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一位網友評論我在網上發的一部小說時說“一大家子的人那么多好男色,好像有點不合實際”。這句話一直讓我覺得很有探討的空間。一家中到底會出多少好男色的?我們現在愛拿3%~5%來套。但是在某些時代,某些階層中這個數似乎遠遠不夠分配。
在誕生于19世紀中葉的言情小說《品花寶鑒》中,出場的老少爺們兒,幾乎無一不好,父子同好、兄弟同好司空見慣。但那是“同志們的”文本,自然有些人認為不可為憑。倒是張愛玲在《怨女》中兩處描寫,似閑來之筆,卻大可做出文章來。一處是分家后三爺來找銀娣借錢,說起九老太爺喜歡兔子,兒子不是自己養的,其中有一句話——“從前官場興這個……不過像他這樣討厭女人的倒少。”這里少的只是“討厭女人”的,而這“興”就帶點強迫性,不論你真喜歡假喜歡,都要從眾隨俗表示一下。對比今日官場,卻是翻了個個兒。就算你是真喜歡男人,老婆還是要娶一個做擺設。事情反了,理卻是一樣的。照應著前面:銀娣剛過門時,家里來了男客吃飯,“是老太爺從前的門生,有兩個年紀非常大了……家里請客不能叫堂差(妓女),叫了幾個小旦來陪酒”。家里請客沒有叫妓女來陪,而是叫小旦作陪,內眷因此就安之若素。而這是“三爺最頭疼的那種應酬”。一方面陪著腐儒,無聊;另一方面他是“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的——他是不好這個,可還是要陪。光是為了看看這些“絕異”(絕對異性戀者)如坐針氈的嘴臉,足以讓許多同志恨不得早生百十來年了。
一般認為,“興這個”的起源是清代禁止官員嫖娼,所以優伶填補了這一市場。但事實上,“清承明制”,洪武三十年(1397)朱元璋頒布的《大明律》即曰:“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減一等。若官員子孫宿娼者,罪亦如之。”(《大明律》卷二十五)沈德符記載“京師自宣德顧佐疏后,嚴禁官妓。縉紳無以為娛,于是小唱盛行”(《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四·小唱》)。“小唱”在明朝時還是“歌童”。史玄曾記:“唐宋有官妓侑觴,本朝惟許歌童應答,名為小唱。而京師又有小唱不唱曲之諺,每一行酒止,傳唱上盞及諸菜,小唱伎倆盡此焉。”
清朝開國時百業待興,順康年間優伶男色記載少,到了乾隆就大興起來,直到民國也未見稍減。光“狀元夫人”(與狀元相好的名伶)就出了七位,還有位“探花夫人”。
清代梨園記錄齊整,卻誤導了世人的目光,以為清代的男風就只有官紳與梨園一路。話說回來,真要了解前清的生活狀態,最好的資料還是《紅樓夢》——百科全書嘛,但你得“坐下來讀”,讀出文字后面的世態人生來。
數數賈家的男眷,人口雖多,但真正出場且有戲的卻不過十幾個人。
文字輩的有賈敬、賈赦、賈政,這些都是父輩,有斯文道德的招牌擋著,自然不好涉及私生活的一面。除賈赦想強納鴛鴦一段風波外,這幾個人都幾乎是無性的。
玉字輩中有故事的只有賈珍、賈璉、寶玉、賈環、賈瑞。賈環和賈瑞沒有提及好男風之事,其他三人都沾了邊。
寶玉最多情,先有秦鐘,但并不見得“情有獨鐘”,遇見時一段心理戲甚是動情(第七回)。可到入學見了香憐、玉愛,又“四處各坐,八目勾留”,若不是金榮撞破,小組打個循環也說不一定(第九回)。
然后有了蔣玉菡,一見面就“表贈私物”,還為他挨了打。請注意:林黛玉都沒有得著這待遇(第二十八回、第三十三回)。
那柳湘蓮打薛蟠打得痛快,可和寶玉的關系就有些曖昧了。而且他替秦鐘修墳一節可見他是“寶鐘格局”的當事人之一。秦鐘過世后,他可以取代寶玉修秦鐘墳,秦鐘生前他們的關系可以想像(第四十七回)。
對賈璉的描寫就是單刀直入了。家里供著痘神娘娘,自己出來住,就先選“小廝里清俊的出火”。接下來說對多姑娘早有意,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男寵)”未曾得手。可見外面還有撒得起潑、吃得起醋的孌寵(第二十一回)。
賈珍居喪之時請客聚賭,讓孌童陪酒,鬧得天翻地覆,也是大家都熟悉的情節。但這節中最有趣的還是尤氏在窗外聽風,直聽到“輸丟了雞巴”才盡興而歸。四十開外的貴婦,如此興趣盎然地聽墻根,對自己的丈夫嫖男妓也不認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當時的世風如何便可想而知(第七十五回)。
