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當我還在北大任教的時候,我突然收到一封外國青年學者的電子郵件,向我詢問德國著名日耳曼學者歐爾克(Waldemar Oehlke)在北大任教的往事。因為她要為德國馬爾巴哈文學檔案館的《國際日耳曼學家辭典(1800~1950)》撰寫有關這位學者的生平著述資料。我記得,北京外國語大學的祝彥教授曾經在一篇德語論文里提到過這位學者,說他是實證主義哲學家威廉#8226;舍勒(Wilhelm Scherer)的弟子。我也曾經在北京大學校史里讀到這位德國學者在“五四”之后在北大開設了許多罕見的德語語言文學方面的課程。因此我從校史里摘出有關歐爾克的材料,翻譯為德文,告訴給這位德國的朋友。我還順便告訴她,我在北大查找到兩部歐爾克先生的著作,是他當年親筆題贈給北京大學圖書館的。
其一就是歐爾克研究德國大作家萊辛的兩卷本專著,出版于1919年的《萊辛及其時代》(Lessing und seine Zeit,1929年萊辛誕辰200周年時再版)。該書搜羅宏富,材料豐贍,具體介紹了萊辛創作的文化歷史背景,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學者為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撰寫萊辛詞條時的重要參考書之一。時至今日,雖然時間過去了八十多年,歐爾克的這部著作仍在德國萊辛研究領域享有一席之地。2001年冬天,哥廷根大學著名的萊辛專家巴爾納教授(Wilfried Barner)開設萊辛的專門講座, 歐爾克的著作亦列為參考文獻。我很驚喜這樣一位大學者在蔡元培校長掌校期間被引進到北大,并且在五四時期為中國德語文學學科的建立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因此我這里樂意撰小文介紹之,以紀念這位中德學術交流的先驅者。
歐爾克,全名為瓦爾德馬#8226;歐爾克,1879年生于但澤。自1900年起先后在柏林、哥廷根、波恩等地學習日耳曼語言文學及哲學,師從舍勒、羅特(Gustav Roethe)和 施密特(Erich Schmidt)等名師。
在一戰結束后的經濟蕭條中,作為第一位德國在戰后派往海外的教授,歐爾克于1920年10月底踏上了東來北京教書的旅程。他經法國巴黎、馬賽,穿越蘇伊士運河、紅海、印度洋,后經上海,于1920年12月2日的一個雪夜抵達北京。
在東來北京之前,歐爾克已在日耳曼語言文學界取得了相當的成就,除了前面提到的《萊辛及其時代》之外,他還是德國著名萊辛專家尤利烏斯#8226;彼德森 (Julius Petersen) 教授主編的《萊辛文集》(1908年版本)的合作者。 歐爾克的博士論文研究的則是德國浪漫派女作家貝蒂娜#8226;阿爾尼姆的書信小說(1905)。后來,歐爾克還編輯出版了阿爾尼姆的作品全集(1920),并撰寫有《德國文學史》(1919)。
歐爾克在回國后撰寫有《在東亞和北美任教:旅行報告1920~1926》(In Ostasien und Nordamerika als deutscher Professor: Reisebericht 1920~1926 )(1927年)和回憶錄《一個但澤人的六十年之旅》(Sechzig Reisejahre eines Danzigers durch die Welt und um die Erde,1940年撰寫)。在這兩部書中,他詳細記錄了在北京的客座教授生涯。從一個中國人的眼光來看,歐爾克文筆優美的這兩本書今天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意義。關于他在北京教書的部分,兩書都配有多幅珍貴的照片,可以互相參看。作為一位作家,歐爾克在納粹時期還寫過關于故鄉但澤的中長篇小說,但不甚有名。
《在東亞和北美任教:旅行報告1920~1926》講述了歐爾克的旅行和在北京的教書生活(第一至第八章)。尤其珍貴的是,歐爾克記錄了關于當時北京大學德文系的詳細材料,今天讀來給人妙趣橫生之感。據歐爾克的介紹,他來北大是經朱家驊引薦的。當時的北大想物色一位在德語語言文學界已有相當知名度的德國學者來任教。朱是柏林工業大學的畢業生,歐爾克在來北大之前恰在柏林工大教授德國文學史(參見上書第1頁)。
