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營構了一個以身體關懷與身體焦慮為中心的世界。獨特的身體哲學貫穿了敘事始終:身體苦難以身體的親自行動來解除。通過“賣血”這一核心事件,身體的顯在困境與隱在困境奇特地結合在一起,賣血逐漸獲得了本體性位置,從而將小說的意蘊推向深入。
關鍵詞:《許三觀賣血記》 身體關懷 身體哲學
所有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因其敞亮了人的生存的某些方面而散發(fā)出獨特的審美韻味,值得我們反復閱讀。余華的小說名篇《許三觀賣血記》正是這樣的作品。同屬苦難敘事,與他《活著》等其他小說不同的是,面對人生的苦難,身體哲學貫穿了敘事的始終。這部小說因而敞亮了一個由身體的隱忍與執(zhí)著、承擔與付出所建構起來的世界。
在這一世界里,處處彌漫著生活于鄉(xiāng)土中國的人們廣闊的無奈和哀傷。他們的命運有種消極意義上的“宿命”味道,呈現(xiàn)出一種缺乏牢固根基的“被拋”狀態(tài):他們流血流汗卻未必能吃飽穿暖,他們努力掙扎卻往往事與愿違,地里的莊稼僅能保障人們不被餓死,而娶媳婦造房子等必不可少的生活事務卻沒有著落。等待他們的苦難遠遠多于甜蜜,所有這些苦難都首先來自于直觀上身體的好壞:在許三觀的家鄉(xiāng),身體的虛弱一旦被眾人察覺,就將遭到人們的唾棄甚至淘汰:桂花的未婚夫就是因為身體“敗掉”而被桂花一家“取消資格”的。只有身體強壯才能贏得眾人的敬重,過上相對體面的生活。也正因為如此,身體充當了衡量一個人生活質量與前途的尺度。想要在這片土地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鼗钕氯ィ紫缺仨殦碛幸桓鄙硪饬x上的好身體。當然,判斷身體強壯與否落實在人們的觀念里,只有一個指標,那就是“血”的強弱,是看你周身是否流淌著蓬勃熱烈而又取之不盡的血液。人們習慣于用身體里最可寶貴的血液來兌換金錢,克服生活里數(shù)不清的障礙。“沒有賣過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結實”,“沒有賣過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賣一次血能掙三十五塊錢呢,在地里干半年的它也還是這么多……”在沒有從吃喝拉撒的生存困境突圍出來之前,他們更關心具體的身體飽足與溫暖而不是形而上意義上的宗教信仰等超越性追求。人生的意義就這樣集中在物質化的日常生活中,或者可以說,身體本身乃是這部小說關懷和焦慮的中心。
《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身體哲學最為醒目的一點就是身體苦難以身體的親自行動來解除。小說中,每一次苦難都是身體性的:許三觀的大兒子一樂因為與方鐵匠的兒子發(fā)生身體沖突而闖下大禍、后又因身體疾病幾乎傾家蕩產(chǎn);許三觀因為與林芬芳發(fā)生不被倫理允許的身體關系招致了暴風驟雨;許三觀一家在自然災害的饑荒之年承受了長期的身體性創(chuàng)傷——身體的極度饑餓……身處鄉(xiāng)土中國,人們在身體層面上對生的煎熬不得不逆來順受;另一方面,面對這些苦難,每一次擔當?shù)挚挂捕际巧眢w的親臨,這種親臨有兩層意思:首先是身體的到場,毋庸置疑,賣血必須帶著自己的身體前往,賣血這一重大行動對身體有著嚴格的要求,強健的人才有資本出賣血液,才有可能通過醫(yī)院的體格檢查,所以賣血必須完全交由強健的身體來履行。余華對賣血過程的敘述是頗費了一些苦心的:為了沖淡血液濃度進而增加血液的“量”,更為了夸耀各自的身體忍耐力,賣血前必須喝大量的水,喝水帶來的嚴重憋脹感構成了整個賣血環(huán)節(jié)必不可少的身體疼痛之一,反襯了身體到場的不可替代;其次身體的親臨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身體的到場以身體蒙受最為嚴重的損失——抽取自身精華之血液——為指向和完成。