體數字有多少?其中多少人有土地,其他人從事什么職業?他們在交易中收取怎樣的利息?是否組織了猶太教士?是否認真遵守國家法律?如何看待兵役等。這些內容就是后來拿破侖向名人會議代表所提問題的基礎。其二,在名人會議成員的選舉方面,政府所選擇的大多是法國化傾向明顯的猶太領導人。中央政府將選擇當地猶太名人代表的權力交給各省省長,選擇的原則是“財富、正直和信譽”,結果,代表中多數是富裕和深受啟蒙思想影響的猶太名人。[5](P49)富有而法國化的亞伯拉罕·菲達多(Abraham Furtado)是波爾多猶太人的領袖,此人后來被選為猶太名人會議的主席;深受啟蒙思想影響的拜爾·伊薩克·拜爾是東部猶太人的領袖,其地位僅次于亞伯拉罕·菲達多;拉比大衛·辛采姆(David Sinzheim)是著名的猶太教學者、塞弗·拜爾的妻弟,他們都是猶太名人,也都有法國化的色彩,尤其是亞伯拉罕·菲達多,他一直宣揚波爾多猶太人為法國人的觀點,所以被選為議長。
1806年7月29日,猶太名人會議在巴黎市政廳舉行首次會議,有111位猶太名人參加。拿破侖向與會的代表提出12項質詢這12個問題是“1猶太人允許一夫多妻嗎?猶太律法允許離婚嗎?2不經民法的批準,或只根據與法國法律相抵觸的猶太律法判決的離婚能得到認可嗎?3猶太男子或女子是否可以和基督徒通婚,或猶太律法只允許猶太人之間結婚?4猶太人把法國人視為自己的同胞,還是外國人?5在上述情況下,什么是猶太人對不同信仰的法國人應盡的義務?6在法國土生土長,并被法國律法視為法國公民的猶太人是否把法國看作自己的祖國?他們是否認為有義務捍衛法國?他們是否自愿遵守法律以及民法的要求?7拉比由誰任命?8拉比對猶太人擁有哪些司法權?在這樣做時,他們依據什么?9他們是否依據成文法或傳統?10是否有一些職業是猶太人禁止從事的?11他們的律法是否禁止他們向其他猶太人放高利貸?12這條律法是否禁止他們向其非猶太同胞放高利貸?”引自大衛·魯達夫斯基著,傅有德、李偉、劉平譯:《近現代猶太宗教運動:解放與調整的歷史》,第84頁。,要求代表答復。
為更好地認識這12個問題的實質,本文將其歸納為三點:一是猶太人是否愿意法國化,即是否愿意放棄猶太民族特性而轉變為法蘭西民族成員,這一點主要在1-6條中反映出來;二是猶太人是否認同政府對猶太人的統治,這一點主要在7-10條中反映出來;三是猶太人是否同意改正自己的不良做法,這一點主要在11-12條中反映出來。其中很多條款可以同時反映這三方面內容。在這三點中,第一、第二點是原則性問題,是問題的實質,第三點屬于細節性問題,不過,由于猶太人高利貸者的形象容易引起社會的非議,所以也相當重要。
二、猶太名人會議的主要內容
猶太名人會議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對猶太人是否愿意法國化和放棄猶太民族性問題的回答。拿破侖關于猶太人是否可以和非猶太人通婚的質詢,看起來只是一般的習俗問題,不過,在不同文化相互融合的過程中,通婚一直是一種有效的方式。拿破侖不僅提出通婚,而且將它置于12個問題中的顯要地位,說明他要削弱猶太民族性,并使之不再成為“民族中的民族”,這是他的主要目的之一。為保證通婚的效率,他還規定了猶太人與天主教徒的通婚比例。猶太名人顯然注意到拿破侖的企圖,他們在會上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拉比大衛·辛采姆(David sinzheim)是著名的猶太學者,他不主張通婚,因為族外通婚是猶太律法所不允許的,且這樣會使猶太人喪失民族性;亞伯拉罕·菲達多等法國化程度較高的代表,認為可以接受通婚的方式。