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侯寶林評傳》心頭頓覺暢然,我怕辜負先生囑托的心結也似乎平復了許多。但樣書拿到卻又立即沉重起來:此書所論究竟于世何補?半年辛苦又是因何所為?這只是藝術興衰的歷史使然,非人力所能及也。
照我看來,相聲這一形式在今天并未失其生命力,而只是缺乏上一世紀群星燦爛如侯寶林們那樣的一批大師級人物。他們當時或許與今天名家遇到過同樣問題,只是進取方式并不盡同。諸如,他們對“身被枷鎖與心靈自由”這一藝術創作根本問題化解的方式便與今天判然有別。侯寶林們生存在中國歷史最為黑暗的時期,除去沒有言論自由等人權外,連溫飽和生存的權利都沒有。但他們卻偏要“戴著枷鎖跳舞”。“無自由勿寧死”,他們不僅在罅隙中生存,更要在思想自由中超越,平民意識便是由此產生的。于是導致了相聲“一要面對生活,二要表達情感,三要塑造人物”這一新興文學意識的萌生。從而形成了站立前人肩膀、拉開各自距離、形成獨立個性的諸多風格流派。
創作自由和心性靈動不是因寬松氛圍而是由社會擠壓而刺激迸發的。化逆境為順情恰是諷刺藝術的生命。當代相聲避藝趨技疏遠諷刺并不完全是因為社會環境擠壓,而恰恰是由于主體意識淡化,或竟是因生存過于輕松、娛樂升平的結果。聯系現實有那么多需要我們內省和反思的民族劣根性,自縛的靈魂難道不需要超越和解放嗎?
“喜劇感覺和悲劇情懷”也是侯寶林等先賢們從未剝離過的生活和藝術觀。而現今的相聲家們革除與“笑”無關的一切襯帶卻幾乎成為共識了。“包袱”乃是出發和落腳點,僅考慮有沒有“哏”,有沒有可以“就”著吃的“格式”或套路。于是,題材越發狹窄,手段越發貧乏,目的也越發模糊;笑神經因為笑而笑的強烈刺激反而令人麻木了。只為“包袱”連過程也甚至取消,哪里還有生活和性格可言?照我看來,相聲乃至一切喜劇藝術,不僅帶給我們輕松,還要帶給我們嚴肅;不僅有可笑的“包袱”還要有嚴肅的思索;乃至連帶著人類終極關懷的生命苦澀意味。剝離了悲劇情懷,生活不僅是輕飄的,生命也成為麻木和毫無意義的了。作為一個人與生俱來至少有三種“情結”或“心性”需要昭示:一是敬畏之心,二是感激之心,三只惻隱之心。敬畏心使我們產生信仰,感激心令我們講求倫理,惻隱心培養我們道德。沒了這三心人便不足以為人,世界也不成世界。“喜劇背后是悲劇”這一命題便由此產生。侯寶林他們這一輩雖然并非理性自覺,但卻因為忠于生活也忠于自己的性情,于是有那么多歷史的畫卷和人物的畫廊留給我們,相聲也因此具有了通俗生動的人文價值。
“時間經驗和空間意識”的關系更是一切文化和學問的依憑。侯寶林的高明之處,就是他一生都用或朦朧或自覺的空間意識去提高、提純他豐富的時間經驗,并用他直接或間接感悟的時間經驗去形象生動地豐富他的空間意識,使它們不僅互動并且契合起來。于是,既有歷史感又有時代感,存舊而立新,形象的具體性和意識的概括性在他的許多作品里得到完滿地統一。它們不僅具有喜劇審美價值,同時產生文化認識價值。侯寶林雖然不是學者,但他有學者的眼光和取法乎上的整和、調試能力。以他的《醉酒》為例,那源自東歐精神病院病人在地上劃道兒比賽看誰能從下面鉆過去的笑話,經他一改,把地上的一橫白道兒變成嘲笑醉漢一豎的手電筒光束,不僅意義豐富拓展了,也同時具有了東方文化內涵和韻味。現在確有許多名家,他們藐視或漠視理性意識的重要,不止一次一時地訕說:別看你《概論》《史論》出了多少本,寫一個段子咱瞧瞧!悲夫,這不僅是理性和意識的悲哀,也是他們的先賢侯寶林們無由含笑九泉的悲哀!
這多話早就說過,《評傳》里似也絮煩多次。是為“贅語”,唯望賜教。
(《侯寶林評傳》,薛寶琨著,中國社會出版社2005年7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