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水與火淬煉成的古鎮

在我的印象中，滿腹滄桑的河水，一下又一下，拍打著堤岸，那是古鎮深厚的背景、永恒的旋律。平樂也不例外：車穿過一座漢代石坊，沖下竹樹夾道的山坡，猛然躍入視野的平樂古鎮，一水如練，劃鎮而過，那就是白沫江了。

平樂因水而生、而續，依水養民、樂民。沿著河打量平樂，它的前世今生就無可遁形。

這座距邛崍市18公里，鑲嵌在成都西南丘陵中的古鎮，自蜀中先民馴服洪水而成聚落，至漢景帝時就已輪廓粗具，迄今有2000余年的歷史。

白沫江中有一道禹王堰，也稱黃金堰。《尚書·禹貢》記載：4000年前，大禹曾經到西蜀蒙山（邛崍山余脈）一帶治水。到達白沫江時，看見洶涌澎湃的江水危害四方，為了造福蒼生，大禹開始了艱辛的治水工程。因水勢過大，筑堰失敗，于是大禹“撒黃金壘土”，終于堰成。“黃金堰”將洶涌的江水分成了內、外兩江，主流滋養萬畝良田，使“水旱從人”；支流抬升形成清澈溪景，使民安居樂業。清同治年間修建樂善橋時，“黃金堰”得以進一步改造，由竹籠裝卵石筑成。這道偉大的水利工程的布局思想與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布局思想十分相似，相傳李冰父子就在這白沫江邊找到了制服岷江的靈感。它是平樂的驕傲。

騎河有兩座橋，一新一舊，相距不遠。河邊喝茶的老人指著不遠處那座古舊的七孔石橋告訴我們：“那樂善橋是清同治年間周大善人、張大善人等鄉賢出資修建的，從采石到竣工整整花了10年時間，解決了兩岸老鄉過河問題。”樂善橋橋洞一改普遍的半圓形，而采用的是桃形；橋墩也有其獨到之處，迎著水流的方向全為銳角，直伸出橋的寬度有幾米遠，七個橋墩，就像七條一字排開的小船，正乘風破浪。雖然400多年前的古人絕對不會想到日后會有幾噸重的“鐵馬”出現，但橋的工程質量絕對達到現代標準，汽車暢行無礙。

興樂橋橋頭有一株黃桷樹，四五個人都抱不住，有1500多歲了。樹冠遮天蔽日，抬頭望去兩樹的枝葉若綠云一般在天空聚攏，真可謂是“森森直干百余旬”。當地人都把它當作神樹，將自家的兒女托拜給古樹做干兒子或干女兒，以得護佑；據說這棵樹極具靈氣，以手觸之可除百病。難怪樹上系了很多紅布條，又常見村婦牽著孩子蹲在古樹下插香燒紙，還祭上一碗油亮的臘肉。

沿江兩岸，川西吊腳樓高低錯落。平樂作為重要的物資集散地、水陸碼頭，為了便于貨物的裝卸和交易，街區均沿江而建，其格局呈魚骨狀。鎮上居民介紹說，現尚存的明清老街有福惠街、石板街、禹王街、八店街等33條，皆青石鋪就。老街上多為梭式建筑，木格窗花，翹角飛檐，一色青瓦綿延二里許。33條街道長短不一、曲直有度，街口節點多為碼頭。有石梯巷道從臨江街市通下江邊碼頭，叫做“水巷子”。古鎮人早已約定成俗：大清早家家挑飲用水，早飯過后才能淘洗雜物。后來鎮里用上了自來水，水巷子依然保存了下來，但已經沒有人再挑水上下了。

倘若在清晨或黃昏，水面上的霧便與民居的炊煙繚繞在一起，石堰邊常有浣衣的女人，水車嘎嘎地轉動著，朦朧之間，平樂充滿著古樸的幽雅。

平日里，古鎮卻是世俗生動、鮮活豐滿的。嗅著黃桷樹有點甘清苦澀的氣息和窖酒香味兒，我們悠閑地逛著老街，店鋪門前飄著店家的布幌。

鎮口八店街邊，有一處鐵匠鋪，風箱呼呼爐火熊熊，打鐵聲砰砰，鏗鏘有力、火星四濺。五十多歲的王師傅告訴我們，他這鋪子已經傳了16代，主要是打鋤頭、鐮刀、菜刀等。他還自豪地介紹說，平樂自古以來就有冶鐵打鐵的歷史。