最后,拉比大衛·辛采姆的觀點占了上風。不過,代表們都深知,完全拒絕通婚是不現實的,因為拿破侖可以通過法律形式實現其目的,所以他們采取了折中的方案:承認猶太人和天主教徒的婚姻是正當的,不受指責的,而且與天主教徒結婚的猶太人仍然是猶太人,但由于在婚禮上不能舉行宗教儀式,所以拉比無法參加——這種回答顯然表達了代表們不愿意放棄猶太民族性的愿望,因為他們寧可承認國家的法律高于猶太律法,也不愿意讓通婚披上猶太教的外衣而使之神圣化。[1](P42)[6](P87-88)
關于猶太人是否愿意將法國視為祖國和捍衛它的問題。如果說關于通婚的要求是涉及到猶太民族特性能否保存的關鍵措施,那么,是否將法國視為自己祖國的質詢,則是猶太人對法蘭西民族的認同問題。猶太人的回答令拿破侖非常滿意,因為代表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直到死”,他們還表示愿意成為皇帝所希望的那種法國公民。代表對祖國和通婚問題的回答似乎有些矛盾:在通婚問題上的曖昧態度表示他們力圖保持猶太民族性,但承認法國為自己的祖國并捍衛它“直到死”,又多少有些非猶太民族的意味。其實,大革命前后的猶太人領袖沒有意識到自己態度的矛盾,他們認為,承認法國為自己的祖國和維持猶太民族特性之間并無沖突,當大革命政權頒布授予猶太人公民權法令時,猶太領袖們就曾經表示過類似的“矛盾”態度,就曾衷心喊出法國就是猶太人的“以色列”,也曾勸告猶太人在習俗、教育、兵役等方面努力接受法蘭西民族的觀念——但他們從沒有要求猶太人放棄猶太教。此后,猶太領袖提出恢復社區權力、猶太教地位等要求,都不是要否認法國作為猶太人祖國的地位,而是要在承認法國作為猶太人的以色列的前提下,保留猶太民族特色。
第二,對猶太社區傳統權力與法國國家政權間關系問題的回答。這種關系主要表現為對猶太教與猶太人民族性的認識問題。拿破侖在12條質詢中多次提到猶太律法,足見猶太律法在猶太人改造中的重要地位。代表們的回答含有兩層意思:其一,經過大革命對猶太教的改革,猶太教已不是傳統的宗教,它現在只是在維護道德、宣布離婚等與國家政權并不矛盾的方面有積極作用;拉比的職責也發生了變化,他們不再作為“法官”,而只是道德的傳道者。[1](P42)在回答猶太律法與國家法律的關系時,代表們承認國家法律高于猶太律法,猶太律法在不與國家法律抵觸的情況下才適用。“大會成員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在拉比法典和法國法律相沖突和矛盾時,他們應遵從拉比法典的這樣一句教誨:‘國家的法律高于一切’”[6](P84-85)。這是處理國家法律和猶太教律法關系的總則,即國家法律高于猶太律法。不過,猶太代表的回答仍然反映出維護傳統的傾向:只要猶太教的習俗和猶太律法權限不與國家法律發生沖突,他們還是要維持猶太教傳統。具體而言,按照猶太教傳統,婚姻問題在其權限范圍之內,但現在卻宣布婚姻基本上是世俗的事務而不是宗教事務。其二,代表們認為猶太教不具備民族性。代表們將傳統的猶太教區分為宗教和種族兩種因素,他們承認在理論上自己只是宗教的成員,但民族性是等同于公民權的,在猶太人獲得了法國的公民權之后,猶太人就是法蘭西民族的一員;[1](P48)而法國猶太人與其他國家猶太人相比,只是宗教信仰和習俗相近,但與法國其他非猶太公民卻是兄弟。