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反世界
這是一個詭異的世界。七格是這個世界的神巫。神巫揮舞著魔棒,道遭靈光滑過,宇米爾、托爾、莎樂美、糜菲斯特、丟勒、梵高、王菲、小人魚、光兔、地精便驀然降臨到巫儀現(xiàn)場。這些高寒地域的巨人,紙本傳說中的公主、精靈,來自東方的鬼魅歌聲,一起卸掉沉沉的盔甲,拋掉重重的回憶,成為這個新奇世界的新奇主人,開始一段新奇的冒險。但是,我們畢竟無法完全剝離掉這些新奇主人身上或北歐或東方,或?qū)嵲诨蛱摶茫蛐皭夯蚣兦榈挠∮洠谑牵@個新奇世界便又折射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等炫目的色調(diào)。諸多色調(diào)反過來又組合成一道純粹的、犀利的白光,乘著白光,我們一起飛向威尼斯的嘆息橋,去救已經(jīng)被砍了無數(shù)次頭的提拉米蘇。
雜色和純粹疊合成的詭異世界,當然不能容忍流俗的時空留存。于是,神巫又掀起了一場時空的革命。
小說以“那時候霜巨人宇米爾還沒有出現(xiàn)”為開頭。“那時候”是—個飄忽難定的時間標識:“那”時候究竟是什么時候?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卻總也是個“時候”。這個不是時候的時候猛然抽掉了這個世界里時間的確鑿性、清晰性,使它變得柔軟、有彈性、含混。就在這可伸可縮、可快進可倒帶的時間中,我們一起來到天地未鑿的洪荒,來到人跡未至的將來。這個時間就像拉扎尼亞,既可以是一萬年的五次方,也可以長不夠一天。但無論是萬萬年還是不夠一天,拉扎尼亞都無法丈量急劇變幻的愛情的長度。我們甚至可以超逾于時間之外,笑看時間內(nèi)的朝夕相替,云卷云飛。空間同樣不堪一擊。霜巨人宇米爾幾步便從北歐跨到了南歐,一路山呼海嘯。托爾把雷克雅未克教堂打造成維京戰(zhàn)船,率領(lǐng)著九千頭石鯨,瞬間殺到科隆上空。“我”和樊克裹著光精被,從慕尼黑頃刻飛抵哲學家之路。在神話般的歐洲地理中,神巫還時時插入寫作者的此地。神巫一本正經(jīng)地說,雷克雅未克的公共汽車很貴,托爾要是來上海,同樣的錢可以坐10次車了。現(xiàn)實空間強行闖入想象空間,映襯出想象空間的虛幻,但是,想象空間也不知不覺中消蝕了現(xiàn)實空間的堅實可靠性。深陷于創(chuàng)造的迷狂,神巫意猶未竟,索性把世界變幻成樹,樹上長滿大大小小的葉子,每一片葉子就是—座城市,大風起時,樹葉相互撞擊,科隆大教堂的尖頂不小心插入了伊斯坦布爾的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就這樣,神巫硒碎了流俗時空,隨意地攪拌時空碎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實,什么是虛?真假實虛會成—片由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新天新地。
神巫說:“如果把慕尼黑埋入種子,澆上水,假以時日,從反面我們會看到長出—個世界。我這個小說講述的,就是這樣—個反面的世界。”這個亦實亦虛的詭異世界原來是個反世界。反世界排斥正世界的邏輯,拒絕正世界的招安,卻既若即若離又不離不棄地倒映著正世界的花花草草。反世界就是正世界的影子。
2.浮士德
影影綽綽的反世界中人神雜處,言語紛亂,但這些沖突著、矛盾著的人、神卻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永恒,投向板滯大地之上那個既縹緲又確鑿的實在。
其實,對永恒的憧憬是人類共有的不可遏止的懷鄉(xiāng)病。不同文化圈的人們各自營造出屬于自己的關(guān)于永恒的迷夢。想落天外的神巫把這些迷夢搜羅到一處,讓他們一起投身到拯救提拉米蘇的行動中。霜巨人宇米爾掙脫亙古以來的沉默,一步步走近提拉米蘇,卻在一步步接近中變小,小到負二百九十五次方埃米級,小到意識被弱力拉扯得支離破碎。宙斯化身為天鵝,撞向堅固的嘆息橋,卻被動物保護協(xié)會成員攔下。毗濕奴幻出十個身形,三步來到嘆息橋,卻迷失于無限復制著的嘆息橋鏡像。元始天尊拋出混元珠,卻被威尼斯商人收購。緊接著,拉、庫庫爾干、騰格里、托爾、米圖拉、丘比特、衰亞、該續(xù)凸耳輪番登場,奮不顧身地沖向嘆息橋。但是,“我”知道,“換誰都—樣失敗”。在這場浩浩蕩藹的還鄉(xiāng)之旅中,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迷失了方向。永恒遙不可追,實在若即若離,意義壓根就是心造的幻影。但是,永恒即便遙不可追也要追,人、神都已經(jīng)饑腸轆轆,失魂落魄地向往著意義的面包。就像那個美麗的小人魚,即便被割掉舌頭,失去美妙的歌聲,被劈開尾鰭,每一步都仿佛走在針尖和火炭上,也要得到王子,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