漢時天下有48郡縣設有鐵官，臨邛為一處。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里記載，秦始皇滅六國，遷徙豪富入蜀。卓氏先世居趙國，以冶鐵致富，戰國時便已著名。及趙為秦滅，卓氏兩夫婦輾轉徙蜀，流寓臨邛。好在臨邛亦有鐵山，卓氏仍得采鐵鑄造，重興舊業。卓王孫看中了平樂水陸運輸方便的優勢，在古鎮的官道旁邊開設了一處規模宏大的冶鐵廠，“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獵之樂，擬于人君”。簡直就是今日的鋼鐵大王。同城的程鄭“亦冶鐵……富埒卓氏”。怪不得人說臨邛向來多富人。

而今在平樂騎龍山下西南面的坡地，仍有很多古代煉鐵遺留下來的爐渣疙瘩，土中時常還能夠刨出一些塊狀生鐵。當地的鄉民叫那一帶為“鐵屎壩”。這些殘留物歷千年而未絕跡，說明當時此地冶鐵的規模何等宏大。就如同現在的鋼鐵生產體系，這里煉出的鐵一部分是作為原材料運往外地，一部分則就地加工打成鐵器。自西漢時候起，平樂的鐵器就聞名川滇。

平樂鎮的天然氣資源非常豐富。據記載：“蜀郡有火井，在臨邛縣西南。火井，鹽井也。欲出其火，先以家火投之，須臾，隆隆如雷聲，焰出通天，光輝十里，以筩盛之，接其光而無炭也。”宋太祖開寶三年（970年），曾在平樂設立縣治，即名火井縣。

我國是世界上最早利用天然氣的國家，公認早于西方一千多年，其發源地就在平樂。西漢時期，平樂就利用淺層天然氣煮鹽冶鐵。三國時期，諸葛亮屯兵平樂，親自“祭火井”，用自然之火鑄造兵器，熬煮食鹽。平樂人蒲元還為諸葛亮設計和制造了“木牛流馬”，并進而發明“淬火”技術。為了紀念諸葛亮，平樂人至今仍然保持著燃放“孔明燈”的習俗。

火對平樂的發展有著不可磨滅的作用。借著天時地利，民間打鐵這個行業從此在平樂延續下來。

說起將先進的冶鐵技術引進四川的大功臣卓王孫，人們總是很容易聯想到司馬相如。殊不知這位著名的才子與平樂也有一段淵源。人們津津樂道于他與卓王孫之女卓文君的驚世駭俗之舉：開始一曲《鳳求凰》，繼而“文君夜亡奔相如”。兩人快馬加鞭從臨邛南郊狂奔30里逃到平樂亭，于清輝亂影、颯颯江風中棄車乘船，經白沫江順流東下，漂濯錦江潛回成都。

若干年后，司馬相如先是在長安向漢武帝要了政策，然后回到蜀郡成都，利用自己的生花妙筆大張旗鼓地搞輿論宣傳，再后又悄悄返臨邛籌措筑路資金，最終在上下歡呼中開通了西南夷道——南方絲綢之路。

平樂是“南方絲綢之路”的必經要道。此段遺址位于平樂騎龍山的原始樹林中，雖經歷了千百年風雨剝蝕和人為的破壞，尚保存得較為完整。全長約1公里，路面寬約4米，呈魚脊形。中央用平頂大河卵石砌成一條筆直的中心線，兩旁鱗次櫛比地用河卵石鋪砌路面，十分牢固。驛道兩旁筑有墻垣，將大路夾在中間，原為防止敵人抄掠運輸物資而設，又起著養路如排水抵擋塌方的功用，顯示出了當時設計施工者的智慧與匠心。公元前2世紀，司馬相如即由此驛道出使西南夷。

