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所刊文字,是日中關系學會副會長、京都大學名譽教授竹內實先生寄給本刊的。文章直接用中文寫成,本刊僅在個別地方略作調整。另外,應竹 內實先生之請,亦將本刊主編與他的書信往來一并刊出。
今天收到中國佛教協會常務理事,也是《博覽群書》主編常大林先生惠寄的《博覽群書》三冊。《博覽群書》是老早聽到大名的。但我沒有機會拜讀;我大概地瀏覽一下,覺得缺了什么:應該有主編的來信。所以查了送雜志來的袋子,就發現了常大林先生的翰劄。他要我寄稿。卻沒有指定究竟要什么樣的文章。
日本福岡市位于日本西北端,離韓國釜山、中國大連、青島、天津、上海很近,所以要跟這些地方建立密切合作關系。最近,又有在福岡建設二十一世紀新中華街的策劃。不久前,在北京開了相關的說明會和研討會,我和常先生是在這次研討會上認識的。
我受福岡市的委托,在研討會上發表了我個人的看法。因為時間有限,我直接用中文發言,意外的受到許多朋友的贊許,對于中國朋友的鼓勵,我非常感謝。
既然常大林主編要稿,那么,干脆我把那天的發言的題目改為“日中關系之我觀”,作為稿子,寄奉給《博覽群書》吧!
不過,這里要附帶說明:如果按照新的題目,文章應講的內容很多。我的這篇稿子內容不多,水平也很淺,不過,我既然講了,那么盡量地保存當時的內容發表,如果能得到讀者的批評指教,那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還有一點,我懇求常大林先生同時發表先生給我寄來的大翰。這樣使讀者容易了解當天的氣氛,也可以理解我想說而沒有說的心思,常先生所說的話,也就是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
我的拙稿原來的題目是《二十一世紀中華街的構思——從日中文化交流史來看的一個考察》。這是我在2005年11月二十九日,于北京友誼賓館貴賓樓大會廳舉行的關于中華街構思的研討會上的發言。
現在,我把常大林先生的大翰也復印一并寄上。對于雜志上如何安排,完全委托編輯部。對于拙文的分章、小題目也希望編輯部加工。
拙文如下:
親愛的參加今天這個研討會的各位朋友:
大家好!
我能在這里發言,覺得光榮。
為了節省時間,我用中文來講。
我要講的是文化的問題,但,也許牽涉到熱門、敏感的問題,如果引起大家不愉快,這首先要請大家原諒。
日本文化的底層有中國文化
中日關系,現在有這樣那樣的現象呈現在我們面前。但是,我想:這現象下面有根底、有底層。而這底層是一貫不變的,我們需要留意這個底層。
這底層就是中國文化。日本文化是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文化的根源、源泉在于中國。
記得四十年以前,我到過北京,去八達嶺觀光。那個時候,外國游客比較稀罕,我們被一群小孩子包圍了,把我們叫“老外”,要我們簽字。于是,我們在他們的日記本上簽了字。他們可就驚訝地叫起來,說:“哦!這個老外寫中國字!”
他們的驚訝引起我的驚訝。我寫的不是中國字,是漢字!真是少見多怪!可是后來,我慢慢地明白了,還是孩子們說得對!我們的所謂漢字是中國字,是從中國傳來的。
我們把中國來的文字叫作漢字,文章叫作漢文,漢文的內容是中國古典,因此當作學問,學科叫作漢學,專門讀漢學的老師叫漢學者或儒者。
日中兩國的文化交流是老早開始的
日中兩國的交流是很早很早開始的,在太古時期,日本列島跟大陸聯結在一起,所以我猜想,幾十萬年以前,在北京郊區周口店生活的北京人可能到過日本列島。這不過是一種猜想,沒有根據,但,也沒有根據否定這個猜想。
歷史上能考證的交流,就中國來說,起于東漢時期。東漢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國(就是今天的日本)派使者來奉貢朝賀,東漢光武帝對使者授與金印。這個史實,《后漢書#8226;東夷傳》有記載。對于倭國和倭奴國,《三國志#8226;魏書#8226;東夷傳》有比較詳細的記載,根據《后漢書》,那是公元57年的事。
這塊金印,以后一直沒有消息。到了江戶時代,在福岡博多灣口的小島——志賀島的農田里,偶然地出現。當地的農民挖水溝時,在一塊石板下面發現了這個金色發亮的小東西,但弄不清是什么。
消息馬上傳到了福岡城里。福岡城是屬于黑田藩的首要城市,當時日本分封為二百幾十個藩,黑田藩是其中之一。(藩類似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國。江戶時代,是德川氏統率全國,上邊還有天皇)
黑田藩的一位漢學家,在藩塾擔任教授的龜井南溟聽說后,馬上寫信給農民,表示愿意收購此物。農民沒有知識,所以猶豫不定,是賣好,還是不賣好。這位龜井先生心里著急,再次寫信,把收購價錢漲了十倍,這就讓農民明白了:這個小東西是很寶貴的,干脆就不賣了。
黑田藩主知道了此事,就要了它。農民奉獻給領主,領主賞白銀五枚給農民,現在這個實物在福岡市美術館供展覽。
中國歷史上有關日本的記載中,《后漢書》的記載是能夠確定年代的最早的記載。
我今天帶來了這個金印的仿造品,請大家看看。
福岡就是這樣一個歷史的地點。
現在福岡市要設立中華街,這個構思是有歷史意義的。
兩種文化混合存在的日本文化
日本文化的底層是中國文化。但它是跟日本文化混合存在的、融合的。