就連土豆都有一個不滅的靈魂——土豆天。“據(jù)說土豆天和上帝的差別,僅僅是他乃土豆出身,乃土豆父、土豆子和土豆靈,他起初也說過,要有光,但是到第七天,他開始造土豆了。”這段對于土豆天的解釋,是對于基督教義的戲擬。戲擬解構(gòu)了基督教義的神圣,開啟了世俗性的狂歡。但是,神圣的教義精神卻頑強地通過戲擬,滲透進了世俗領(lǐng)地。土豆是最便宜、最日常的食品。土豆有了土豆天,對永恒的懷想、對神義的追慕便無往而不在了。當然,土豆對于土豆天的尋找同樣是枉然。無數(shù)土豆堆壘起來,仍然既找不到上帝,也找不到土豆天,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很重很重的時間。
于是,在反世界中,一切人、神、物都是吁求著、迫尋著、凝望著的浮士德。“我”一再表述:“誰都看出了我就是浮士德。”梵高說:“只要讓我畫出最內(nèi)心的畫,隨便你什么時候帶走我都可以!!!”浮士德也曾說過:“只要我一旦有這個話頭/你是真美呀,請稍稍停留倒那時你可以將我鎖住倒那時我甘愿萬事全休!”梵高原來也是浮士德。神巫甚至把引誘者糜菲斯特直接請出場,棲于德國精神深處的那場著名的交易,在反世界中仍舊反反復復地上演著。或者說,正是在反世界中,那場交易才能以主旋律的面目觸目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3.只能“大話”
羅素認為,以康德、黑格爾為代表的德國精神排斥感官和物質(zhì),相信精神,相信由抽象的哲學議論所證明的體系。反世界不就是—個驅(qū)逐了感官所能感知的物質(zhì)世界的全新體系?這個世界的合法性由神巫負責證明。康德苦苦思索的是神、自由和永生這三個“理性的理念”,黑格爾則終其一生都在尋覓著“絕對”。反世界里的人、神、物不也試圖穿越時空,抵達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嘆息橋?難怪神巫鄭重其事地給反世界命名——德國精神。
但是,身處于拆毀意義,躲避崇高的后現(xiàn)代消費社會,我們真的還能專心致志地做浮士德嗎?還能創(chuàng)造出整全的、堅固的體系,用以抵抗無聊的、枯燥的現(xiàn)世嗎?土豆們站在梵高肩上飛升了,他自己卻一直無法畫出“最內(nèi)心的畫”,反而成為一棵杏仁樹,無望地等待著時間全部溶解,颶風再次吹來。當代浮士德原來是無助的。“我”和樊克飛到郁郁蔥蔥的哲學家之路,卻沒有興趣去登又高又陡的山路,反而吃了整整三個月的波羅奶茲細長面,吃得腦滿腸肥。波羅奶茲細長面成為當代浮士德最大的敵人。這里甚至不存在敵對關(guān)系,波羅奶茲細長面的時代,浮士德迅速成為時代的同謀。“我”更有了要和糜菲斯特永居于瓦普幾斯的沖動。“嗨呀嘿,淫欲存良知。嗨呀嘿,真正把樂找。”墮落是當代浮士德最愜意的棲居。
當“我”緩緩轉(zhuǎn)動青春蘋果,穿越時空隧道,飛抵嘆息橋,牽起提拉米蘇的手時,“我”好像成了高呼“你是真美呀,請稍稍停留”的浮士德。但是,這時的“我”不就是懷揣著月光寶盒來回于前世今生的至尊寶?浮士德代表的德國精神怎么能夠用“大話西游”的方式來表達?“大話”中的德國精神還是德國精神嗎?但我們除了“大話”,還能有什么辦法做浮士德?不過,“我”即便在“大話”世界里成了找到永恒的浮士德,消費社會的油滑也使“我”不愿相信這就是永恒。“我”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關(guān)心什么永恒。“我”不停地想:“我不是一心要追求宇宙最深奧秘的浮士德嗎?難道我一直在騙自己,其實我一心追求的,還是提拉米蘇?”
在消費時代,守望變得可笑,追索成為迂腐,可神巫偏偏要做浮士德,于是他只能“大話”。“大話”里德國精神扭曲變形,前世今生的穿梭得到的卻是“流年”的感喟:“遇見一場煙火的表演傭一場輪回的時間/紫微星流過來不及說再見/已經(jīng)遠離我一光年”。德國精神的當下命運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