這位寫出《子虛賦》、《上林賦》的才子，不但是文章大塊瑰麗的圣手，也成了一位政聲遠卓的筑路官員。相如至蜀時，蜀郡官吏都到郊外迎接，蜀人引以為榮。本來反對他與女兒私奔的岳父卓王孫喟然而嘆，以為文君嫁給相如太晚了，最后像對待兒子一樣也將財產平分給了文君一份。

作為南絲綢之路的第一驛站，平樂古鎮自宋代起又悄然興起了造紙業。距平樂古鎮3公里處的蘆溝，被稱為邛崍的竹海，溝內到處是大青石，山石之上的竹子全是川西壩子常見的慈竹，纖維豐富且有韌性，是造紙的主要原料。

歷史上，造紙和冶鐵是古鎮最興旺的兩大產業。據宋代《九域志》記載：“平樂鎮，瀕河，水陸通道，市口繁富，紙市猶大。”又據《邛州志》記載，“成都草紙半平樂”。十里蘆溝和白沫江兩岸造紙作坊林立，運紙船隊穿梭往來。相傳平樂的母親河也因為平樂造紙加工的作坊太多，往江中排放污水后，使江面都布滿白色泡沫而得名為“白沫江”，足見平樂當時造紙業之發達。

在古鎮一條小街上楊祚欽的紙店里，我們驚奇地看到了成書于明末的中國古代科技百科全書《天工開物·殺青第十三·造竹紙》的真實演示。據楊祚欽介紹，古法造紙的工藝相當復雜，僅造竹紙就有破竹、漚竹、蒸煮、舂搗、抄紙壓榨和烘干等若干道工序，從破竹到最后烘干成紙，一般要花好幾個月時間。古代造紙，在唐以前以麻紙為主，宋以后便逐漸被竹紙和皮紙取而代之。當時屬于世界先進的用竹漿造紙的技術在900年前究竟如何傳入平樂的，至今仍是個謎。

如今，平樂人在利用竹子的路上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其竹編工藝成為川西一絕。當年的邛竹紙隨同邛絲綢一起經南方絲綢之路送到西域，今天的邛竹編則源源不斷地遠銷世界各地。大到江上竹筏，小到百姓日用的涼席、斗笠、背簍、竹篩、簸箕、菜籃，乃至刷鍋的刷把樣樣精巧，尤以瓷胎竹編讓人駐足把玩，愛不釋手。我們常從敞開的門扉里見到幾個女子，編織著很細的竹絲，將瓷器連同她們的靈巧一起細密地包起來。

平樂各種手工業直到明清仍十分興盛，遠近人都曉得平樂好做生意，故有“賣不完的平樂”之說。當地的紙、茶、柴、布、竹等特色山貨便由白沫江水路下南河，然后分成兩路：一路從錦江進成都，一路從樂山出四川；陸路則由平樂川南蜀道直至云南、緬甸。昔時，古鎮數道水碼頭帆檣如林，數條街道商賈云集，岸邊茶樓酒肆旌歌繞梁，酒綠燈紅；白沫江上商船爭流，穿梭不斷；古驛道上搖鈴陣陣，車馬奔馳。

“沫水西來，遠奔長江；騎龍東去，遙通錦城。”如今，白沫江水量減少，加上公路交通不斷強大，它已經完全失去水運功能，繁榮不再。我們去時不逢場，所以顯得很是清靜。

我挑了個靠大榕樹下邊的座位落座，叫了一碗有名的邛崍奶湯面，漫不經心地一片片吃著缽缽雞，老板再遞上一碟泡在醋里的青椒。街上有賣饃饃的，黃澄澄的玉米面、南瓜面香甜可口，入口化渣，在炭火上烘烤過后的面皮又脆又香。買上幾個，然后到江邊悠閑地品嘗平樂綠茶。對面坐著一位藍衫布衣的老爹，慢條斯理地吧嗒著自己卷的葉子煙。夕陽已經貼近地平線，天邊泛起片片金色的晚霞，在這閑適恬靜的光陰里，我慢慢地回想著平樂那段水與火淬煉的非凡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