日本文化中的中國字叫漢字。日本文化里面還有獨特的字母,一種是“平假名”(ひらがな),又一種是“片假名”(かたかな),這些都是從中國書法的草書和楷書演變過來的,現在寫文章時我們主要用平假名之間夾雜漢字。日本平安時代(相當于唐朝時代)平假名的文章特別發達。長篇小說《源氏物語》是專門用片假名寫的。江戶時代鼓吹日本文化,讀《源氏物語》也流行過。但是漢文的權威性沒有衰退。藩學(即每個藩設立的書院)和一般人士的私塾里,四書五經當課本認真讀。日本文化里面的道德觀、生死觀都是依靠這里的四書五經培養出來的。
文字和語言是傳達的工具,但是它本身有概念,因此日本文化吸收了中國文化的概念,即道德觀、生死觀,那么它就成為指向人生目的的老師了。
這樣,孔夫子、孟夫子當了老師。他們的思想成為日本思想的一部分。日本文化的一種傾向是崇拜憧憬中國文化。
不過這樣就難免發生偏差,即發生、蔓延一種對老師的依賴心理。甚至不光是文化上、在現實上也當作老師了。學生依賴于老師、期待于老師還可以;如果學生認為老師不能滿足于學生對老師的期待、要求,學生可就要埋怨老師了。我想這就是目前日本所謂“嫌中感”的來源,也是本質。姑且不提學生的期待和埋怨對不對。我個人對目前的所謂“政冷經熱”雖然擔心,但又不太擔心。
已經有些學者分析日本文化的特色,說“甘(あま)元の文化”即撒嬌氣的過度依賴對方的文化。
日本文化尊重對方,是講客氣的。這個客氣,就是我對對方客氣以后就要求對方也要對我客氣,有點像中國文化中的尊重面子。
江戶時代有位學者叫山崎闇齋,他開私塾培養人材。
有一天他對學生發問:如果孔夫子、孟夫子當將軍,率軍隊旗鼓鏜鏜地開進來,你們怎么辦?
這個問題難住了學生,學生都啞口無言。山崎闇齋說:我們應該起來抵抗!
這個故事很深刻地說明過去日本文化一邊倒向中國文化,也說明中國文化在日本文化的底層,也可以說深層。
我們要推進日中關系,應該注目這個深層,留意這個深層和根底,根據它來推進。
那么我們還是要回歸中國古典,即漢文的世界。根據深層的具體內容,我認為就是漢文。
孟子可以再評價
我想:孟子的思想可以評價(當然孔子的思想也應該評價)。這并不是單純的復古。孟子的或孔子的思想不一定全部適合于現代文化。我只是提倡我們讀一讀他們的文章里的一段或兩段,有時也可以讓學生朗誦一段或兩段。他們一定能一下子記住。
我最近對孟子的教導做了一個評價。
孟子諄諄囑咐仁和義。仁和義以外,我還認為還有浩然之氣和良能良知。我認為這兩條直到現在還有效。
浩然之氣
對于浩然之氣,孟子自己也說:難言也。但他仍然這么說: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間。
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是集義所生者,非襲而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
心勿忘,勿助長也。
那么,浩然之氣是樂觀主義。而樂觀的來源是自己,不在于國際關系或國內的政治經濟。
良能良知
孟子關于良能良知的教導也不錯。孟子認為:人不依靠別人的指示,也自然的能做到。人不加思考也能馬上判斷。所以他說: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
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孔子、孟子都是中國的思想家。他們活在春秋戰國時代。他們的思想(起碼其中的一部分)已經是成了日本文化的一部分了,可以說是成了我們的血肉了的。
我這樣說并不是討好中國、中國朋友。據我想:不感情排外,把外國的好的吸引來變成自己的也是一種文化。因此,把中國思想的卓越的部分變成自己的文化,也是日本文化的好的一面吧!(后面兩段是我寄稿時加寫的——竹內記)
謝謝大家!
附:竹內 實先生與常主編的互致信函
常大林先生:
先生真誠的來信,我很感動。我聽到了中國知識人的心靈之聲,希望以后多多指教!我回來以后就開始整理發言稿,當時我寫的不全,也有小誤,整理完時拜受先生大翰。我在補寫的小序時寫了我的誠懇的要求:即把先生來信也一起發表。
我會上匆忙大概沒奉呈我的文集第六冊。希望先生等兩天,由我的朋友程麻先生寄奉(《竹內實文集》,由文聯出版社出版)。
拙文不好的地方希望先生加工。
文安
竹內 實
二○○五年十二月五日夜
尊敬的竹內實先生:
您好!
您的漢語說得真好!甚至還有點北京味。“這個老外會寫中國字”,您說這話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良久。您十分真誠地提出日本人在與中國人打交道時,應把中國當成老師。我認為,中國人也不應忘記,在許多方面,特別是近代以來在傳播科學民主思想等方面,日本也是中國人的老師。
您強調日本人寫的是漢字而不是中國字,這是從文化而不僅僅是從民族、國家看問題,是有道理的。文化是人的創造物,文化的交流是人之為人的必然因素,忽視以至否認這一點就是否認了人自身和人性。您強調了孟子的浩然之氣、良知良能,這是中國先賢對人性的認識。中國文化還講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也是人性最基本的要求,也是人與動物的區別所在。人類的長處還在于能用和平的手段解決彼此分歧,更何況同樣都尊重“仁愛”思想的中日兩國人民!我們理所應當為世界的和平和人類的共同未來相親相愛、攜手共進才對。我希望以此出發,創造出一種中日兩國人民世代友好的文化氛圍,在方便的時候舉辦一次中日和平文化講壇,您以為如何?
寄上兩本雜志,請賜稿。
內心和平是世界和平,亦是中日和平最堅穩的基石。
祝:
吉祥如意
常大林
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