草字輩的有賈蓉、賈薔、賈蘭、賈蕓、賈芹。
問題主要出在賈蓉、賈薔身上。“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詞。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詬誶謠諑之詞”當然是指謠傳兩人有私,雖然強調“造言誹謗”,但也似欲蓋彌彰的筆法。而賈珍風聞后“自己也要避些嫌疑”,更有點蹊蹺。依賈珍的脾氣,“審兒子都跟審賊似”的,更不用說是對下人,若真是造謠誹謗,哪能就如此息事寧人了?而且這里提到的只是兒子和侄子之間的曖昧事,怎么他反倒要往自己身上攬?可見心里難免也有鬼。而賈珍幾乎已是中國文學史上“爬灰”的代名詞。調戲二尤也是父子兵上陣,那還是老子的姨妹,兒子的姨娘,一個從小養大的侄子父子都搞了,顯然在寧府算不得大事(第九回)。
再說說外戚。史老太君娘家男戚沒有出場的。邢夫人家的邢大舅就是“輸丟了雞巴”的,當然算一個。
王夫人家薛蟠、薛蝌。薛蝌未表,最是上躥下跳的屬薛蟠。第九回的是是非非都源自他“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落了名被他上手的就有香憐、玉愛和金榮。到二十八回蔣玉菡出場時,沒見薛蟠對他怎么樣,但在三十三回寶玉挨打時卻露了馬腳。茗煙推測“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一下子就成了定案,不但襲人信了,寶釵、薛姨媽都信了,寶玉雖口頭上說“不會”,心里未必真這么想。可見素日吃醋是有的,只是沒有去挑唆而已。四十七回因性騷擾柳湘蓮挨了打。七十五回又是他仗著贏了錢,霸著孌童,才惹得邢大舅罵了自己姐姐。
李紈、尤氏家沒提男妾。
重孫輩的自然有秦可卿家的秦鐘。
旁支的首先是璜大奶奶家的金榮,他也被薛蟠搞過的。而且抓住秦鐘、香憐,要的也是抽頭,大約有玩群交的愛好(第九回、第十回)。
最后香憐、玉愛也是“不知是那一房親眷”,總之不是姓賈,就是賈家親戚。
《紅樓夢》中賈家(包括親屬)有戲份的約20人,其中,寫了有同性性行為的共八人。比例占到40%,這還不包括其他人可能有而沒寫出來的。
更有趣的是周圍人的看法。《金瓶梅》里潘金蓮聽說溫師爺搞小廝還破口大罵。但她本來是市井潑婦,見的世面少,要在榮寧二府這“除了那兩個石獅子干凈”的地方待下去,可能就不會如此大驚小怪了。
前面說了尤氏。東府之亂是盡人皆知的。秦鐘把學里的是非說給姐姐聽,秦可卿雖氣,卻不吃驚,沒有一副“哇!怎么會有這種事?好變態喔!”的架勢。可見習以為常(第十回)。
前面說沒有寫賈瑞涉男風,但他對學里的事,不但不聞不問,而且還“助紂為虐”。他父親也不見得就不知道這些事,只是不管罷了。
金榮的母親更是想得開,“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家七八十兩銀子”(第十回)。可見只要有銀子,兒子怎樣都無所謂。
其實只要看看最正經的人薛寶釵,聽了寶玉、琪官、薛蟠爭風吃醋的事,未出閣的姑娘也沒有銀盆臉羞成紅太陽,躲到簾后推不知道,卻是心平氣和地勸哥哥不要再“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三十四回)。薛寶釵對此事尚且如此平和,其他人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疏理一下上面錯綜復雜的關系,我們發現,與梨園有涉的主要是蔣玉菡,七十五回的孌童、賈璉的孌寵雖可能也是優伶,但比重并不大。
多的是學堂一節,使人聯想到英國公學里的情況,但據說現在國內大學宿舍里也不少見。
還有就是兄弟、叔侄間的事,這在舊時大宅門里似乎是常事。
舊時艷情小說里主仆間的男風最多,方便就用了。大約曹雪芹先生覺得算不上風月,只點了賈璉選小廝出火。寶玉和茗煙就難免沒事。寶玉可是用過襲人的,兩人地位相似。
上行下效,仆傭間這事兒也可推測,只是寫不到那么細而已,但六十五回還是帶了一筆:喜兒要“公公道道貼一爐好燒餅”。“貼燒餅”是書里第二次出現,第一次是學堂一回,金榮解釋得很清楚,連注解都不用了。
回頭看看歷史,我們會驚訝地發現,好多我們以為驚詫莫名的事,卻曾經是如此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