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1日下午,我在四川大學的家中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自稱是王蒙的秘書。我問是崔建飛同志嗎。他說不是,是王蒙新來的秘書,是小彭。小彭說,王蒙同志已經收到你寄去的書,請你等一等,王蒙同志要和你通個電話。于是在電話那頭,傳來了王蒙渾厚的聲音,幾分滄桑、幾分伉爽的聲音。王蒙說他此刻就在成都,住望江賓館。前兩天他去過安徽師大詩學研究中心,從余恕誠老師手中看到我的新書,說他在車上對同車的人念了書中的一些作品,大家笑得呀……接著他問了我的年紀。哦,也不算年輕了。雖說是初次通話,王蒙說話就這樣爽直,脫口而出,一點也不矜持,一點也不講門面話,真是性情中人。于是我提出要去望江賓館看望他。他說,那好,不過你可不要請我吃飯,我也不請你吃飯,大家方便一點。——其實,我也有這個意思。于是在電話里說好,晚上七點半到八點之間,我去賓館見他。
我初識王蒙,是2002年安徽師大李商隱研究年會上。作為成就卓著的作家和學者,王蒙理所當然受到與會者普遍的敬重,叨陪的、想和他說話的人太多。我一向很自覺,所以就沒有說上話。不過,因為他給師大學生作了一個題為《論無端》的學術報告,妙趣橫生,比方說李商隱詩是中國傳統詩歌中的一個變數;比方說應該承認詩歌創作有感情的抽象化,感情彌漫的可能,導致解釋的不確定性;比方說李商隱詩的語言具有活性的感覺,可以重組;比方說有些從道德上、價值取向上屬于負面的東西,也可以成為藝術和審美的對象,等等,皆益人心智,令我浮想聯翩,下來后我寫了一首歌詩,題為《聽王蒙講座感賦》,全詩如下:
師大禮堂無虛席,王蒙咳唾頗解頤;點竄玉谿錦瑟字,鑿空亂吐葡萄皮。茂陵秋風巴山雨,南國妖姬叢臺妓;宦海情天兩失落,應是義山無題始。玉谿為詩最無端,一篇錦瑟解人難;云無達詁無還有,毛鄭功臣在赭山。漢詩主流推樂府,萬事從來存變數;少陵頗有醉時歌,太白解為丁都護。樂天諷諭貴事時,杰作洵屬長恨詩;一曲彌漫花非花,他生寧為義山兒?君不見潤之草書妙入神,出入懷素意縱橫;意氣判不容后主,閑來也書虞美人。
不久以后,我把這首詩連同別的幾首歌詩,一并寄給了王蒙。信上提到我知道他也弄舊體詩。很快我就收到了來自國家文化部辦公廳的一封信,寄信人是王蒙秘書崔建飛,信中說來信已轉王蒙同志,王蒙同志讀了大作,現將回信呈上,歡迎聯系等等。王蒙原信全文如下:
周嘯天教授:
感謝來信,讀了您的詩、書法,非常佩服,我的那些東西則多屬(無師自通的)野狐禪,不足掛齒的。此祝
夏祺
王蒙2002年6月5日
《洗腳》與《人妖》兩首,奇詩奇思,真絕唱也!
