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束
“我一定會回來的,黑麋鹿。你要我什么時候再來呢?”“等到春天青草長得這么高的時候吧。”這時,黑麋鹿用手掌比劃著,也就是青草長到一手掌那么高的時候。
《黑麋鹿如是說》,一個名叫黑麋鹿的印第安圣人的回憶錄,由美國詩人奈哈特紀錄,1932年出版。——這本書將帶給我們全新的語言感悟。
印第安人對事物的稱謂是這樣的,比如,他們從來不用抽象的數字和符號表示月份,從來不說12月,而是說——樹木爆裂之月。其它1-11月分別是:帳篷內結冰之月,深紅色牛犢之月,雪盲之月,紅草出現之月,矮種馬脫毛之月,長膘之月,紅櫻桃之月,櫻桃變黑之月,牛犢長毛之月,季節變換之月,落葉之月。
黑麋鹿的家,是一座圓木小屋,泥屋頂上長出了青草。在那一帶地方,除了天氣變化就沒有其它事發生了——除了太陽、月亮、星星的運行之外,老人們除了等待昔日再來之外就沒事可做了。
一位部落里的老人這樣回憶往事:“紅草出現之月剛來到,我們把帳篷遷到了河流的上游,并同白鶴訂了協議,只要青草生長,河流流動,我們的家鄉始終屬于我們的……”白鶴,是另一位部落酋長的名字,飛鷹、母狗、斑點馬、站著的熊、熊熊燃燒的彩虹、紅云等都是印第安人的名字。
語言是人類生存狀況的反應。各民族語言的最大差異其實質是人對世界感受性的差異——語言,即人的世界。
一位深山里的老人,聽說火車比毛驢跑得快,在村口的烏桕樹下,他懇求即將遠行的鄰居回家時,能否割兩斤“火車肉”讓他嘗嘗——在這位老人的世界里,一切能跑的東西都長肉,比如毛驢、豹子、公雞、水牛等等。原始詞匯,是大自然中萬物的速寫符號,幾乎總是自覺地發出靈光,人,也獲得默默撫慰。從這個意義而言,方言,的確就是村頭時青時紅的烏桕樹,在差異及變幻中,捍衛著周遭世界,捍衛著人們對村莊的持久凝視。——“從前,大雷雨到來時,我總感到快樂,仿佛有什么人要來探望我們似的。”
今日語言為何如此干燥而稀薄?為了求快、求準,我們把每個詞的意義銼到了最小的邊緣。我們毫無惋惜從雞冠、鐵銹、落日、桃花中,抽取出共同品質,而稱之為“紅”或“紅色的”;從一只蘋果、一次臉紅、一堆沙、一匹馬中,我們往往看到的只是“一”,而忽略了具體的事物,忽略了自然柔軟富饒的體溫與呼吸——飛鳥在雪地上留下的爪印,與我們的內心震顫早無關聯。這種抽象過程一直向上發展,在頂端只有一個概念,即“存在”。
人們長久呆在這金字塔的頂端會感到不安和暈眩。詩人的工作,也就是要從金字塔的頂端,痛苦地潛入地層深處,去察看那些被鎮得一無言語的蛛絲馬跡。
十二世紀金雀花王朝,法國女詩人瑪麗創作了一首《夜鶯》。詩中,一位年輕的妻子和她的隔壁鄰居產生了愛情。每到深夜,男女倆通過窗戶默默注視,以至天明。一天,疑心的丈夫問妻子為什么要下床,去了哪里。妻子回答說,自己起床是聽夜鶯那甜美憂傷的歌聲去了。
的確,凝視產生傾聽。心靈,一盞注滿油的燈,它滿懷信心和渴望等待著它的情侶。詩人的工作,也就是要在悄悄降臨的12月,屏聲靜息,默默聆聽樹木爆裂的聲音。在黑麋鹿的感受中,在濕漉漉的印第安草原,用手掌比劃著朋友的歸期。
瞬息間夜晚來臨
暮靄蒼茫,山水沉靜,到達涇縣已是日落時分。遠處山間隱約看見兩座古塔——在賓館給友人打了一個電話,三輪車如一只漆黑的怪獸,把我拖進山中。
縣城西北,名曰“水西”。山間光線黯淡,草木清涼——從山腳到山坡是數百米毛竹,竹林下,油綠發亮的灌木,多為薔薇、木犀、金縷梅科植物。
我拾級而上,空氣里水氣盈盈,土色紅黑相別,溝底一塊石頭,露出豬肝一樣的顏色。在此游歷,我仿佛是閃現在古書上的游客。
最先撲入眼睛的是一座紫紅色的寺院:寶勝寺。據悉,此寺建于南北朝時代,與崇慶寺、白云院共稱水西三寺。李白曾在此做過如下描述:“天宮水西寺,云錦照東閣。”——綠竹,涼風,塵埃之下,曾在此住持的唐代禪師黃檗,如今已擺脫輪回了吧?——遠處,一顆高聳、蓊郁的黃檗樹,卵形的羽狀復葉,正在清冽的霞光中簌簌抖動(黃檗曾對弟子義玄三度發問,三度棒喝,素以峻烈著稱)。
寺院山門外,兩個年幼的和尚在交談;如一堆褐色泥土,另一位年長的僧人,默然坐在藤椅里,良久地墜入沉思。我進入寺門……哦,一樹紫荊花開放得過于明艷,有句古老的禪詩:“巖上紅花開,花自何處來?”;還有一句日本詩人的俳句:“故鄉哦,觸著碰著都是紫荊的花。”——大殿外墻上,刻著一首順治皇帝的偈詩,大意是紅塵清涼,該早成正覺。據方志記載,除順治外,唐宣宗李忱也曾在此寺度過一段悠閑時光,他感嘆道:“……長安若問江南事,報道風光在水西。”當時李忱應該還沒有做皇帝吧,唐武宗會昌滅佛之際,他跑到江南深山來做什么?
殿堂涌來一陣潮濕的氣息,在一個壁龕下,我漸漸辨認出一尊菩薩閃閃發亮的四肢……舉目回望,院內兩廡都是僧房,鳥雀如一些蹦跳的石頭,那位老和尚擰著水桶急匆匆進門來了。
更遠處,是迎風而亮的兩座寶塔——其中一座八面磚塔,名為大觀塔。
寶塔直接云霄,把一個高度給予天空,七重八面,正是神秘七重天的縮影,又宛如一把精神標尺在丈量青山。此塔建于宋代大觀年間,塔頂蔥翠的樹木,印證著佛性的堅決。
此刻,太陽已經下山,塔影深重,但淺藍的光線還在延續著傍晚。因為我執意要登塔,管理人員囑我速上速下……在徘徊和躞蹀中,我漸漸享受著迷宮之樂——塔墻的石磚上,有著明顯的煙火痕跡,說明這里曾經火災;一處拱門邊的石面上,雕刻著一位腳踏波浪的美女,背倚一輪明月,這尊水月觀音似乎剛剛顯形,正要掙脫巖石的挽留,飄飄飛離……憑塔俯瞰,香煙縈縈的佛堂穿出頌經的聲音,起起伏伏,仿佛不是人聲,而是整個寺院有著一副渾厚、悠久的嗓門……木魚在敲,在敲,水滴石穿的努力啊!
在歸來的路上,碰見兩個青年,在交流中,我得知他倆都是上海天主教神學院的學生……一個家在涇縣,一位在宣城。我們依依告別時,不知不覺已到清弋江邊,遠方是夏夜繁衍的燈火,身旁竹葉上滾動著露珠。
祝鳳鳴,詩人,現居合肥,曾發表詩歌、隨筆若干。