歐爾克的兩部書中都有豐富的關于德國學術在中國的史料。他尤其提到北大德文系教授顧孟余(Kou Mong Yü)和楊震文(Yang Dschen Wen,即楊丙辰),談及這所中國著名高校里的人事紛爭。顧孟余(1888~1972),1903年考入京師大學堂,專修德語與德國文學,1906年公費留學德國,先入萊比錫大學,兩年后轉入柏林大學攻讀經濟學,1911年歸國,受聘于北大。顧孟余是蔡元培的朋友,在德國留學達八年之久,是北大德文系的創始人之一。歐爾克稱,在他初到北京時,顧孟余對他多有幫助。不過他認為顧氏是一個舊式的中國人,城府很深,狡兔三窟 (歐爾克在《旅行報告》中把他比喻為“營造有大量秘密通道的狐貍”),因此他總能當院長。在寫作《旅行報告》的1927年,歐爾克就認為顧孟余已成為中德文化交流中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因為顧氏很善于搞人際關系,也擅于攬權。當回顧考察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德語文學研究譯介的具體成就時,我們發現,顧孟余確實沒有作出過什么成績。
而在當時和顧孟余輪流擔任德文系主任的另一著名教授楊丙辰身上,歐爾克認為也有著這種典型的世故內斂的性格,一方面是對學問的勤勉追求,另一方面是很深的城府。他認為這是中國特定的社會環境(來自外國的政治壓力和當時中國本土支付能力很低)造成的(參見《旅行報告》第20~21頁)。今天,楊丙辰因為其當年翻譯介紹德國文學的業績,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漸漸被記憶起。關于楊丙辰,在三十年代有他的學生李長之發表在《現代》上的《楊丙辰先生論》,這篇文章我們近年可以在李長之重新出版的作品集中讀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關于楊丙辰的著名文章是張中行寫作的收入《負暄瑣話》的《楊丙辰》。楊與蔡元培、周作人、吳宓等都有交往。他翻譯的劇本《費德利克小姐》(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初版)就由蔡元培作序,但這篇序言《蔡元培全集》漏收。在此順便提一下,楊丙辰還是馮至、季羨林等人的德文老師。不過,與李長之的評價相反,季羨林認為楊是一個“極端不負責任的教員”。
歐爾克還在書中對當時北大聘請德國漢學家任教提出批評。根據《回憶錄》中的記載,楊丙辰早年曾在青島漢學家衛禮賢(Richard Wilhelm)的門下學習德語,擔任德文系主任的楊聘請當時在北京德國使館任文化參贊的衛禮賢來北大兼任講師。據楊丙辰講,這是為了更易于獲得德文書籍。我們確實可以在蔡元培的書信集中讀到1922年6月16日致衛禮賢的信,談北大擬在德國購買儀器事,請他給以協助。歐爾克的前任也是一位漢學家。但是學生們對這些漢學家似乎并不十分歡迎,因為學生們認為漢學家其實從他們身上學的東西更多。這也是當時北大要聘請一位“純德語文學”專家的緣故(參見《回憶錄》第162~163頁)。此為實情。歐爾克離開北大以后,后來另一個長期在北大任教的漢學家洪濤生(Vincenz Hundhausen,1878~1955),就是在學生們的合作下翻譯了多部元、明戲劇。歐爾克的記載還有一個意義,就是為弄清楊丙辰教授早年的一些活動提供了線索。
歐爾克和當時的北大名流有所往還。關于校長蔡元培,他記錄的大意為:“他曾經在萊比錫學習哲學,后來還經常訪問德國,著述很多(專業:倫理學),曾任教育部長,后任北京大學校長,雖然他目前經常在歐洲逗留,但對北大仍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在一戰期間他做過反對德國的演說。他憎恨的是炫耀武力的普魯士王朝,但卻熱愛著德意志的精神。”歐爾克與蔡元培僅有過一次對談的機會,他說蔡的德語用詞比較考究。關于當時的文學院院長胡適,歐爾克則寫道:“胡適比較歐化。這一點是我和夫人在請他上我們這里品茗時得出的。他的《中國哲學史》已經再版多次。”
歐爾克在回憶錄中也有多處記載他的中國學生。他和學生商章孫、唐性天等結下了較深厚的友誼。商章孫,即商承祖,歐爾克在回憶錄里提到他,名字寫作Schang Zscheng Zsu。商章孫的父親商衍鎏曾是晚清駐德國的外交官,后來在漢堡大學教授中文。商章孫早年隨父親在漢堡讀中學,德文基礎很扎實。他在北大讀書期間,和羅章龍合作翻譯了《康德傳》。唐性天也是歐爾克的一個得意弟子,又是個體育愛好者,在北大的運動會上多次獲獎。在校期間,唐翻譯了德國十九世紀著名戲劇家、小說家赫貝爾 (Friedrich Hebbel)的短篇小說,發表在北京《晨報副刊》上。后來他還翻譯了德國作家施托姆 (Theodor Strom)的名著《茵夢湖》,并且撰寫有德國文學簡史之類的著作。應邀請,歐爾克曾參加了唐性天兄弟的婚禮。歐爾克說,他的中國學生是勤奮而謙虛的。當然也有例外,曾有不止一個學生因為考試沒有通過而退學。他還指出,在當時的北京還沒有女生攻讀德語語言文學。