又及
時間一晃,三年過去,拙著《欣托居歌詩》新近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不久前,我寄出了一批書,有給安徽師大詩學研究中心幾位師友的,也有給王蒙和他的秘書崔建飛的。拙著是很尋常地寄出的,可寄出以后,它卻好像有了一點靈性,好像老是跟著王蒙轉,似乎它與這位文壇大家特別有緣似的。說來也怪,平素我給余老師寄件,一般都會寄給他本人,但這次寄給余老師的書,卻一并寄予師兄潘嘯龍,請他轉送。茲事純屬偶然,卻做成一個機遇,——余老師來信追述當時情形是這樣的:
詩集收到。昨天王蒙先生來師大作學術報告。今天中午我送王蒙由鐵山賓館出發去南京機場。嘯龍趕來告別,把你的詩集遞給我。這樣,我們正好在車上欣賞你的大作。王蒙接連稱贊:“寫得真好”“寫得太好了”!王蒙夫人也在旁邊,她還記得你的《洗腳》《人妖》等篇。他們倆說當時就很欣賞。王蒙在車上朗誦了你的《洗腳》《人妖》《紐扣辭》等篇。說你的《人妖》是“仁者之詩”,“關心現實”,“很幽默,又很雅”,“寫到這樣真不容易”。問你在做什么?跟師大是什么關系?建議你寄上兩本,一本給王蒙和崔瑞芳,一本給秘書彭世團。
王蒙回到北京,馬上又要到四川了卻幾件公事,包括出席紀念巴金的會,出席全國政協在成都召開的研討會,到新繁為艾蕪掃墓等等,就在這個當兒,他收到了我寄的書。于是,他一路上就帶著這本書,一直看到成都,最后從封底廣告語中“四川人的幽默感”一語,恍然想起余老師說過我在四川大學工作,便請秘書小彭和我聯系。小彭從網絡上查到我的電話,于是就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王蒙下榻在成都望江賓館,賓館緊鄰沙河,離四川大學不遠。我去時帶了一個學生、現在成都晚報文化新聞部的鄧秋,幫我記錄和攝影。
在賓館房間中,我們看到王蒙身著便服,紅光滿面。王蒙劈頭就說,看了你的詩我真的很高興,現在好多人寫舊體詩,就完全沒有那個詩味兒。別說《唐詩三百首》,我看他一百首也沒有看過,就看五十首也好哇。王蒙說,我看你性情和我比較相近,你寫詩很包容,比如《人妖》。當然你不提倡這個東西,詩中也寫了“荷爾蒙”之類負面的東西,但關鍵是你能指出,它卻也開放出了一朵別樣絢麗的花。我最欣賞的就是這種胸懷和態度了。我自己寫詩也走這個路數。再如超級女聲,有的人一提起呀就痛心疾首,必欲除之而后快,我不這樣想。我喜歡交響樂,喜歡河北梆子,喜歡昆曲……但我不排斥超級女聲。你也寫了超級女聲,你甚至寫了“央視蛋中欲覓刺”。我當然不能這樣寫,我這樣寫時,中央臺第二天就要找我來了。超級女聲我前前后后看了三個月,度過了一個輕松愉快的夏天。王蒙興奮的表情中帶有幾分孩子似的天真。他說,你不是追星族,我也不是。你發過短信支持誰沒有?我是一個也沒有發過。但是我感興趣,感覺看了很輕松。一開頭,我比較喜歡和支持張靚穎,但我后來發現,她在回答問題時眼光有些躲閃,另外那兩個孩子似乎更加單純一些,所以結果還是有道理的。
王蒙這里提到我寫超級女聲的詩,是超級女聲決賽長沙時寫的,那是兩首七言律詩,為方便《龍門陣》讀者,不妨引在這里:
今宵熒幕富星光,五省共追超女狂。歌曲一朝驚屈賈,粉絲十萬下江湘。歡娛極處翻多淚,罵詈沉后彌足香。兩壁芙蓉呈錦色,牡丹割地讓花王。
另類推陳易出新,歌壇況復見清純。珠圓荷潔呈靚影,筆暢墨酣賦宇春。央視蛋中欲覓刺,莊家幕后已通神。人生大笑幾回得,今夕開心是兆民。