從我們今天的角度看,猶太人的這種觀點顯然忽視了猶太教本身所固有的民族性,即猶太教本身就是民族宗教,大衛·魯達夫斯基稱之為“民族性的宗教”,他也進一步得出結論:“這樣一來,猶太教就大為削弱,淪為一個宗教派系。”[6](P85-86)在今天看來,大衛·魯達夫斯基的結論有一定道理,但猶太代表的觀點也具有合理性:當時盛行的民族觀念就是公民民族主義,猶太人獲得公民權理應具有法蘭西民族成員的資格——雖然猶太教地位的削弱對以后猶太人境況的改善產生了諸多消極影響,但猶太代表為猶太教得以生存找到了理由。
第三是對猶太人放高利貸問題的回答。在歐洲,猶太人作為高利貸者的代名詞幾乎得到公認,各類文化作品中對商人惟利是圖形象的描寫幾乎都是以猶太人作為藍本的。高利貸問題一直是猶太人受歧視的主要原因之一,本次會議召開的直接動因也是阿爾薩斯人對猶太人放高利貸的抱怨。對此,代表們分三個層面進行了辯解:其一,宣布高利貸式的斂財行為違反猶太摩西律法。代表們說,猶太律法中所說的有償借貸被錯誤地理解了,人們將猶太圣經中的neshekh一詞錯譯為“高利貸”;猶太律法所允許的有償借貸,對猶太人以及非猶太人是平等的,并非只針對非猶太人放高利貸;而且,只有在用于慈善事業的時候才可以有償借貸,否則即為斂財,這是猶太律法所不允許的。其二,基督徒也從事高利貸活動。代表們指出,放高利貸行為不是猶太人所獨有的不良商業行為,即不是猶太人的民族缺陷,而是許多人都有的商業上的行為。其三,放高利貸的猶太人在數量沒有社會上所指責的那么多。他們認為,由于社會上對高利貸的不滿,導致人們夸大了猶太人從事高利貸活動的人數。代表們有力地回擊了所謂高利貸行為是猶太人集體罪孽的說法,他們說:“難道不去用同樣的污名來指責所有的基督徒就不會導致不公平嗎?因為他們中有一些人同樣犯有高利貸罪行。” [1] (P42)
拿破侖的12個問題體現出帝國改造猶太人的思路:法國猶太人必須法蘭西民族化,必須放棄傳統的習俗,即要猶太人變成法蘭西民族的一員。而猶太名人的回答多少有些曖昧,因為他們中有些人尚不完全理解帝國改造猶太人政策的實質,或者說,他們即使洞悉了拿破侖的企圖,也無能為力。在歐洲歷史上,猶太人沒有能力對任何國家的政府提出反抗意見,更何況法國解放猶太人的政策雖然具有文化種族主義傾向,畢竟沒有明確在族裔民族主義的范圍內捆死猶太人——猶太人法國化,猶太人還有機會成為法國人;而在族裔民族主義盛行的時代,例如中世紀、納粹統治時期的歐洲,猶太人成為不需要論證的歧視對象——是否當地化已經不重要了,彼時猶太人的處境比大革命和拿破侖時代要悲慘得多。
拿破侖對代表們的回答相當滿意——他也應該滿意,會后,他派莫萊伯爵(Louis Mathieu comte Molé,1781-1855)向代表們轉告了自己對會議的肯定。莫萊本人很討厭猶太人,但對這次會議的結果也感到滿意,他一反常態地向代表們表達了自己和皇帝對會議的認可。據威爾·杜蘭、愛麗爾·杜蘭記載,他的講話熱情洋溢,他說:“諸位都是世上最古老民族后裔的代表,看到這一群賢才俊秀聚會于斯,誰能不大為感動呢?如果古人復生,親逢此盛會,他豈不是要認為自己正置身于圣城的圍墻之內嗎?”[2](P962)
三、猶太名人會議的反思
