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大自然的舞姬,會飛的花朵。歷代涉蝶詩有五千余首,在現代詩人中,唯林庚筆下一再翩躚著柔性的“蝶”意象,蘊蓄多層寄寓,承續了傳統的文人詠嘆,使詩作別具婉約風采。
一
林庚:“直到一九三七年我都把主要的精力用在寫詩上。……當時我自幼居住在北京,從‘九一八’后實際上已經處于邊城的地位,一種內心深處的荒涼寂寞之感,縈繞著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便構成這一段我寫詩的主要生活背景。”①兵臨山河、滿目愁城的滯重生存,詩人格外渴望釋放心靈,林庚借蝴蝶追慕著一種飛翔無羈的童真以及飄然際遇的戀情。
《那時》:“人的嬌小/宇宙的函容,/童年的欣悅,/像松一般的常浴著明月;/像水一般的常落著靈雨;”回憶晶瑩世界里兒童的嬉戲、率性的盡意,“如今想起來像一個不怕蛛網的蝴蝶,/像化凈了的冰再沒有什么滯累”,安享生命的無憂、愉悅的極致。《正月》:“藍天上靜靜的風呀正徘徊/五色的花蝴蝶工人用紙裁/要問問什么人到過廟會去/北平的正月里飛起風箏來”。北平正月大地冰封,世態晦暝,詩人托兒童的蝶箏,寄望于精神的藍空上悠游高飛。傳統詩歌也常以蝴蝶寫童稚,例如晚唐李商隱:“欲爭蛺蝶輕,未謝柳絮疾。”(《驕兒詩》) 南宋楊萬里:“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宿新市徐公店二首》)都形神畢現,逸出輕盈純粹的氣韻。
《五月》:“如其春天只有一次的相遇/那該是怎樣的不舍得失去/為什么我們有時說不定/要捉住一只正飛的蝴蝶呢/它只有這一次的生命”,“快樂是這樣的時候/當我醒來天如水一般的清/那像你的眼睛!/說我瘦了,我的心/輕輕的落出天外”。愛的相識、心靈的皈依也許只有一次,林庚以蝶寫情,帶了濃郁的浪漫氣息和唯美色彩。蝴蝶柔弱而斑斕、奇艷而短促,它眷隨芳春、傾訴相思,傷惜落英、孤影低徊,因之成為愛情的經典意象,歷代詩人多有涉筆:西晉張協“蝴蝶飛南園”(《雜詩》);南朝梁武帝“飛飛雙蛺蝶,低低兩差池”(《古意二首#8226;之二》);李白“塵縈游子面,蝶弄美人釵”(《春感詩》);“去年何時君別妾,南園綠草飛蝴蝶”(《思邊#8226;一作春怨》)。中唐李賀詩中的“蝶”意象已與女性的嫵媚相連,風調綺艷:“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華已散蝶又闌。”(《牡丹種曲》)“弄蝶和輕妍,風光怯腰身”(《蘭香神女廟#8226;三月中作》);“蝶飛紅粉臺,柳掃吹笙道”(《感諷六首》);唐代趙磷《因話錄》卷三云:“李賀作樂府,多屬意花草蜂蝶之間。”即指出了寄托的柔性特征。晚唐李商隱幾可稱為“蝶圣”,把凄愴的戀情本事隱跡于弱蝶,別具驚人心懷的悲劇內質:“露花終裛濕,風蝶強嬌饒。”(《無題二首》)“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柳枝五首》其一)“但覺游蜂繞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當句有對》),暗喻了愛的錯隔、情的永殤。清人程夢星箋云:“義山嘗有‘紫蝶黃蜂俱有情’之句。故好以蜂、蝶比美人。”②李商隱還有以蝶寄哀的悼亡詩:“秋蝶無端麗,寒花只暫香。”(《屬疾》)“浦冷鴛鴦去,園空蛺蝶尋。”(《獨居有懷》)并借韓憑化蝶的典故,幻想與亡妻重聚:“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青陵臺》)“青陵粉蝶休離恨,長定相逢二月中。”(《蜂》)從而使蝴蝶負載深摯,默契天上人間。此外,晚唐溫庭筠“云髻幾迷芳草蝶,額黃無限夕陽山”(《偶游》);“春來多少傷心事,碧草侵階粉蝶飛”(《和友人悼亡#8226;一作喪歌姬》)。北宋周邦彥“卻倚闌干吹柳絮。粉蝶多情,飛上釵頭住”(《丑奴兒#8226;葉底尋花春欲暮》);“歌板未終風色便。夢為蝴蝶留芳甸”(《丑奴兒#8226;美盼低迷情宛轉》),均以蝶言情。南宋薛季宣“蝶舞凝山魄,花開想玉顏”(《游祝陵善權洞》),最早描繪梁祝化蝶,是寫梁祝之愛的第一詩。綜上追溯,林庚借蝶的情詩淵源久在,纏綿千年,給此類詩作籠上歌挽的艷影。
二
