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傳奇的“詩筆”,即小說中穿插以詩歌,呈現出多種形式,有的把青年男女愛情故事寫成詩的姻緣而使小說以詩的意象名傳后世,有的用以作品中人物聚會吟詩的場面,有的是用小說與敘事詩共同敘述一個故事,有的則借詩歌直接傳達人物感情,從而使唐傳奇成為詩化小說。
關鍵詞:唐傳奇 詩筆 多種形式
唐代詩風極盛,詩滲入小說文體呈現出普遍化、多樣化的趨勢,宋人趙彥衛《云麓漫鈔》中論唐傳奇有言:“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其中所說的“詩筆”,正是指小說中大量穿插詩歌的現象。小說中出現詩歌并非唐傳奇所獨有,唐前文言小說中也有雜以詩歌的,較早的如大約作于戰國中期的《穆天子傳》,其中“周穆王見西王母”一段就穿插以周穆王與西王母二人以詩歌唱和傳達情誼的場面描寫,再如晉干寶《搜神記》中《杜蘭香》《弦超》《紫玉》等篇,也于散文敘事中用詩歌來表現人物,不過,這些只能算偶一為之,并未成為普遍現象。至于唐以后的白話小說,不論是宋元話本還是長篇章回小說中的詩歌,大都是游離于情節之外的(《紅樓夢》是個例外),諸如“有詩為證”之類,不過是敘述者的外在解釋而已。唐傳奇的“詩筆”與上述情況不同,詩作為人物的表現手段,與情節有機融合,被廣泛地運用于唐傳奇的創作之中,于是小說詩意化成為唐代傳奇小說的一大特色而使它們獨具魅力。
把青年男女愛情故事寫成詩的姻緣而使小說以詩的意象名傳后世,這是唐代傳奇小說獨有的。許堯佐的《柳氏傳》寫詩人韓翊和柳氏的愛情故事。“有詩名”的韓翊窮愁落拓,寄居于好友李生處。李生有寵姬柳氏愛慕韓翊,李生以詩人的氣質認為“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文章特異”而慷慨為他們作合,使得“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兩情皆獲,喜可知也”。這使敘事超脫世俗而被詩化了。天寶末年安史之亂,兩人離散,柳氏剪發毀形,避難于佛寺。韓翊以一首詩尋找她:“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見詩也以詩答他說:“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但是,柳氏還沒能重會韓翊,就被番將沙叱利搶去了。后韓翊回京后,偶然遇見柳氏,十分傷感。有一虞侯許俊,知道后,仗義相助,獨自一人闖入番將家里,用計救回柳氏,后經節度使上告皇帝,由皇帝下詔,韓柳重新團圓。這個故事的情節固然也是曲折動人,但它主要是以“章臺柳"一詩出名并得以傳誦后世。“章臺柳"后來不僅被用作詞調名,而且后世同題材的戲曲小說多有以其命名者,如雜劇有元鐘嗣成《章臺柳》、無名氏《章臺柳》以及明張國籌《章臺柳》,傳奇有明張四維《章臺柳》,這些均失傳。現存有清人《章臺柳》小說十六回。可以說,《柳氏傳》是以“章臺柳”這一詩的意象影響并流傳于后世。類似的作品還有《本事詩》中的“紅葉題詩”、“崔護求漿”等膾炙人口的故事。“崔護求漿”一篇,記崔護口渴來到一戶人家,求水于一女子,并鐘情于她,臨別時,女子含情回屋,崔護也眷戀而去。第二年清明節,崔護再度尋訪,只見院門掛鎖,于是在門上題詩一首:“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過了幾天又一次尋訪,女子見詩生情而死,又因崔護動情大哭,使女子死而復活并與崔護團圓。這個故事的情節比較簡單,它完全是以詩而名傳后世。