大革命的解放法令雖在法律上承認猶太人擁有平等的公民權,但同時還規定了附加條件:即猶太人必須按照法蘭西民族的樣式來改造。作為一個古老的民族,猶太人雖在長期與法國社會接觸過程中,在一定程度上為法國社會所融合,但作為民族本質的一些基本要素并未發生大的改變。從政策的可行性來說,對于猶太人這樣一個古老的民族,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項措施能使它在短時間內改變民族特性,大革命對待猶太人的政策在操作層面上必然是失敗的。拿破侖時代對猶太人的政策是大革命時代猶太人政策的延續,這種繼承性首先緣于革命政府解放猶太人的方式與拿破侖時代的客觀要求相吻合。
大革命解放猶太人法律的實施,產生的具體結果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對猶太人而言,法令的消極作用很大。解放法令頒布之后,猶太人并未成為法蘭西成員——在法國社會看來,猶太人至少在兩個方面還保持自身的民族特性。其一,猶太人的猶太教信仰廣泛存在。1802年后,獨立猶太教團體在沒有經過法律的許可下仍然存在。而對猶太教的認識,在大革命時期就已經取得公認,法國社會認為它是猶太人成為發蘭西公民的巨大障礙,解放法令也對其明令禁止。其二,猶太社區的自治與社區的功能在解放猶太人的同時就已經被宣布取消,但一者革命政府由于經濟原因對法律執行不嚴,二者猶太社區的傳統也使革命政府很難在短期消除猶太教的影響,所以,在拿破侖時代,它的影響力依然很強。[1](P37)其三,猶太人領袖的地位依然如故,這一點在拿破侖后來召開的所謂“猶太名人會議”的代表中就可以得到證明。
對一般民眾而言,對猶太人最為痛恨的是他們作為高利貸者的形象,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這種仇視心理尤甚。民眾認為,猶太人根本沒有因為獲得公民權而改造自己,如阿爾薩斯的猶太人仍然保持傳統的經濟行為,使用傳統的語言,40%的人仍在沿街叫賣。[7](P113-114)在分析和講述拿破侖政權針對猶太人政策形成的原因時,很多著作都提到,1806年初阿爾薩斯天主教徒向拿破侖抱怨說,猶太人放高利貸造成了相當大的禍害。當時,拿破侖從奧斯特里茨勝利地返回法國,在他經過阿爾薩斯時,受到一些當地人襲擊,他們把對猶太人的不滿發泄到這位正值輝煌時期的皇帝身上。據他們說,阿爾薩斯全省“所有財產的一半,其中包括整個整個的村莊,都已經抵押給了那些精于敲詐的猶太高利貸者”,并威脅說一場大屠殺即將降臨到這些高利貸者的頭上。當地的一位官員則向拿破侖抱怨說,猶太人不僅放高利貸盤剝農民,而且還有意躲避兵役,是不稱職的公民。資產階級的代表也向拿破侖抱怨,指責猶太人的高利貸剝削給當地農民,給商業造成了較大的危害:如他們說當農民拿紙券進入市場時,猶太人已經使國家出賣的土地漲價,他們擔心農民破產。[1](P37)公眾對猶太人的指責主要是針對猶太人的經濟形象,很少提到類似民族、宗教等方面的內容,因為猶太人的高利貸直接涉及到他們的切身利益,而猶太人與當地居民在其他方面的差異并非他們所關心的主要問題。所以,民眾的指責中所包含的種族主義傾向不太明顯。不過,猶太人由于剛剛獲得公民權,他們的公民地位本來就不穩固,這種指責對猶太人來說是不利的。