當時拖欠教師薪水是常事,據歐爾克講,有一次北大的教授們因為沒有按期領到薪水而罷課,長達五個月之久, 歐爾克堅持在自己的家里給學生上課,因為他認為他是當時唯一例外的準時領到薪水的人。
在關于中國文化的部分,歐爾克尤其提到當時在北大教授拉丁文的“蓄辮的白須老頭”的辜鴻銘。他在回憶錄里寫到,作為歌德的崇拜者,辜鴻銘把歌德關于“死與變”(Stirb und werde)的名言寫進他太太的旅行紀念冊。他說,辜鴻銘尤其喜歡引用歌德與海涅的著作。歐爾克的記載再現了辜氏對德國古典文學的耳熟能詳的一面(關于辜鴻銘與歌德的關系,筆者曾在《中華讀書報》上撰有小文論及)。此外書中還涉及當時中國的經濟狀況。
據歐爾克的記載,當時他們成立了德中文化協會 (Deutsch-Chinesischer Kulturverband),他任主席,有會員五百余人, 上至部長,下到學生 (《旅行報告》第40頁,《一個但澤人的六十年之旅》,第166頁),并且印制有中德文對照的會員名錄。
在中國呆了足足四年之后,歐爾克于1924年12月5日乘火車離開北京,經大連、到朝鮮,前往日本東京應聘,繼續他的教學生涯,到1926年才返回德國。
需要指出的是,歐爾克在他寫作于希特勒納粹統治時期的回憶錄里,流露出了較嚴重的排猶傾向。這從他記錄的他與辜鴻銘之間的一次對談中可以看出,辜認為德國最偉大的詩人是海涅,歐爾克則反問:“您會不會把一個中國的猶太人視作是中國最優秀的抒情詩人呢?”(《一個但澤人的六十年之旅》,第172~173頁)
歐爾克還說他為北大德文系創辦了一個有一定規模的圖書資料室(Seminar-Bibliothek)。今天,我們確實可以在北大圖書館借閱到許多晚清民初的德文圖書。除了圖書資料的建設,歐爾克在中國的德語教學活動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他對德國古典文學的重視。他培養的學生中有多位堪稱為中國德語文學翻譯界的先驅,翻譯了多部德國古典文學名著,如他的得意弟子商章孫日后成為我國著名的萊辛、克萊斯特專家。他的另一個學生,去世不久的張威廉教授,則是席勒專家。歐爾克任教北大時的同事楊丙辰更是我國二十世紀上半葉最早全身心致力于德國文學名著譯介的學者,先后翻譯了萊辛的喜劇《軍人之福 (一名彌娜#8226;封#8226;巴倫赫爾穆)》(1927)、席勒的《強盜》(1926年北新書局版,195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修訂版,署“楊文震、李長之合譯”,楊文震實為楊震文之誤)、歌德的《親合力》(1941,1942)、《赫貝爾的短篇小說集》(1941)、霍普特曼的劇本《火焰》(1926,1930,1935,1944,1945)、《獺皮》(1926,1935)等多部名著。在當時,翻譯介紹歌德、席勒等古典時期的作品成為一時的風尚,因此1922年歌德逝世90周年紀念(1922年3月22日《時事新報#8226;學燈》刊登有歌德紀念號),1929年萊辛200周年誕辰紀念(吳宓撰寫有《雷興誕生二百周年紀念》,見《大公報#8226;文學副刊》第55期,1929年1月28日)以及1935年的席勒逝世130周年紀念進入國人的視野也就不足為奇。我們完全有理由說,歐爾克教授為北京大學德文系早年的輝煌做出了貢獻,他的影響是深遠的。
值得一提的是,歐爾克在返回故土后,在從事德國文學研究之余,還致力介紹中國文化知識。除了上面提及的涉及中國的兩部著述以外,他還先后編撰過《東亞的心靈:中日名言錄》(Seele Ostasiens: chinesisch-japanischer Zitatenschatz)(柏林,1941,1942年再版)、《孔子:生平、言論、世界觀》(Konfuzius: Leben, Aussprüche, Weltanschauung)(漢堡,1949)以及《中國的抒情詩及格言》(Chinesische Lyrik und Sprichwoerter)(不來梅-霍厄恩,1952),可以說他還是一位宣傳中國文化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