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寫舊體詩的外公告訴我:人間所有的屎中,狗屎最臭,人屎次之。人屎的確討厭。可是,在我童年遙遠的記憶中,人屎卻讓我感覺甜蜜和幸福。
因為父母都是教師,20世紀50年代中期,我們便舉家居住在灌縣(今都江堰市)城里最大的那所中學內。我對于糞的記憶,就是源于那時一種音樂般的聲音:“有糞沒得——裝——桶呵——”
那是鄉間農民進城收糞的吆喝聲。那裹帶著泥土芬芳的聲音,清越、嘹亮、悠長,像桑木扁擔一樣顫悠悠地穿街過巷,像拂曉冷浸浸的薄霧一樣,逐漸彌漫了我童年生活的那座灰綠色的古城。
“有糞沒得——裝——桶呵——”拂曉,一陣悠長的吆喝聲傳來。“二哥,快,收糞的來了!”剛滿六歲的瘦弱的四弟,站在床邊不停搖晃著我。我猛然想起這個星期該我們賣糞,翻身就跳下床來。兄弟倆急忙走向床角落,剛揭開馬桶蓋,一股沖鼻的尿臊味立刻撲面而來!哪里還顧得上掩鼻,小小年紀的兩兄弟分別抓住馬桶邊沿,一步一移,吃力地將滿滿一桶屎尿抬到臨街的大門外,焦急地引頸遙望,一面側耳細聽,希望有收糞的農民路過。
這樣的心情源于母親昨天的大怒。本來,我家的糞隔天賣一次,但令人奇怪的是,已經三天了,床角的馬桶竟然還沒屙滿!于是母親生氣了。“枉自那么多屁股,屎尿都屙到哪里去了?”母親用她那不怒而威的眼角掃視著她的七個孩子,“一個個吃家飯,屙野屎……”弟妹們嚇得雙腳發抖,都在努力回憶前兩天的屎尿屙到哪里去了。其實,我們幾兄妹都是很聽話的孩子,在學校除脹慌了屙一泡尿外,屎是一定要夾回家屙的。母親的怒火當然也有她的道理。那年月的窮人家,每月賣糞、賣潲水的錢乃是貼補家用的一筆小收入。畢生勤儉持家的母親,把每一分錢都看作一滴奶汁,她要用來喂養她的七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啊!
“有糞沒得——裝——桶呵——”終于,隨著一陣悠長的吆喝聲,一個高高瘦瘦四十多歲的馬臉農民,顫悠悠地擔著糞挑,三步一張望,五步一吆喝地踱到我們面前了。我的心狂跳著,因為大人們討價還價的伎倆,于我畢竟還陌生。但十歲的我裝著一副老練的樣子,將小小的雙手抄在胸前,挑戰似的仰望著那農民。
馬臉農民放下糞挑,瞇縫著眼睛,用眼角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面前的馬桶,甕聲道:“摻了水沒有?”
“沒有!沒有!”我慌忙辯解,一面用手指著浮在尿上的一層像剝了皮的香蕉一樣漂亮的屎,大聲道:“叔,你看,好安逸的干坨坨屎!”
農民笑了:“小鬼頭,伶牙俐齒。好,給兩分錢!”
“啥?才兩分?媽說的要賣一角錢!”四弟奶聲奶氣地尖叫著。雖然那些年月,兩分錢要買一個香噴噴的大鍋魁了,但這價格,母親那里肯定過不了關。馬臉農民冷哼一聲:“一角?小娃娃懂啥市價?四分,不賣就算了!”說罷,他蹲下去擔糞挑,作欲走狀。
我怕上學遲到,忙說:“叔,四分就四分嘛。”
馬臉農民付了錢,輕嘆一聲:“算我倒霉,出了個高價錢,不然人家要說我欺負小娃娃!”
回家到家里,母親正在用鍋鏟攪動蘿卜稀飯,頭也不回地厲聲說:“啥,才賣四分錢?那么多干屎,起碼要值八分錢嘛!”說罷她又長嘆一聲說:“算了,去把馬桶涮了吃飯,過兩天我來賣。”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小個子的母親力大如牛。兩天后的一個清晨,她獨自一人就將滿滿一馬桶屎尿端到了大門外!母親要我和四弟站在馬桶邊,專心看她賣糞的絕招。
我和四弟守在母親身邊。拂曉潤濕的薄霧在街上緩緩移動著。鄰居的大紅公雞聲聲長啼。忽然,一陣收糞的吆喝聲悠悠地從霧中傳來。
“收糞的,這兒有糞!”母親雙手叉腰,對著吆喝的方向大叫。須臾,一個矮壯黝黑、滿臉堆笑、模樣老實本分的農民,擔著糞挑晃悠悠地從薄霧中鉆出來。待走近了,才見他扁擔上掛著大把萵筍、豇豆等時鮮蔬菜。
“調菜不?”老實農民朗聲問道。
“不。那天調你的萵筍,老得來盡是筋,咬都咬不動!”母親聲色俱厲,但突然又柔聲笑了,“大叔,今天的糞要賣錢,好給娃娃湊點學費……”
那農民眼中掠過一絲疑惑,搖頭道:“那天肯定不會是我的菜喲!算了,大嬸,你說今天的糞要好多錢?”