對于思想家而言,他們對猶太人的指責比農民和資產階級代表的抱怨更具種族主義傾向。天主教哲學家路易·德·博納爾(Louis de Bonald,1754-1840)利用人們對猶太人有怨恨情緒的時機,宣揚天主教對法蘭西民族的重要性。為煽動人們的反猶情緒,他毫無根據地說:“他們(指猶太人——本文作者注)向不幸的農民放債,他們財產的四分之三是靠高利貸積累起來的”;他指出,大革命已經鎮壓了貴族的封建主義,反而創造了“猶太人新的封建主義,他們是阿爾薩斯的新地主”;如果說“封建主義”在大革命中是“暴虐”、“可惡”的同義詞,但猶太人高利貸者在這個省擁有200萬的抵押契據;[3](P30-31)他還指出,天主教是法蘭西民族成員必需的宗教,猶太人是不信天主教的,所以給予猶太人公民權有損于天主教在法蘭西民族國家中的地位——他提出取消猶太人的公民權。路易·布約爾(Louis Poujol)是一位具有大革命理性精神的律師,于1806年寫了一本小冊子,其中闡明了他對猶太人改造的態度:他相信猶太人是可以改造的群體,但認為猶太人自己是不能完成改造的,理由是他們有很多難以克服的缺點,如,猶太人沒有改革猶太宗教法則、不送子女上世俗學校、放高利貸、拒絕服兵役等,所以應該制訂單獨針對猶太人的法規。不過,路易·布約爾所提出的針對猶太人的政策與路易·德·博納爾的建議有很大區別,他認為必須加快對猶太人的改造,使他們盡快與法蘭西民族融合,“他們(指猶太人——本文作者注)自己的利益要求他們與法蘭西整個民族靠得更近,與法蘭西民族融合以形成一個相同的民族。”[1](P39-40)從本質上看,路易·德·博納爾和路易·布約爾的主張雖有區別,但大體相同,如他們都認為當時的猶太人沒有達到公民的標準;猶太人的傳統性仍然很強——所以,猶太人要么被趕出法蘭西民族的群體之外,要么繼續接受改造。這兩種方式都是文化種族主義的表現:路易·德·博納爾認為猶太人固有的民族性難于改造而將他們排斥在法蘭西民族之外,這是對法蘭西民族文化和傳統的自信與驕傲;路易·布約爾加快對猶太人傳統及文化習俗改造的建議,則同樣體現出對法蘭西民族文化傳統的驕傲。這兩種態度在舊制度末期直到大革命時期一直存在,都是猶太人真正融入法國社會的巨大障礙。
拿破侖是1799-1815年法國社會非常有影響的人物,他的態度對政府政策的制訂一直起著較大作用。在對待猶太人的問題上,拿破侖的態度同樣施加了重大影響。他知道社會上對猶太人的不滿情緒,但對猶太人其實了解很少,他對猶太人的認識和政策更多地建立在武斷的性格與現實需要的基礎上。
拿破侖認為猶太人在解放后仍然是“民族中的民族”。他認為,猶太人雖然已獲得法國公民權,但猶太人仍將自己作為一個民族,而沒有對法蘭西民族產生民族認同感;猶太人只有在充分融入法國社會之后,他們才可能真正成為法蘭西民族成員。他主張猶太人必須按照大革命制訂的原則進行改造,即猶太人必須以個人的名義加入法蘭西民族,猶太民族則一定要消亡。革命時期,類似拿破侖的觀點已經在討論中被反復論證和引用過,拿破侖在掌權后重新提起革命時期的原則,表明他對猶太人仍然采取公民民族主義的帶有文化強制的改造思想。另外,拿破侖還恢復了在海外殖民地的奴隸制度,這表明他不僅具有文化種族主義意識,而且帶有明顯的族裔民族主義傾向,這對以后法國的民族意識產生了消極影響。[8](P67)
帝國時期對待猶太人的政策,基本是在這個思路的指導下進行的,如在隨后短短的兩年內,就設立猶太最高法院、頒布臭名昭著法令(Décret Infme)等,試圖對猶太人進行徹底的法國化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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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宋 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