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4月,在西貢法國人學校讀書的西哈努克返回金邊度假,正碰上老國王駕崩。眾多候選的王子王孫王侄中,性格溫順恭良的西哈努克成了首選,這個未滿19歲的學生在得知自己將要承擔國家民族重擔的時候,驚恐之狀無以言表,號啕大哭之后,噙著眼淚把自己的腦袋裝進了那個沉重的皇冠。
加冕典禮當晚,由他親手點燃的象征勝利和榮耀的巨大蠟燭突然被一陣大風吹滅,而依照慣例,這支蠟燭本應當持續燃燒三天三夜的。
關于這個國王和這個國王統治之下的柬埔寨的命運,至此便有了詛咒般的預言。命中注定,他將是一個不幸的國王,他統治的柬埔寨定當籠罩在風雨飄搖之中。但是,以后這個國王的一切作為都向我們證明,至少,這個良善仁慈的人,做到了一個弱小國度、一個多災多難的國家里一個沒有什么實際權力的國王所能做到的一切。
他盡力了。
從他繼承王位那天起,他就開始致力于將自己的國家從法國人手中擺脫出來。努力是可笑的,是西哈努克式的,他甚至差點希望借日本人的手來趕走法國人,他招募了13萬裝備簡陋但熱情很高的民眾與法國兵對峙,駐柬法軍總司令為此驚呼:西哈努克是個瘋子,不過是個天才的瘋子。
1953年11月8日,西哈努克和柬埔寨迎來了一個世紀以來最輝煌的一天,法國人走了!國家獨立了!此時,西哈努克開始懂一點政治了,他在1955年4月突然宣布遜位,把自己的王位讓給自己的老爸來當。因為君主立憲國家國王是不允許參政的,必須不當國王才可以組建政黨,最后參加選舉。他“玩”了一個父承子位,把本國人和外國人都嚇了一跳。
從那時開始,他便成了柬埔寨的首相。這期間,他做了兩件最重要的事,一件事是與包括南斯拉夫總統鐵托、埃及總統納賽爾、印尼總統蘇加諾和印度總理尼赫魯在內的領導人共同簽署了不結盟運動宣言,成為一個有國際影響力的領導人;第二件事是率先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而此時,整個東南亞地區都還在排華排共的極右勢力主導之下。這件事也為他日后流亡生涯尋找到了一個堅實的靠山。雖然1960年他父親去世后,他再度被選為國家元首,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這個時候他已經是個地地道道的政治家了。
1970年,西哈努克出訪蘇聯、中國、朝鮮三國。而就在他踏出國門不到幾天的時間,國內突發政變,美國支持的朗諾集團宣布罷黜國王。此時西哈努克還在蘇聯,蘇聯總理柯西金其實頭一天就知道此事,但他為了蘇聯人自己的利益暫時向親王隱瞞了消息,直到送親王去機場的路上才向親王通報這一噩耗。此時,親王行程的下一站是中國。
在中國,周恩來收到中國駐柬使館和駐蘇使館發來的政變通報通宵未眠,在從毛澤東那里得到明確指示以后,次日清晨周恩來在機場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歡迎儀式。西哈努克一下飛機,周恩來立即向他通報了中共的立場,依然視他為合法國家元首。此時的親王熱淚盈眶,馬上表態要堅決斗爭,以回報中國的不棄之恩。
西哈努克深知自己的能力有限,知道戰斗就意味著和曾經的敵人——越南共產黨合作,意味著要和他曾經通緝過的紅色高棉合作。毫無疑問,他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他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國王,但他首先是一個有尊嚴的國王,為了國王的尊嚴,他不能容許有人這樣輕慢和無視他的存在。
在這期間,他開始在中國紀錄片里頻頻露面,中國人也開始熟悉這位國王,還有那位歪脖子的賓努親王也成了中國人知道的少有幾個外國友人。
在這期間,他開始被紅色高棉的戰斗精神和自己民族突然爆發出來的力量所震懾。他看見自己的臣民變了,“我執政時期,人人都懶洋洋地呆在棕櫚樹下或香蕉樹下,哼著西哈努克的小調。也許戰爭使他們變得堅強起來,也許行樂的年代已經過去。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我知道他們學會了辛勤勞動,這樣也就不會挨餓。西哈努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柬埔寨”。這是他人生中最著名的話。他是明智的,他不得不承認紅色高棉的能力,這方面他無話可說。但他畢竟是另一類人,他十分清楚,他同這些人格格不入。“我雖然在北京生活,但我始終是西哈努克。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共產黨人。我是粉紅色的,而不是紅色的。”