唐人傳奇小說中出現的大量詩歌,有時是以作品中人物聚會吟詩的場面出現,它實際上是唐代文人聚會吟詠唱和的投影,因而也頗有時代色彩。《東陽夜怪錄》寫主人公成自虛夜宿佛寺,聽到后來的客人盧倚馬、朱中正、敬去文、奚銳金、苗介立、胃藏立等各自吟詠自己的詩,先后有十四首之多,后來才知道這些人物分別是驢、牛、狗、雞、貓、刺猬等精怪化人形而聚會;《元無有》則是寫搗衣杵、燈臺、水桶、破鐺化為人形聚會各誦詩一首;《嵩岳嫁女》寫西王母、穆天子、漢武帝、丁令威、葉凈能等仙人吟詩歌詠共有詩十二首;《周秦行記》寫主人公落第投宿,見到漢代的薄太后、戚夫人、王昭君,南齊的潘淑妃,唐代的楊貴妃以及近代的綠珠等一起飲酒賦詩,共有詩七首;《蔣琛》寫太湖、松江等諸水神聚會,伍子胥、范蠡、屈原、曹娥等有關的歷史人物也出場了,共有詩十一首。這些作品中人物的詩歌大都關合著他們各自的特征、身份或經歷,如《周秦行紀》中王昭君詩云:“雪里穹廬不見春,漢衣雖舊淚垂新。如今最恨毛延壽,愛把丹青錯畫人。”楊貴妃詩云:“金釵墮地別君王,紅淚流珠滿御床。云雨馬嵬分散后,驪宮不復舞霓裳。”這些詩切合人物經歷。再如《元無有》中衣冠長人詩云:“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黑衣冠短陋人詩云:“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這些詩則暗合搗衣杵、燈臺的特征,有詠物寓言之意。這種作品中人物聚會詠詩各寓自己身份、特征及經歷的寫法,為后來的《紅樓夢》等長篇小說所借鑒。
唐傳奇還有一種詩與小說結合的特殊形式,就是一篇小說與一首敘事詩共同敘述一個故事。如《長恨歌傳》的末尾說元和元年冬十二月,陳鴻與白居易、王質夫同游,“話及此事,相與感嘆”,王質夫舉酒向白居易提議道:“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歌既成,使鴻傳焉。”根據這段說明可知,王質夫先請白居易寫成《長恨歌》,然后又請陳鴻作傳。《長恨歌傳》是將白居易的《長恨歌》附于小說的后面。《鶯鶯傳》的末尾也說貞元年九月,詩人李公垂(李紳)住在《鶯鶯傳》的作者元稹家中,聽了這個故事,“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這也是說用敘事詩來復述小說故事,李紳的《鶯鶯歌》今有佚句留存。這種以散文講述故事、以韻文復述其內容的形式,前代已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并詩,而中唐傳奇小說出現這種形式則是更多受到當時盛行的講唱變文的影響,《本事詩》載張祜就曾嘲笑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詩句為“目連變”①。《長恨歌傳》、《鶯鶯傳》都是受到當時盛行的韻散結合的講唱文學的影響而寫成,這正體現出傳奇小說文體形式上的時代特征。
傳奇小說比較常見的還有作品中的人物借詩歌來傳達感情,這多出現在愛情題材的作品中。例如初唐的《游仙窟》以作者自述的方式敘述奉使途中投宿于名為“神仙窟”的一處宅第,他與兩位女主人崔十娘和五嫂以詩歌唱酬,調情作樂,最后共宿一夜分手而去。其中穿插了男女主人公相互傳情的詩歌達八十多首,再配以辭賦體的環境描繪,小說把這個人仙遇合的故事寫得極富詩情畫意。《李章武傳》寫李章武和華州王氏婦人相愛,中間分手八九年后,王氏已因情而死,但死后仍不忘舊情,冒著陰司的責罰,來與李章武相會。其間穿插了男女主人公的贈答詩七首,纏綿委婉,凄艷感人。沈亞之的《湘中怨解》更是追求一種詩的境界,因而情節相對簡單,記鄭生與一孤女相愛,數年后孤女吐露真情,自己本系湘中龍宮之女,謫限期滿,離別而去,十余年后,鄭生登岳陽樓,思念舊情,精誠所至,孤女遙現于畫船之上,悲歌起舞,一會兒“風濤崩怒,遂迷所往”。小說寫得撲朔迷離,其中穿插楚辭體詩以傳情,形成一種朦朧感傷的詩的意境。
唐代詩歌創作繁盛,影響所及使唐傳奇的作者們有意無意地要在小說中來表現詩才,而有些作者本來就是詩人,如沈亞之是中唐著名詩人,《郡齋讀書志》的“沈亞之集”條說他:“常游韓愈門,李賀、杜牧、李商隱俱有擬沈下賢(即沈亞之)詩,亦當時名輩所稱云。”李賀等人曾摹擬他的詩體,可見其影響之大。《鶯鶯傳》的作者元稹更是人們熟知的詩人,《鶯鶯傳》中還穿插了元稹自己作的《續會真詩》三十韻。那么,唐人傳奇的作者多詩人,因而唐傳奇多詩人氣、多“詩筆”,進而成為一種詩化小說,也就不足為奇了。
作者簡介:宋常立,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古代小說。
①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