母親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角。”
矮壯農民笑了:“大嬸,你開玩笑嗦?這點糞,最多值六分錢!”
“讓你一分,九分!”母親指著馬桶,不動聲色地說,“你看,浮了一層干屎,擔回家漚一下,兌點水,起碼夠兩根田坎地用了。”
那矮壯農民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來,“哈哈,大嬸內行……”他站在那里古怪地笑著,片刻突然彎下腰,閃電般伸出一根指頭在糞水里攪動幾圈,然后水淋淋地提起來,輕輕甩了一下后,竟將沾滿糞水的指頭伸進嘴里使勁吮吸,一面還發出“嘖嘖嘖”的咂唇聲,像在貪婪地吮吸一根棒棒糖似的。
母親大驚失色。我和四弟圓睜雙眼,驚恐地望著那農民。
矮壯農民津津有味地吮吸著沾滿糞水的指頭。我忽然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母親也大氣不敢出。不一會,那農民漸漸眉頭緊鎖,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笑:“大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糞里兌了水呢!”
母親微微臉紅了(早晨,我曾看見母親把半盆洗臉水偷偷倒進馬桶里)。那農民嘗糞的舉動震住了母親。母親很少在錢字上服輸,一輩子都在為錢精打細算,這次終于讓了步:“算了算了。喂,你鼓起眼睛盯著我干啥?六分就六分嘛!”
矮壯農民喜滋滋地彎下腰,提起馬桶將糞倒入他的桶中,又要了些清水,將涮過的水也一并倒入桶中,一面喃喃低語:“不涮可惜了,不涮可惜了……”然后,他滿臉堆笑地付了錢,擔起糞挑,沙啞著嗓子哼起鄉間走調的川戲,晃晃悠悠地揚長而去了。
直到半年之后,一次鄰居間的閑聊中,母親才知道上了那模樣老實的農民的當。原來,那農民伸進糞水中攪動的是中指,而伸進嘴里吮吸的卻是干凈的食指!由于動作極快,不容易看清楚,所以很迷惑人。那些貧苦的年月里,賣糞的兌水這種勾當,本來很平常,但智慧的農民卻想出這絕妙的辦法,一詐,“聰明”的城里人就露餡了。
原以為母親知道受騙后,定會怒火沖天!豈料母親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將我叫到身邊,嚴肅地說:“老二,你一定要記住‘老實人,整死人’這句話。將來你還要在社會上獨自謀生,所以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處世不能只看表面現象!”這是母親給我上的人生第一課。
10歲那年,母親帶我們幾兄妹到崇慶縣(今四川崇州市)鄉下外婆家走人戶。那時極少汽車、自行車,城里人下鄉,再遠也走路。一路上陽光燦爛,但見成都平原蔥翠的田野一望無際,勞作的農人們在田間鋤地、澆糞。麻雀喳喳的叫聲中,三月的微風送來一陣陣野花、草葉和菜葉混合的馨香,其間還夾雜著一股股陌生的氣味。
走在窄窄的田坎上,年幼的五妹突然驚訝地問:“媽,啥味道,好臭呵……”
“傻女子”,母親笑了,“你們使勁聞聞,農民伯伯剛施過肥,太陽一曬,田野到處都糞香糞香的,好聞極了!”
母親是農民的女兒,她就要回到生她養她的故土上,她因激動而兩眼閃閃發光。這是我童年記憶中看到母親少有的快樂。我們七兄妹都非常疼一輩子辛勞的母親,母親鐘愛的一切,我們都愛。那三月陽光下“糞香糞香”的田野,便從此深深地嵌進了我的心靈之中。
去年三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和妻子、女兒一道,又去了一趟鄉間。母親的故鄉微風依舊,草香、花香、菜葉香中,卻早已沒有那種“糞香糞香”的刻骨銘心的特殊香味了,有的只是一種陌生的氣味兒,也許是化肥香吧?
關于糞的回憶,的確讓人感慨萬千。數千年來對人類的生存繁衍功勛卓著的糞便,早已被人們打入了另冊。甚至連農民也對城里人的屎尿嗤之以鼻!而愛干凈的城里人則挖化糞池,修水沖式廁所,千方百計將糞便消滅。如果說,今天的糞便還多少會受到點尊重的話,那就只有在醫院的化驗室里了。
“有糞沒得——裝——桶呵——”這音樂般美妙的聲音,墻邊床角落裝得滿滿的馬桶,以及那陳年老酒一樣的田間舊味,只能永遠留存在我的記憶深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