長期以來,“血”在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中被視為最珍貴的肉身精髓。血液不僅滋養(yǎng)著每一個個體的肉身生命,為其提供追求現(xiàn)世幸福的行動資本,使其得以體味人生于世的種種滋味,同時血液還承載著數(shù)千年以來某個族系的綿延,隱含著祖先流傳不息的肉身密碼,避免死去的先人無以為繼,所謂“一脈相承”。它是活著的人的身體,更投射了死去的先人身體絲絲縷縷的影子,如此寶貴的生命瓊漿本應細心呵護、好好珍藏,所以當許玉蘭得知丈夫許三觀已經(jīng)賣過血后,第一反應極為激烈:“……就是賣身也不能賣血,賣身是賣自己,賣血是賣祖宗,許三觀,你把祖宗給賣啦。”對賣血這種事關自身以及祖先的身體性侮辱,許玉蘭的抗拒來自她敬畏祖先的本能,然而由于身體已陷入絕境,不賣血別無他途,所以這種抗拒不可能長久,更不可能徹底,尤其是當賣血的對立面——災難顯得那么嚴重緊急、而血的付出所換得的相對豐厚和直接的利益可以及時治愈苦難的時候。應該說,賣血者本人并非不懂得珍愛自己的生命之血,他們也在不斷“探索”怎樣才可以用較少的付出換取較多的回報,他們甚至富有智慧地結成同盟,即在一處醫(yī)院將同一血型的血賣給同伴,同伴再換一處醫(yī)院將血賣出去(來喜就曾將自己的血賣給了許三觀),經(jīng)過這個周轉,血在后者身體里可以產(chǎn)生更多的“力氣”,后者可以賣出雙倍的血,得到雙倍的錢。
這里,身體作為苦難的承擔者和救贖苦難的載體,奇特地結合在一起。苦難降臨首先是在身體的降臨,而苦難的解除同樣維系于身體。前者是身體的顯在困境,它宣告了人的肉身生命與世界以及與自身的緊張關系,它逼迫你立即采取行動以防止無法再拖延的絕境;后者則是身體的隱在困境,它不見得馬上置人于死地,但它不容商量地加速人的死期的到來,這兩者聯(lián)系起來形成了一個悖論性的邏輯,即“用身體養(yǎng)活身體”,換言之,用相對縮短的身體壽命營救即將要遭受滅頂之災的身體。久而久之,賣血變成了某種思維方式固定下來,這種思維方式是直接的、直奔身體的思維,當人們無法與外在困難相抗衡,當面對外在世界的人完全被動和無力時,人就會轉而向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求助,就會坦然地拿出身體內(nèi)部物質化的能量積蓄——血液——來化解自身與世界的緊張關系。身體問題用身體來解決,是最危險而又最方便的手段。
所有的賣血者都有親身體會,賣血后會出現(xiàn)諸多身體不適:兩腿發(fā)軟,走路發(fā)飄,頭暈眼花,正如小說里阿方說的:“你把力氣賣掉了,所以你覺得沒有力氣了。”所以,作為必要的補償,賣血后可以喝二兩黃酒,吃一盤炒豬肝,在當時環(huán)境下,這是難得的美味佳肴。這一反復出現(xiàn)的細節(jié),是每一個賣血者最好的身體與精神補償,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刻,“黃酒從他的嗓子眼里流了進去,暖融融地流了進去,他嘴里不由自主地也吐出了絲絲的聲音”,“黃酒從喉嚨下去時熱乎乎的,就像是用熱毛巾洗臉一樣,黃酒先把腸子洗干凈了,然后再拿起一雙筷子,夾一片豬肝放進嘴里……這可是神仙過的日子”。身體對于美食的快感仿佛足以抵消生命汁液的流失引起的擔憂與恐懼,以至于成為他們?nèi)淌鼙锬蛑嗯c走向醫(yī)院的最大動力,“這賣血還真是一件好事,掙了錢不說,還能吃上一盤炒豬肝,喝上黃酒,平日里可不敢上飯店去吃這么好吃的炒豬肝”。這有些類似于阿Q的“精神勝利法”,為遺忘身體的隱痛提供了不錯的借口。然而,他們在連綿不絕的悲苦面前,竟也沒有忘記抓住任何一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快樂感覺,人感覺快樂的能力因為悲苦的困擾而提升了,而尖銳了。對于許三觀的一生,這二兩黃酒,一盤炒豬肝更是有著難以窮盡的意義。他的賣血舉動僅僅始于少年人的無知與好奇,經(jīng)過十幾次反反復復對身體痛感(賣血前)與身體快感(賣血后)的體驗,賣血行為逐漸內(nèi)化為許三觀生命的內(nèi)在組成,成為他找尋身體感覺的最佳依托,成為他對身體在世的最好證明和最深刻的領會,甚至可以說是某種活下去的原始動力。