西哈努克十分清楚,他同紅色高棉的矛盾將來總有一天會激化,但是他嫻熟地掌握了中國人的策略:分清主要敵人和次要敵人,懂得和次要敵人站在一起去反對主要敵人。他對意大利著名記者法拉奇說:“我沒有說過他們是我的朋友。咳!我還沒有天真幼稚到那種地步!紅色高棉游擊隊一點也不愛我,這我十分清楚,他們把我置于他們一邊是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樣做是值得的,是因為我可以為他們效勞,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我十分清楚,等到我對他們再也沒有什么用處時,他們就會把我像吐櫻桃核那樣吐掉。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現在他們不是正在為反對我們共同的敵人而戰斗嗎?小姐,我對共產黨不抱幻想,在一定程度上,我還可以說他們是我的敵人。但是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道義上,我都沒有其他選擇的余地。”
紅色高棉在越南人和中國人的強勁支持下,一路凱歌;1975年4月17日,紅色高棉攻入金邊。與此同時,世界上最殘酷最血腥的所謂“社會主義革命”在一個溫和的佛教國家開始了。
在北京流亡長達5年之久的西哈努克終于返回了金邊。他知道,他正在被紅色高棉利用,因為只有他的出現和支持,紅色高棉政府才有存在的合法性。但他也知道,他必須這樣做,因為有人以他的名義幫他奪回了政權,他必須承擔所有的代價。事實很明顯,在他扮演完波爾布特指派的兩個角色之后,很快便被軟禁在王宮,不得與外界發生聯系,并被迫提交辭呈。
一直喜歡享受生活的西哈努克只有自己親自下廚,一架短波收音機成了他獲取外界信息的唯一來源。即使是1978年1月鄧穎超到柬訪問,波爾布特也不準鄧穎超見西哈努克。事實上,在這期間,西哈努克自己有四個兒女和十幾個孫輩死于非命,至于受迫害的親戚就不計其數了。
終于輪到紅色高棉的第二個支持者越南也看不慣自己的徒弟了。1978年12月,越南軍隊大規模入侵柬埔寨。在已經聽得見越南人炮聲的那一天,波爾布特第一次把親王請到政府大樓。這個殺人不眨眼的人物此時顯得彬彬有禮,用法語同親王交談,稱他為“殿下”,后來才道出真正目的:紅色高棉馬上要撤出金邊,希望親王利用自己在聯合國的聲望為該政府辯護。西哈努克同紅色高棉第二次握手,換得自己和王室成員的自由。他又一次對大家說,“西哈努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柬埔寨”。
做完這次交易之后,親王獲準出境到中國避難。1979年1月,西哈努克第二次流亡北京。鄧小平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席間,話不多,就一句話,“我們知道你在柬埔寨生活得有些不愉快”。這一句話就把多愁善感的國王給點“燃”了。西哈努克頓時痛哭失聲,老淚縱橫。
在流亡北京的時候,有西方記者問他戰爭結束后到哪里去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去吳哥。我對金邊深惡痛絕。這個負心的城市使我作嘔。我過去愛它太深,我把它打扮得美麗動人,在法國人統治時期,那里原是個村莊。是我建造起了花園、街道、林蔭大道和高樓大廈。這個可憎的城市,我為它費盡了心血,而它卻以咒罵、誣蔑和背叛來報答我。我愿住在吳哥。它是那么漂亮。我不愿意去法國,也不再愛它,因為它拋棄了我,凌辱了我,因為它承認朗諾。”他不愿到拋棄他的任何國家去,其中也包括蘇聯,因為它同朗諾政權的關系保持了好幾年。當勃列日涅夫和蓬皮杜傳話給西哈努克說,戰爭一結束,他們將派大使來,很高興能重新同西哈努克言歸于好。西哈努克一聽,火冒三丈,怒吼道:“勃列日涅夫先生!蓬皮杜先生!請你們守在自己家里吧,別來自討苦吃!”