我們的話題又回到舊體詩詞。王蒙說,中國人寫作詩詞,沒有西方那個知識產權的觀念,西方人寫詩是賣錢,安徒生把詩寫在小本兒上給人看,看的人是要付錢的。安徒生寫詩賣不了錢,就轉寫童話,于是一舉成名。李白、杜甫寫詩,沒有類似的觀念。我經常對人講一個比喻,中國詩詞就像一棵大樹,哪朝哪代詩人的作品都是那棵樹上的枝葉。他說,最近在《文匯讀書周報》上讀到一篇文章,文中說蘇詞的“亂石穿空”幾句是剽竊諸葛亮的,就引來爭論說,諸葛亮那篇文章是偽作,不可靠的。其實就算可靠,也仍然只叫化用,而不能叫剽竊。比較極端的例子是中國古代的“集句”。曹禺改寫巴金的《家》,馮樂山屋里掛的那副對聯,一邊“人之樂者山林也”、一邊“客亦知夫水月乎”,一句《醉翁亭記》,一句《赤壁賦》,但對得那個好啊,這里“水月乎”,那里“山林也”;這里“客亦知夫”,那里“人之樂者”,連虛詞都對得很穩很妙。在中國人,我覺得你哪句詩好,拿來化用在自己的詩里,是完全可以的。毛澤東詩詞里的“一唱雄雞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就化用自李賀嗎?這不叫剽竊。當然你不能全抄,全抄就成剽竊了。
王蒙還說:你的詩有個性,有的詩別人寫不來;另外一個好處,就是用語指明了出處。于是他問我的《欣托居歌詩》注評者管遺瑞是誰。我說是一個學生,但已形同朋友了。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交談中,王蒙還提到我贈潘嘯龍的另一首詩,并順便說起他很喜歡師大詩學中心劉、余幾位先生以及其他幾位年輕人;還提到《Y先生歌》,和我切磋了一下“歪”的讀音及其在方言中的語義,——讀平聲是橫蠻的意思,讀上聲是偽劣的意思;還提到紅樓人物題詠,說那幾首詩雖好,但他覺得還不滿意。他說對四兒、五兒、芳官那些人物應予更多的注意,你說妙玉“弗洛伊”,芳官就更是“弗洛伊”了。王蒙的記憶力很驚人,我發現他對我幾首詩中的注文也看得很仔細,記得很清楚,如《紐扣辭》所引夏衍《整人歌》等,他隨口就說出。
古人說“詩對會人吟”,但我過去做夢也沒想到過,拙詩的“會人”中竟會有王蒙這樣的高人。一下想到李賀的《高軒過》,《唐摭言》記載了那詩的本事,大意說,李賀之作初傳京師,引起了文豪韓愈、皇甫湜的注意,二人就命駕親臨李賀之門,從而面試之,李賀便為他們作了《高軒過》。在詩中,李賀形容韓愈、皇甫湜是“入門下馬氣如虹,云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而他卻自稱“龐眉書客”(“龐眉”是形容未老先衰的樣子)。于是在夜訪王蒙歸來后,我乘著余興,寫了《高軒過一首呈王蒙先生》:
簡從豈有高軒過,漫勞輕車駐沙河;大堤高樹以詩喻,根深葉茂自婆娑。際遇尋常行處有,一卷新詩伴車走;京都文章稱巨公,我詩何幸上君口!在心為志發為詩,興趣佳處得句奇;含英咀華入唱嘆,解用即為絕妙辭。天下幾人詩肩聳?龐眉何能荷殊寵!百年詩客總寂寥,潤之猶恐傳謬種。揮斥謦欬氣如虹,人間握別太匆匆;早晚更盼軒車至,使我學子坐春風。
詩中除偶用《高軒過》詩語,還化用了杜甫《賓至》“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及蘇軾《是日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二首》“遙想后身窮賈島,夜寒應聳作詩肩”句意。此外,因為毛澤東《致臧克家等》一信說“我歷來不愿意正式發表,因為是舊體,怕謬種流傳,貽誤青年”,所以詩有“潤之猶恐傳謬種”之句。詩的最后兩句是希望王蒙下次來成都時,請他到四川大學來為師生們作一次學術演講。在分手時,我向他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王蒙欣然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