賣血最終成了許三觀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看到,在這一過程中,“賣血”成了身體在世的最輝煌的事務,并且被當事人成功地置換到了本體論的地位,那么,發(fā)生一次純粹的“賣血”行為(什么也不為,只為“賣”本身)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年過花甲的許三觀,突然無比懷念起黃酒和炒豬肝的美味來,于是一生中唯一一次為了自己——為了重溫美味食物,他拖著不再年輕的腳步走向醫(yī)院,走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賣血,卻遭到了血頭(掌管賣血大權的醫(yī)院工作人員)的無情奚落與拒絕:“你身上死血比活血多,沒人會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會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豬血”,這使許三觀多年以來建構起來的對自己身體的認同與自豪即刻土崩瓦解,四十年來,他的血第一次賣不出去,他的身體已不再強壯。他在家里呼風喚雨的主導性地位徹底動搖,因為他再也沒有身體強健的憑據(jù),沒有自己的身體時刻被家人需要的壯烈感覺。這對于許三觀,對于每一個有過長期賣血經(jīng)驗的人,都是無法忍受的。小說結尾的這最后一個細節(jié)是意味深長的。
其實,《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身體哲學并非是自覺的建構——生活于貧瘠的土地上,人們沒有建構一種哲學意義的興趣和能力——而是來自于再繁瑣平庸不過的生活的逼迫,來自于人性中共同的特質:當命運那猙獰的面目毫無遮攔地呈現(xiàn)在人的面前,人反而不再畏縮不前,反而變得無所畏懼,真正的絕境催生的往往只有勇氣而沒有恐懼——無路可逃的時候,大不了還有一死。賣血的人并不懼怕可能出現(xiàn)的死亡,但他們拒絕過多地在死亡問題上操心費神。在去上海為兒子治病的途中,許三觀險些因為賣血頻繁而丟掉性命,然而他說:“就是把命賣掉了,我也要去賣血。”許三觀愿意用自己可能提早降臨的死來置換兒子的生命,在這個時候,他掛念的仍然是兒子的“身體”幸福:“我兒子才只有二十一歲,他還沒有好好做人呢,他連個女人都沒有娶,他還沒有做過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虧了……”事實上,每一次賣血之后身體都在走向更為虛弱的境地:阿方膀胱被尿憋破,身體“敗掉”了,根龍不久后死在賣血的當場……賣血者正是自覺地把自己的身體一步步推向深淵,陸陸續(xù)續(xù)加速度地奔赴自己的身體性完結——死亡。與其說他們對這死亡視而不見,不如說他們迫使自己取消了對死亡的審視——就是審視了,又能改變什么呢?困頓的生活使他們不愿意放棄走進醫(yī)院繼續(xù)賣血的腳步,作為個體,一個人終其一生可能都在賣血,而作為群體的賣血者也在源源不斷地壯大著隊伍:年輕時,許三觀是由比他年長的根龍和阿方帶領去賣血的,后來在年邁的許三觀指引和教導下,又誕生了新一代“賣血人”——來喜、來順等。
小說中,與身體觀念、身體哲學的強烈突出相伴隨的是一系列身體感覺的敘述。賣血前身體的意氣風發(fā),準備時的躊躇滿志與巨大忍耐力,憋尿時的痛苦,賣血后的輕松,吃豬肝時的暢快美妙……所有這些,都很好地融合在身體哲學的展開過程中。總之,身體作為《許三觀賣血記》關懷和焦慮的中心,濃縮為“血液”這一核心意象,兩者的結合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身體哲學:身體問題用身體來解決。小說引領讀者進入了中國最廣大的底層民眾向生活所做的最后妥協(xié)和最無奈的反抗,既訴說著庸常人生的感傷與絕望,同時又為它裝點了繽紛的詩意。
作者簡介:任亞榮,女,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