當林庚幻想的目光觸及沉蔽故土,就有了夢醒的痛覺,失落的感傷。《天凈沙》:“午睡中隔著一片夏/柳墻外琴聲到人家/五色的蝴蝶飛去了/奪目的開著杜鵑花”,引用“莊周夢蝶”典故。《莊子#8226;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夢中化蝶的遠逝,征喻著理想的虛幻,映對出塵世的艱辛。古典詩詞多用此典,李商隱“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錦瑟》),“枕寒莊蝶去,窗冷胤螢銷”(《秋日晚思》),“戰功高后數文章,憐我秋齋夢蝴蝶”(《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慨嘆羈踣遭逢,往昔如夢。唐代崔涂“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春夕旅懷》);南宋辛棄疾“蝴蝶不傳千里夢,子規叫斷三更月”(《滿江紅#8226;點火櫻桃》),借蝶夢遙望鄉關,神傷飄萍。南宋張孝祥“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水調歌頭#8226;泛湘江》),厭棄官場濁世,寄愿隱居田陌。南宋吳文英“迷蝶無蹤曉夢沉,寒香深閉小庭心”(《思佳客》),悼思佳人舊夢,空對淺柳斜陽。古代與現代詩人的蝶夢情結,都呈示出心靈世界與苦患人生的尖銳對峙,以及無可排解的深憂沉郁。
王瑤先生曾概括林庚創作時的心境:“他孤獨,也不少幻滅的感覺,但也壓不下又去追求的情緒;正像一個夜行人,他是在孤獨中摸索著的。”③林庚詩中的“蝶”意象,還寄寓著孤獨者的自我形象。《春野》:“仿佛傍午的一點鐘聲/柔和得像三月的風/隨著無名的蝴蝶/飛入春日的田野”;《秋之色》:“當凝靜的原上有零星的火/清藍的風色里早上的凍葉/高高的窗子前人忘了日夜/你這時若打著口哨子去了/無邊的顏料里將化為蝴蝶”(此詩寫于一九四二年的福建長汀,已處抗戰期間)。詩人自比為蝶,亂世風蕭里冉冉孤飛,纖纖而凄迷,尋覓何處有翠色的春、彩異的秋。中國詩史上詠蝶者眾,如北宋謝逸“吟《蝴蝶詩》三百首,人呼為謝蝴蝶”④,但真正使“蝶”意象與詩人魂魄融一、同感悲戚的,是曠代孤獨者李商隱,“古人常嘆知己少,況我淪賤艱虞多。”(《安平公詩#8226;故贈尚書韓氏》)他的五律《蝶》詩共四首,其一: “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開。并應傷皎潔,頻近雪中來。” 雪中蝴蝶已不是自然之蝶,而是自我的擬化,于酷冬的黯淡里求索一線皎潔的光芒。《蝶》二:“葉葉復翻翻,斜橋對側門。蘆花惟有白,柳絮可能溫。西子尋遺殿,昭君覓故村。年年芳物盡,來別敗蘭蓀。”飛撫往事、傷逝華年。清代朱彝尊這首詩:“無一句詠蝶,卻無一句不是蝶,可以意會,不可言傳,此真奇作。”⑤
“蝶”這一富含深寄的婉約意象,穿越歷史的遠空,輕落在林庚帶著芬芳憂郁的詩叢,播散開悠悠古韻。一九三五年李長之的詩評《春野與窗》,稱林庚為“優美的閑雅的中國氣息的詩人”,詩歌有“若即若離的人間味”⑥。廢名評林庚三十年代的新詩:“我讀了他的詩,總有一種‘滄海月明’之感,‘玉露凋傷’之感了。……而在新詩里很自然的,同時也是突然的,來一份晚唐的美麗了。”⑦四十年代以后,林庚轉向致力于詩學研究,成為一代大家。他在詩論上高倡“盛唐氣象”:“一種生活的信念,高瞻遠矚的氣概,青春的旋律,少年人的精神,朝氣蓬勃的展現在眼前。”⑧推賞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詩風,與林庚青年時的創作風格截然相異,形成別有意味的文學現象,謹在此提出。“文學就是這樣,它講述了作家意識到的事物,同時也講述了作家所沒有意識到的,讀者就是這時候站出來發言的。”⑨
作者簡介:陸紅穎,女,安徽阜陽市人,現為浙江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①林庚:《林庚詩選#8226;后記》,《林庚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②程夢星:《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清乾隆東柯草堂刻本。
③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修訂重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頁。
④王直方:《王直方詩話》,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卷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05頁。
⑤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增訂重排本)》第四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790頁。
⑥李長之:《春野與窗》,載《益世報#8226;文學副刊》,1935年5月1日。
⑦馮文炳:《林庚同朱英誕的新詩》,《談新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85頁。
⑧林庚:《唐詩綜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94頁。
⑨余華:《活著#8226;韓文版自序》,南海出版公司,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