真是個勇敢的國王,盡管他是那么弱小,但他卻是個懂得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男人。
其他的故事就不用我多寫了,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曾祖父有300個妃子,祖父有60個妃子,他自己只有5個妃子。此外,令他印象深刻的情史還有19次。其中拉那烈王子的母親甘霍小姐是王宮中的皇家芭蕾舞團的美女。西哈努克首次遜位的第二天,正當王宮上下都忙于他父親登基大典的時候,他忙中添亂地同一個表妹舉行了首次正式的婚禮。24小時后,他又同歐亞混血的莫尼克舉行了另一場婚禮。他還是國際知名的美食家,其第一愛好是喜歡法式大餐,即使在中國流亡的日子,當時正值中國最困難的時期,他的法國菜所用原料也都是供應充足的。意大利女記者法拉奇曾托西哈努克引見周恩來,西哈努克提出的條件是,對方得送他一公斤法國醬鵝肝。其他廣為人知的還有他的藝術天分,他喜歡吹薩克斯管,也喜歡唱歌,行家評價說接近于初級專業水準。而且還是超級電影迷,他的行為和如今眾多的DV愛好者很相似,自編、自導、自演電影,甚至專門成立了電影公司。他的助手、大臣、嬪妃、兒女們成為演員或劇組成員。每當在小放映室里看到銀幕上出現編劇、導演、領銜主演、音樂均署名為諾羅敦·西哈努克時,他往往會像小孩子一樣鼓掌叫喊。
很多時候,他壓根兒就不是一個國王,而只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藝術家,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或者是一個有點意氣用事的男人。但是只要他的國家需要他的時候,他最清楚一國之君應該做什么。
1991年,越南從柬埔寨撤軍,柬埔寨局勢趨緩,西哈努克結束長達13年的第二次流亡生活回到柬埔寨。金邊萬人空巷,夾道歡迎。西哈努克那天在機場雙膝跪地,號啕大哭。
1993年,柬埔寨在聯合國監督下舉行大選,新政府成立。9月24日,已經退位38年的西哈努克以71歲高齡再次登基。在王宮草坪上僧侶的誦經聲中,年邁的新國王雙手合十,向上蒼祈禱國運。
但是隨后的日子,柬埔寨依然籠罩在一片黨派爭權奪利的無謂耗戰之中,他從來沒有得到片刻安寧,但他真的老了,老國王不知有多少次長時間抱病調解國內三黨之間的政治僵局。無奈之下,他又幾次聲明退位,但都因洪森、拉那烈等政治派別的強烈挽留,甚至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勸說他收回“圣言”而未能如愿。如是反反復復,最后他痛下決心,決不回頭,為了柬埔寨的最終穩定,他再一次雙手合十,躬身謝幕了。從此,柬埔寨政壇上洪森可以獨步江湖了。
這位在政治和外交舞臺上扮演過無數精彩和落寞華章的國王終將離去,離柬埔寨而去。
從一國之君來評價西哈努克,他無疑是軟弱的,但他絕對是一個識大體的國王,一個為了自己的子民可以犧牲自己的國王。
西哈努克是一個有菩薩心腸并總是在人前謙卑而燦爛微笑的可愛的人,是一生中有過上百次以退為進的政治磨礪和經歷過無數屈辱的男人,只有柬埔寨,只有那樣一片土地,那樣一種“小國寡民”的國度,那樣一種全民信佛的溫和安詳的國度,才會產生這樣的國王。他是屬于柬埔寨的。他為他的國家所做的一切,會化作一個悠長的夢,埋葬在吳哥的廟宇和叢林里,為他多災多難的國家和人民祈禱、祝愿。
在當今的世界上,我們見慣了太多強悍的政治家,當我們遇到西哈努克的時候,我們知道,他的存在是對政治的一個嘲弄。但不幸的是,他的一生也被政治嘲弄了,他的身后是整整一個民族,整整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